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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魔

《三宝太监西洋记》第37---40回

时间:2016-7-28 6:51:02   作者:淘乐网   来源:cnxc110   阅读:798   评论:0
内容摘要:  第三十七回 王神姑生擒护卫 张狼牙馘斩神姑  诗曰:客有新磨剑,玉锋堪截云。西洋王神女,意气自生春。朝嫌剑花净,暮嫌剑花冷。能持剑向人,不解持照身。  却说王神姑带领了一枝番兵,竟奔苏鲁马益而来。早已有个蓝旗官报上中军宝帐。三宝老爷道:“西番多有女将,亦是奇事。”王爷道:“未...
  第三十七回 王神姑生擒护卫 张狼牙馘斩神姑
  诗曰:客有新磨剑,玉锋堪截云。西洋王神女,意气自生春。朝嫌剑花净,暮嫌剑花冷。能持剑向人,不解持照身。
  却说王神姑带领了一枝番兵,竟奔苏鲁马益而来。早已有个蓝旗官报上中军宝帐。三宝老爷道:“西番多有女将,亦是奇事。”王爷道:“未必个个出奇。”马公道:“若又是个姜金定,却不费尽了神思。”老爷道:“谁敢出马擒此夷女?”道犹未了,帐前闪出一员大将来。三宝老爷举目视之,只见其人:罗头神的头,千里眼的眼,李淳风的耳朵,显道人的文身;骑一匹虎刺五花吼,使一条画杆方天戟,原来是中军帐下亲兵头目左护卫,姓郑名堂。说道:“末将不才,愿擒夷女。”元帅老爷吩咐旗牌官拨出一枝军马,跟随郑护卫出阵成功。郑堂一拥而去。只见番阵上绣旗开处,闪出一员女将来,只见:直恁的蛮姑儿,有甚的念奴娇。倒不去风云际会遇秦楼,趁好姐姐年少。红绣鞋也跷跷,点绛唇也渺渺。二郎假扮跨青驺,水底鱼儿厮斗。
  郑堂喝声道:“来者何将?快通姓名。”女将道:“吾乃爪哇国国王驾下总兵官咬海干长房夫人王神姑是也。”王神姑起头看来,只见南阵这员将军,是好一个将军:斗马郎先一着,江神子后二毛。香罗带束皂罗袍,十八临潼献宝。破齐阵偏刀趁,斗黑麻越手高。直杀得三仙桥上恁腥臊,管泣颜回丧早。
  王神姑道:“来将何人?早通名姓。”南将道:“吾乃南朝大明国征西元帅中军帐下亲兵头目左护卫郑堂是也。”王神姑道:“你无故侵人国土,是何道理?”郑堂道:“你国王无道,无故要杀我南朝天使,又无故杀我从者百七十人。我们今日兴师问罪,岂是无名?”王神姑道:“你说『兴师问罪』四个字,故把这等一个大题目降人么?”郑堂道:“你咬海干连连战败而走,仅免一死。五百名鱼眼军一刀两段,三千名步卒一煮一锅。量你这等一个泼妇人有多大的本领,要甚么大题目降你。”王神姑道:“你敢口出大言。陡!你看刀!”劈头就是一刀。郑堂道:“你看我戟!”劈头就还他一戟。战不上三合,郑堂抖擞精神,威风十倍。王神姑心里想道:“此入画戟颇精,不是容易,须要把个狠手与他。”实时念动真言,宣动密咒,只见王神姑头上一道黑烟冲天。那黑云里面有一位金甲天神,手执降魔钉杵,照着郑护卫的头上狠地还他一杵,把个郑护卫猛地里打下马来。番兵番将一齐上前,拿动番钩、番耙、番绳、番索,把个郑护卫捞翻去了。
  却说郑护卫披挂上马之后,三宝老爷说道:“郑堂勇有余而智不足,此行未必成功。”王爷道:“再差一员将官出去,提防他一个不虞。”老爷道:“有理。”实时传下将令,取到中军帐下亲军头目右护卫铁楞。须臾之间,一员大将立于帐下,鼻钩鹰嘴,须戳钢锤,脚走流星,形驮鹤立,骑一匹栗色卷毛骢,使一件八十二楞方面鐧,说道:“末将是中军帐下右护卫铁楞。禀上元帅:适承呼召,指使何方?”元帅道:“适来郑堂出阵,有勇无谋,恐有疏失。特命你前去策应于他,务要小心,不可卤莽!”铁楞应声而去,跑至阵前,郑堂早已败阵被擒去了。铁楞心里想道:“元帅神见,果有疏虞。我此行多应也有些不巧。”打起精神,狠着喝上一声道:“蛮泼狗!敢唐突我南将么?”王神姑起头一瞧,只见:一枝花儿的脸,一剪梅儿的头。玉堆的蝴蝶舞轻腰,雁过沙头厮辏。刀起处银落索,刀落处金叶焦。风云会处四元朝,太师引时非小。
  王神姑看见铁楞来意不善,更不通问名姓,一任的举刀厮杀。铁护卫心中吃怪,手底无情,那一方鐧打得就是流星赶月,花蟒缠身。王神姑看见不是对头,连忙的口里念动真言,宣动密咒,立地时刻,间上一道黑云冲天。黑云之内早有一位金甲天神,手执降魔钉杵,照着铁护卫的头上狠地一杵,把个铁护卫打翻在马下。番兵番将一拥而来,举起番钩、番耙、番绳、番索,把个铁护卫又捞翻去了。
  王神姑一连两胜,活捉南朝二将,洋洋得志,笑口微开,同着咬海干进见番王。番王道:“神姑功展何如?”王神姑道:“仗着我王齐天的洪福,凭着贱妾的本领高强,连赢两阵,生擒南朝两员大将。”番王闻言大喜,说道:“南朝两员大将在哪里?”王神姑道:“现在门外。”番王道:“带他进来。”即时间,一伙番兵拥着两员南将,蜂拥而入。南朝两将面见番王,立而不跪。番王大怒,说道:“尔乃败兵之将,焉得不跪于我?”二将高叫道:“上邦为父为祖,下邦为子为孙。吾乃上邦大将,怎肯屈膝于下邦之君!”番王道:“你今日见执于我,生杀惟我,焉敢出言无状?”二将高叫道:“大丈夫视死如归,要杀就杀,何惧之有!番王大怒,实时叫过番兵,押赴宫门外斩取首级。说一声“斩取首级”,早已把两个南将推出去,一声“开刀”,一声“斩首”。王神姑说道:“臣启大王,杀此二将,未足为奇。待臣捉了道士,拿了和尚,一同取斩,一同献功,才见得全胜之道。”番王看见个王神姑立地取功,唯言是听,实时息怒回嗔,说道:“依卿所奏,权且寄监,俟大功成日,另行处斩。”
  此时天色已晚,王神姑陪着咬海干,乘得胜之威,盼不到天明,要来厮杀。刚刚的东方发白,领了一枝番兵,又来讨战。蓝旗官报上中军。三宝老爷道:“郑堂有勇无谋,理当取败。怎么铁楞也不仔细,同被牢笼?”实时传下将令:“谁敢领兵前去擒此夷女,洗雪前仇?”道犹未了,只见狼牙棒张柏应声而出,朝着帐上打了一个躬,说道:“末将不才,愿先出阵,擒此夷女。”王爷道:“须得张将军才有个赢手。”老爷道:“那女将善能役鬼驱神,你去不可造次。”张狼牙应声道:“理会得。”攀鞍上马而去。望见个番将,也不管他是男是女,也不管他姓张姓李,当先就狠着喝上一声道:“唗!你是甚么人?敢生擒我南将!”王神姑起头看来,只见这员南将有好些怕人也。怎么有好些怕人?他面如黑铁,须似鸟锥;又带一个铁幞头,红抹额;又穿一领皂罗袍,牛角带;手里又不是个甚么兵器,一杆的铁钉头儿呲牙露齿;骑的又不是个甚么好马,一块的柴炭坯儿七乌八黑。王神姑心上先有几分惧怯,却抖起精神,问说道:“哪来的黑贼?早早通名。”张狼牙喝一声道:“唗!你没眼睛有耳朵,岂不闻我张狼牙棒张爷的大名?”王神姑道:“好个张爷,只好自称罢!”说得张狼牙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双手举起那八十四斤重的狼牙钉,照着那神姑的顶阳骨上,分顶就是一钉。王神姑连忙的举起日月双刀来相架。张狼牙人又厉害,气力又大,兵器又重,两家子交手才只一合,不及两合,那王神姑杀得浑身是汗,力软筋酥,自知道战不过了,口儿里才哼两哼。张狼牙早知其意,照头就是一钉。王神姑还不曾哼得出嘴,张狼牙的钉先已打了头上。任你是个甚么天神,怎么就会晓得?怎么就会下来?恰好的把个王神姑打得满口金牙摇碧落,脑浆裂出片花飞。
  张狼牙取了首级,竟上中军,见了元帅,把个首级一丢,丢在帐前。元帅道:“那是甚么?”张狼牙说道:“适来出马,仗着元帅虎威,立诛西洋女将。这就是女将的首级,特来献上记功。”元帅大喜,一面吩咐记录司录上军功,一面吩咐军政司将首级号令诸将,一面吩咐授飨所安排筵席。即时间筵席排完。元帅道:“张狼牙先饮一杯作庆。”张狼牙朝着元帅打一个躬,说道:“承元帅尊赐,末将不敢辞。告禀元帅,恕僭了!”刚刚的举起杯来,酒还不曾到口,蓝旗官报道:“禀元帅爷得知,军前又是张狼牙打死的女将,口口声声叫那黑贼出来比手。”激得那个张狼牙心如烈火,声若巨雷,喝声道:“陡!死者不能复生,岂有死魂会来讨战之理!此是妄言祸福,煽惑军情,乞元帅枭其首级,以安人心。”元帅道:“煽惑军心,军法处斩。”元帅吩咐一声斩,只见群刀手簇拥而来,就是满阵皂雕追紫燕,一群猛虎啖羊羔。蓝旗官高叫道:“冤枉杀人,元帅可怜见。”王爷道:“怎见得冤枉杀人?”蓝旗官道:“小的们职掌塘报,以探贼为主。有事不敢不报,无事不敢乱言。番阵上明明白白就是那员女将,一则是他自己通名道姓,二则是面貌一样无差,怎教我们隐而不报?”王爷道:“老元帅且宽他这一会儿,这其中事有可疑。”老爷道:“怎见得事有可疑?”王爷道:“番阵上纵不是那员女将,或者是他姐姐报仇,未可知也。或者是他妹妹报仇,未可知也。蓝旗官怎么敢妄言祸福,煽惑军情,自取罪戾?”张狼牙又激将起来,说道:“二位元帅宽坐片时,容末将再去出阵,不管他甚么姐姐,不管他甚么妹妹。元帅这里要死的,教他就吃我一钉;元帅这里要活的,教他就受我一索。”王爷道:“张将军果是天下英雄。”
  张将军一手抓过狼牙钉,一手抓过乌锥马,飞阵而出。仔细看来,番阵上果真还是那一员女将。张将军大喝一声,说道:“陡!你这贱妖奴,怎敢军前戏弄于我!”双手举起那杆狼牙钉来,分顶就打。王神姑看见张狼牙打来,拨转马只是一跑。张将军怎肯放手于他,一匹马竟自追下阵去。王神姑听知张将军的马响,口里念动真言,宣动密语,只见他头上一道黑气冲天。喜得张将军的马快,早已黏着王神姑的背后。张将军看见他的头上黑气冲天,晓得是他弄巧,分顶就是一钉。这一钉打得王神姑的神不曾得上天去,天上的天神不曾得下地来。只是一阵黑气不得自伸,化作一阵大风,飞沙走石,拔木卷茅。飞沙走石,拔木卷茅不至紧,把个张狼牙的两只眼睛刮做了一只,一只眼睛刮做了半只,半只眼睛刮做了全然没有。怎么全然没有?两只眼都睁不开来,却不是个全然没有?张狼牙心里想道:“这分明是些妖术。”拿定了元神,勒住了马,带定了狼牙钉,住会儿睁开了两只眼,只见坐下的马一头儿撞在一棵大柳树上。张将军心里狠起来,就要把个狼牙钉还他一钉,心里又想一想,说道:“树又大,兵器又重,我的力气又大,万一一钉钉在树上,倘遇妖妇赶来,我的狼牙钉却又抽扯不出,岂不送却了我的残生性命。却又一件来,若不下手于他,怎么得这棵树脱去。”又想了一想,说道:“总莫若射他一箭,看是何如。”正拈弓在手,搭箭当弦,要射他一箭,恰好的飕地里响一声,早已不见了这一棵大柳树。原来王神姑善能腾云驾雾,善能千变万化,他因为吃了狼牙棒,不曾遣得金甲天神,故此变做了这一棵柳树,实指望狼牙棒打来,他就招掉他几个钉齿。谁想张将军的心又灵,计又妙,不用棒打,只把箭来。这一箭不至紧,却不射着了王神姑的真身?王神姑怎么得脱?故此地飕地响了一声,化作一道青烟丽去。
  张将军笑了一笑,说道:“年成不好了,连杨树也会跑了。”
  风平尘静,张狼牙仔细看来,只见王神姑就在前面。他就气满胸膛,怒从心起,喝一声道:“贱泼妖哪里走!快快过来,我和你定一个输赢。我今番若不生擒于你,誓不回还!”一手扯出一枝箭来,折为两段,对天说道:“天!你在上,我张柏今日若不生擒妖妇,罪与此箭同科!”王神姑看见张狼牙心如烈火,暴跳如雷,暗笑了一笑,心里说道:“此人是个一勇之夫,待我激他一激。”实时举起刀来,高叫道:“那黑脸的贼,叫甚么天?你既是有些手段,你过来,我和你大战三百回;不战三百回的,不为男子汉。”张狼牙道:“你若走了,便是你输。”王神姑道:“走的不为好汉。”张狼牙喝上一声,破阵而出。王神姑未及交手,把个双刀虚幌了一幌,败下阵来。就把张狼牙激得暴跳如雷,叫声骂道:“好贱婢!你那口是个甚么做的?怎的这等不准?你走到哪里去也!”放马追下阵去。王神姑看见张柏追下阵来,连忙的把个舌尖儿咬破,一口血水望西一喷,喝声道:“此时不到,等待何时!”道犹未了,只见正西上一朵黑云,黑云所过,一阵怪风。怪风所过,一班狼虫虎豹,猛毒恶蛇,卷毛青狮,张牙白象,豹全螭嘴,犀角牛头,有一班豺狼狗彘,乌兔狐狸,貔貅大马,虮虱虻蟁,竟奔张狼牙。张狼牙低头一想,说道:“人与鸟兽不同群。岂有这许多的恶兽助他出阵之理?莫非是些妖邪术法?我一生不信鬼神,岂可今日临阵自怯!”横着肠儿,竖着胆略,一匹乌锥马,一杆狼牙钉,左冲右撞,前挞后鞭,不管甚么好与歹,大凡绊着的就是一钉。尽着平生的膂力,大杀这一场。
  张将军大杀这一场还不至紧,可怜部下这些官军一个个提心挈胆,一个个舍命挨生。你也说道:“你晦气,跟这等一个本官。他有乌锥马骑的,不怕死;我没有乌锥马骑的,也不怕死么?”我也说道:“我晦气,跟这等一个本官。他有狼牙钉的,不怕死;我没有狼牙钉的,也不怕死么?”一个说道:“我不去。”一个说道:“你不去,轻则割耳,重则四十钢鞭,你怕不怕?”一个说道:“我去。”一个说道:“你去,狼虫虎豹、猛毒恶蛇,你怕不怕?”一个说道:“倒不如狼虫虎豹,一口一个,倒得干净。”一个说道:“只是一个狼虫虎豹会你,倒也干净;只怕有两个狼虫虎豹都要会你,反还不得干净。”大家商议了一会,没奈何,只得跟定了本官,东西南北,尽力而施。张狼牙杀得气起,猛地里喝上一声,划喇喇就如平地一声雷。只见天清气朗,雾散云收,满地飞的都是些纸人纸马,哪里有个狼虫虎豹,猛毒恶蛇?原来这些大虫怪物,都是王神姑撮弄来的。撮弄来的邪术止有一时三刻之功,又且张狼牙按上方黑煞神临凡,诸邪不敢侵害,故此喝上一声,诸怪实时现了本相。张狼牙看见这些怪物现了本相,胆子益发大了,喝一声:“泼贱婢哪里去了?我若还不生擒于你,万剑剐尸,我誓不回还!”王神姑骑在马上,反笑了一笑,说道:“张将军,你千恨万恨,都是枉然。你莫若早早下马投降于我,万事皆休!你若不信,现有两员南将活活的在我这里做样子。”张狼牙见了王神姑,恨不得一口凉水吞他到肚子里来,喝一声道:“泼贱婢还敢诳口。你再寻些狼虫虎豹、猛毒恶蛇来罢。”抡起狼牙钉,一马如飞,竟取王神姑的首级。王神姑又笑一笑,说道:“惧怕于汝,不为好汉!”手中日月双刀急架相迎。张将军抖起神威,施逞武艺,拿定了主意,要捉王神姑。王神姑自知力量不加,拨回马又走。张狼牙兜住了马,心里想道:“他又来赚我下阵。我今番不赶他,看是何如?”张狼牙才带转了马,王神姑又来骡马相追,高叫道:“黑脸贼哪里走,何不下马投降于我?直待我一绳一索,相牵于你。”激得个张柏性急如火,声吼如雷,骂道:“泼贱婢当场不展,背后兴兵,恨煞我也。”刚刚的恨上一声,早已一钉钉在王神姑的顶阳骨上,打得扑冬一声响。仔细看来,哪里是个王神姑,原来是一个上拄天、下拄地,无长不长,无大不大一个天神。一时间天昏地黑,雾障云迷,对面不相识,闻声不见人。那天神就会说话,说道:“张柏哪里走!早早的留下首级在此,免受他灾。”张狼牙的心偏雄,胆偏大,想一想说道:“打人先下手。我若不下手于他,他必然下手于我,我岂肯反受他亏。”连忙的两只手举起那根狼牙棒,照着那位天神的腰眼骨上,尽着两膀子的神力,喝声:“着!”狠的是一钉。这一钉不至紧,假饶真是一个天神,也打得他一天霁色,万顷茫然,莫说都是王神姑撮弄的邪术,怎么熬得张狼牙这一棒?恰好打得云收雾卷,红日当天。
  原来那一位天神,是撮弄得那个佛寺里泥塑的金刚菩萨。这些术法,却都被张狼牙打破了。张狼牙的胆子就有斗来多大,骂说道:“好贱婢,快快的出来,受我一死。”只见王神姑远远而来,跨着一匹马,摆着两口刀,高叫道:“黑脸贼,我今番不拿住你,不为好汉!”张狼牙高叫道:“泼贱婢,我今番不拿你,不为好汉!”劈面就是一钉。王神姑心里想道:“我这些术法,通不奈他何了。不如另起三间,耍他一耍。”好个王神姑,口里念动真言,宣动密语,把个指头望南一指,正南上一员女将,自称王神姑,骑一匹闪电追风马,使一杆双飞日月刀,大叫一声:“黑脸贼,早早下马受死!”张狼牙看见,心里想道:“原来是胞胎双生下来的,怎么模样儿这等厮像?”方才举起狼牙棒来,只见正东上一员女将,自称王神姑,骑一匹闪电追风马,使一杆双飞日月刀,大叫一声:“黑脸贼,早早下马受死!”张狼牙看见,心里想道:“好一场怪事!似我南京城里一胞养一个常事,一胞养两个是双生,一胞养三个就要去察府县。原来这三姊妹都是一般。”实时抖起精神,去斗三员女将。只见正北上又是一员女将,自称王神姑,骑一匹闪电追风马,使一杆双飞日月刀,大叫一声:“黑脸贼,早早下马受死!”张狼牙看见,心上早已明白了七八分,晓得这些女将却都是王神姑撮弄之法。好个张狼牙,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转战转添精采。只见正西上又是一员女将,自称王神姑,骑一匹闪电追风马,使一杆双飞日月刀,大叫一声:“黑脸贼,早早下马受死!”张狼牙看见,心上却有十分明白,拿定了主意,单展他的神威。
  五员女将,五口双刀,围定了张狼牙。张狼牙举起一杆狼牙钉,单战五员女将,心里想道:“似我这等一条好汉,何惧怕于五个婆娘。莫说还有四个是假的。假饶五个都是真的,也不在我张柏的心上。”一杆狼牙钉遮前挡后,左架右拦,大战多时,张狼牙又杀得性起,猛地里喝一声。这一声喝,如天崩地塌一般。天崩地塌不至紧,把这些王神姑都吓得不见。张柏起头看来,满地上只见是些纸剪的人儿。原来那四个王神姑,果真是些邪妖鬼术,仅可一时三刻功德。张狼牙大战多时,却不过了一时刻,故此喝声响处,邪术自消,只剩得一个王神姑,一骑马,自由自在,望本阵而走。张狼牙带定了马,轻轻的斜拽而去,照着王神姑的后脑顶门针上,着实还他一钉。王神姑躲闪不及,一钉钉下马来。
  张狼牙割了首级,奏凯而归,竟上中军,拜见元帅。元帅道:“连战功展何如?”张柏道:“末将出马,遇着妖妇王神姑。这王神姑有十分的本领,其实的厉害。”元帅道:“怎见得他有十分的本领?十分的厉害?”张柏把个王神姑的始末缘由,细述了一遍。元帅道:“既如此,首级现在何处?”张柏道:“现在帐前。”元帅道:“献上来验过,方才传示各营。”张柏连忙的献上首级。元帅亲自验实。验犹未了,蓝旗官报道:“国师特来拜谒元帅。”二位元帅不敢怠慢,以礼相迎,以礼相见,以礼叙坐。国师道:“连日厮杀,胜负何如?”三宝老爷愁了个眉,嘬了个嘴,说道:“国师在上,我和你离了南朝已经许时,功不成,宝不见,何日才得回朝?”国师道:“元帅不必忧心,自有前定之数。且只说连日厮杀何如。”王爷道:“前日仰仗国师佛力,大破番将咬海干。以后休息了十日半月,谁想近时咬海干有个甚么妻室,叫做个王神姑,晓得甚么腾云驾雾,又能用术行邪。初战一阵,被他妖术所迷,活捉了两员南将。连日幸得张千户泼天大战,昼夜不分,使尽了千斤的勇力,用尽了一世的机谋,方才斩取得他的首级,在此记功。”国师道:“阿弥善哉!那是甚么?”王爷道:“就是张千户斩取得妖妇的首级。”国师道:“枉了张千户这等不分昼夜的辛勤。”王爷道:“请教国师,怎见得枉了辛勤?”国师道:“那首级不是真的,却不是枉了这等几日辛勤?”
  毕竟不知怎么这个首级不是真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张天师活捉神姑 王神姑七十二变
  诗曰:净业初中日,浮生大小年。无人本无我,非后亦非前。箫鼓旁喧地,龙蛇直映天。法门摧栋宇,觉海破舟船。书镇秦王饷,经文宋国传。声华周百亿,风烈破三千。出没青园寺,桑沧紫陌田。不须高慧眼,自有一灯燃。
  却说国师看了首级,说道:“阿弥陀佛!这个首级不是真的。”王爷道:“怎见得不是真的?”国师道:“要见他一个真假,有何难处!”叫过徒孙云谷来:“将我的钵盂取上一杯儿的无根水,拿来与我。”云谷不敢怠慢,接了钵盂,取了无根水,递与国师。国师接过水来,把个指甲挑了一指甲水,弹在王神姑的首级上,只见那颗首级哪里是个活人生成的?原来是棵杨木雕成的。就是这二位元帅和那一干大小将官,吓得抖衣而战,话不出声。张千户大惊,说道:“我一生再也不信鬼神,知道今日撞着这等一桩蜡事。分分明明是我打他下马来,分分明明是我割他头来,还打得他血流满地,沾污了我的皂罗袍。”王爷道:“你把个皂罗袍的血来看着。”只见张千户掀起袍来,哪里是血,原来都是阳沟里面烂臭的淤泥。张千户才死心塌地,说道:“果真有些蜡事。”三宝老爷说道:“国师怎么就认得?”国师道:“阿弥陀佛!贫僧也只是这等猜闲哩!”老爷道:“一定有个妙处。”云谷道:“我师祖是慧眼所观,与众不同。”老爷道:“怎么是个慧眼?”云谷道:“三教之内,各有不同。彼此玄门中有个神课,八个金钱,回文纤锦,袖占一课,便知天地阴阳,吉凶祸福。儒门中有个马前神课,天干地支,遇物起数,便知过去未来,吉凶祸福。我佛门中就只有这双慧眼。这慧眼一看,莫说只是我和你,南朝两京十三省,就是万国九洲,都看见。莫说是万国九洲,就是三千大千万千世界,都是看见。何况这些小妖魔之事,岂有难知之理!”道犹未了,蓝旗官报说:“王神姑又来讨战。”二位元帅深加叹服,说道:“国师神见。”张千户说道:“天下有这等一个妖妇,死而不死,把个甚么法儿去奈何他?”洪公道:“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这个妖妇就在国师身上,求个妙计。”国师道:“阿弥陀佛!天下事退步自然宽。以贫僧愚见,且抬着免战牌出去,挨几日再作道理。”三宝老爷道:“挨了几日之后,还求国师一个妙计,才得安宁。”国师道:“到了几日之后,贫僧自有个道理。”国师一面归到莲台之上,元帅一面吩吩抬着免战牌出去。
  王神姑看见免战牌,只得收拾回去,同着咬海干拜见番王。番王喜不自胜,说道:“得此神通,何愁南朝人!寡人江山巩固,社稷坚牢,皆赖贤夫妇二卿之力。”咬海干说道:“此乃我王洪福齐天,非小臣夫妇之力。”番王实时吩咐安排筵宴,款待咬海干夫妇二人。番王道:“几时才得南朝人马宁静?”王神姑道:“南朝连日败阵,抬将免战牌出来。宽容数日,小臣自有设施,不愁不杀尽他也。”番王愈加欢喜,一连筵宴数日。王神姑带了些酒兴,拜辞番王,说道:“今既数日矣,臣请出兵,和南朝大决胜负。若不生擒道士,活捉和尚,火烧宝船,绳绑元帅,誓不回朝!”拜辞已毕,一人一骑,统领着一哨番兵,杀奔南阵而来。
  南阵上早有个蓝旗官报上中军宝帐。三宝老爷说道:“前日多蒙国师允诺,今日少不得还去求计国师。”国师道:“贫僧想了这数日,这个妇人乃是有些妖邪术法。张天师善能遣将驱神,不如去求天师,出马擒此妖妇,手到功成,何必别求妙计。”老爷道:“国师所见甚明。”实时辞了国师,拜见天师。天师道:“元帅下顾,有何议论?”元帅道:“今奉圣旨兵下西洋,到此一国,叫做爪哇国。”天师说:“前日大败咬海干,王元帅之功,贫道已得知其事。”元帅道:“谁料咬海干出一个甚么妻室,叫做王神姑,本领高强,十分厉害。初然一阵,被他妖术所迷,活捉我南朝两员大将。以后得张狼牙施逞雄威,大战累日,刚才一刀斩了他的头,一会儿他又活了,又来讨战。后来又是一狼牙钉打翻了他,割了他的头,一会儿他又活了,又来讨战。今日讨战不要他人,坐名只要天师老爷出马。故此我学生不识忌讳,冒犯尊颜。未审天师意下何如?”天师闻言,微微而笑,说道:“元帅不必挂心,似此死而复生,都是些妖邪术法,只好瞒过元帅,煽惑军心,焉能在小道马前卖弄得去?容贫道出马,擒此妖妇,以成其功。”元帅大喜,实时转过中军帐上,点齐精兵一枝。护持天师,以为羽翼。
  天师实时下了玉皇阁,收拾出马。左右列着两杆飞龙旗。左边二十四名神乐观乐舞生,细吹细打;右边二十四名朝天宫道士,伏剑捧符。中间一面皂纛,皂纛之上写着“江西龙虎山引化真人张天师”十二个大字。一连三个信炮,一齐吶喊三声,门旗开处.隐隐约约现出一个天师,骑着一匹青鬃马,仗着一口七星宝剑。王神姑起眼一瞧,只见南阵上一员大将,神清目秀,美貌长须;戴九梁巾,披云鹤氅。他心里想一想,说道:“久闻得南朝有个道士,莫非就是他了?”再起眼一瞧,只见南阵上有一面皂纛,皂纛之上明明的写着“江西龙虎山引化真人张天师”十二个大字。他心里又想道:“原来果真是那个张天师做道士的。他既是来者不善,我答者有余。不如先与他一个下马威,吓他一吓。”实时喝一声道:“陡!来者何人?”张天师不慌不忙,答应道:“吾乃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官封引化真人张天师。你是何方女子?姓甚名谁?专一在此阵上鼓弄妖邪,戏弄我南朝大将,是何道理!”王神姑道:“俺本爪哇国总兵官咬海干长房夫人王神姑是也。连日你南朝大将,饶他有十尺之躯,饶他有千斤之力,尚然输阵而走,何况你一个尖头削顶的道士,有何武艺高强,敢出阵来厮杀!”张天师大怒,骂说道:“你这个泼贱婢,传得些妖邪小术,只好瞒得过那不晓事的,煽惑军情。焉敢在我面前诗云子曰。”举起那七星宝剑劈面相加。王神姑说道:“你有宝剑,我岂没有双刀?终不然你是个胳膊上好推车,脊梁上好走马,甚么好汉!”把马一夹,刀来相架。两马相交,两股兵器齐举。天师心里想道:“若只是厮杀,却不是我的所长。须索是拿出宝贝儿来,方才捞得他倒。”一面厮杀,一面出神。出得好一个神,把个九龙神帕望上一丢。这神帕原是玄门中有名的宝贝,罩将下来,任你甚么天神天将,也等闲脱不得一个白。莫说是凡胎俗骨,焉能做个漏网之鱼。姜金定曾经吃了一亏。今日却是这个王神姑被他一罩,连人带马,跌在荒草坡前。
  天师传令,把个王神姑绳穿索捆,捆上中军帐来。蓝旗官报道:“禀元帅老爷得知,今日张天师活捉的王神姑到于帐下。”元帅们听知这一场报,一个个欢从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脸上生。连忙的吩咐中军官,掌起金鼓,竖起旗幡,迎接天师。天师已到,元帅道:“若非天师道力神威,焉能擒此妖归?”天师道:“一者朝廷洪福,二者元帅虎威,贫道何德何能,而有此捷!”一面吩咐军政司摆酒。天师道:“酒倒不必赐,且把那妖妇解上来,听元帅老爷发落。”王爷道:“天师见教的极是。”三通鼓响,一簇群刀手把个王神姑一拥而来。二位元帅道:“这个妖妇情真罪当,死有余辜,推出辕门外斩首回报,毋违。”这正是帐上一声斩,帐下万声欢。你看大鹏鸟从天飞下,白额虎就地撮来,饶你有仪、秦口舌难分辩,饶你有孔、孟诗书不济忙。即时间把个王神姑砍下一颗头,鲜血淋淋,献将上来。老爷叫旗牌官即将首级挂于通衢,号令其国。张狼牙接着他的头,说道:“你今番也在这里了。再似前番死而不死,我便说你是个好汉!”
  道犹未了,旗牌官慌慌张张报说道:“禀元帅老爷得知,适来小的提了王神姑的头前去号令,紧行不过三五十步,早已撞遇着一个王神姑,一人一骑,一手抢个头去了。这如今王神姑又在阵前讨战。”王爷道:“又是个甚么王神姑讨战哩?”旗牌官道:“就是那一个王神姑。”原来砍的王神姑的头都是假的。洪公道:“怪不得张狼牙说他死而不死。果真的有些蜡事。”天师也大惊失色,说道:“今日可怪!”老爷道:“怎见可怪?”天师道:“自来邪不能胜正,妖不能胜德。岂有个旁门小术,反在贫道阵前弄出喧去。”老爷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未为不可。”天师道:“今番贫道寻一个对头与他,看他再走到哪里去也!”老爷道:“怎么寻个对头与他?”天师道:“贫道转到玉皇阁上,建立坛场,召请诸位天神天将,四面八方安排布置,终不然这个妖妇会走上去罢?”
  果真的天师转到玉皇阁上,建立一坛: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当中一面七星皂旗,右边一个小道童执着羽扇,左边一个小道童捧着令牌。天师披着发,仗着剑,捻着诀,念着咒,蹑着罡,步着斗,俯伏玄坛。祷告已毕,时至三更。天师烧了几道飞符,取过令牌来,敲了三敲,喝声道:“一击天门开,二击地户裂,三击天神天将赴坛。”令牌响处,只见四面八方祥云霭霭,瑞气腾腾。只见无限的天神天将,降,临玄坛。天师逐一细查,原来是三寸三天罡,七十二地煞,二十八宿,九曜星君,马、赵、温、关四大元帅。齐齐的朝着天师打一躬,说道:“适承天师道令,呼唤小神一干,不知天师何方使令,伏乞开言。”天师道:“劳烦列位神祗,贫道有一言相告。”众神道:“悉凭天师道令。”天师道:“等因承奉大明国朱皇帝圣旨,钦差领兵来下西洋,抚夷取宝。已经数载,事每依心。不料今日来到爪哇国,本国出一女将,善行妖术,变化多端,一死十生,千空百脱,擒之不得,杀之不能。似此迁延,讫无归日。故此劳烦列位天神天将,护持贫道,擒此妖妇。明日归朝,特申虔谢,不敢私移功德。”众神道:“既承天师吩咐,明日天师只请出马,小神一干自当效力。”天师道:“王神姑善能变化,变一个,须烦诸神捉一个;变十个,须烦诸神捉十个;变百个,须烦诸神捉百个。急如星火,不得有违。”众神得令,驾云而去。
  及至明日平旦之时,王神姑又来讨战。天师出阵。王神姑心里想道:“天师昨日挨了一日,不出阵来,今日必定要和我赌一赌手段。其实的怎么奈得我何!”把个日月双刀一摆,高叫道:“那牛鼻子,你又来也!”天师大怒,举起个七星宝剑,指定王神姑大骂道:“我教你杀不尽的贱婢吃我一亏,你焉敢阵前戏弄于我!”王神姑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你何不也戏弄于我,还我一个席儿?”天师道:“泼贱奴,你不要走!”急忙的取出九龙神帕来,望空一撇。王神姑是个伤弓之鸟,漏网之鱼,早已看见。天师的宝贝出在手外,他实时张开口来,呵呵一口热气,只见一朵红云接天而起。高叫道:“偏你会腾云,偏我不会腾云哩!”实时撇了青鬃马,跨上草龙,一直赶上天去。赶来赶去,赶了半会,天师落下阵来,只见半空中呼呼风响,四马攒蹄,绑了一个人掉将下来。天师仔细定睛近前一看,原来就是杀不尽的妖婢王神姑。天师大喜说道:“这不知是哪一位天神之力?”天师正然收拾回马,只见正东上一声响亮,掉下一个四马攒蹄的王神姑来。天师道:“好奇怪哩,怎么掉下两个王神姑来?”道犹未了,正南上一声响亮,又掉下一个四马攒蹄的王神姑来。正西上一声响亮,也掉下一个四马攒蹄的王神姑来。正北上一声响亮,掉下一个四马攒蹄的王神姑来。四面八方,一片的掉下四马攒蹄的王神姑来。天师见了,大惊失色,说道:“怎么有这许多的王神姑?却又都是一般模样。”吩咐牵钩手数一数来,看是多少。牵钩手回复道:“数也不多,只得七十二个。”天师道:“你们仔仔细细,尽行解上中军帐来。”
  蓝旗官先报道:“张天师一阵活捉了七十二个王神姑来。这如今尽行解上中军,老爷验实。”这一报不至紧,把个中军帐上吓得人人胆战,个个心惊。二位元帅高升宝座。牵钩手把个神姑两个一对,押上帐来。元帅老爷起头一看,原来真个是三十六对,好怕人也。元帅道:“怎么一个人就有七十二个?”王爷道:“这都是那杀不尽的妖妇撮弄撮弄,撮出这许多来。”老爷道:“虽然撮弄,少不得有一个真的。”王爷道:“这个说得是,少不得有一个真的在里面。”老爷道:“你们七十二个之中,是真的上前来讲话,其余假的俱不许上前。”众人一齐答应道:“元帅差矣!人禀天地,命属阴阳。父精母血,成其为人。怎么有个假的?”老爷道:“似此说来,你七十二个俱是真的?”众人道:“俱是真的。”老爷道:“俱是真的,还是一伙合成的,还是一胞生下的?”众人道:“我们原是一胞胎生下来的。”老爷道:“怎么一胞胎生下你们七十二个,面貌都相同,年纪都相若,恰好就都是女子,恰好就都是会厮杀的,会在一坨儿?”众人说道:“元帅有所不知,天地间贞元会合,五百年一聚,五百年生出一代好人。彼此你中国五百年生出七十二个贤人;我西洋不读书,不知道理,五百年就生出我们七十二个女将。彼此你中国七十二贤人,聚在一人门下;我西洋七十二女将,出在一个胞胎。彼此俱是一理,元帅老爷岂可不知?”元帅道:“你昨日厮杀,却只是一个?”众人道:“可知只是一个。自古说得好:『一个虚,百个虚,一个实,百个实。』既晓得我们一个,就晓得我们七十二个。”王爷道:“哪管他这些闲话,叫旗牌官押出辕门之外,一个一刀,管他甚么真的假的。”天师道:“不可。依贫道愚见,请国师出来,高张慧眼,真的是真,假的是假,就分别得出来,庶无玉石俱焚之惨。”老爷道:“也罢,去请国师出来。”吩咐牵钩手把这些王神姑权押在帐外,令到施行。实时差官去请国师,国师正在打坐。云谷道:“且慢,多拜上元帅老爷,待我师祖下座来,即当相拜。”差官回了话,元帅道:“把这些王神姑俱押在帐外,少待一时就是。”
  却说七十二个王神姑押在帐外,这些大小军士,你也唧唧哝哝,我也唧唧哝哝,有的说道:“都是假的。”有的说道:“都是真的。”内中有一个军士是藩阳卫的长官,姓“伍余元卜”的卜字。其人眼似铜铃,心如悬镜,能通货物好歹,善知价值高低,因此上人人都号他是个“卜识货”。他说道:“列位都有所不知,这七十二个王神姑,连牵就有七十一个是假的,止得一个是真的。”众人说道:“止得一个是真的,还是哪一个是真的?”卜识货把手一指,说道:“那第十六个是真的。”众人说道:“怎见他是真的?”卜识货道:“你们不信,待我试一试,你们看着。”卜识货把个三股叉,照着那第十六个王神姑的腿肚子上一戮。那王神姑扑地一跳,跳起来,放声大哭,说道:“疼杀我也!列位长官们,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俺得罪于元帅台下,怎么列位私自用刑于我?”
  内中又有一个军士是龙骧卫的长官,姓“甄曲家封”的家字。其人一生质直,百行端庄,一句就是一句,两句就是成双,因此上人人都号他是个“家老实。”他说道:“七十二个王神姑,内中止有一个真的,这倒说得是。只一件,却不是第十六个。”众人道:“你说是哪一个?”家老实把手一指,说道:“那第三十二个是真的。”众人道:“怎见得他是真的?”家老实说道:“你们不信,我也试一试,你们看着。”家老实把个方天戟,照着那第三十二个王神姑的腿肚子上一戳,那王神姑也扑地一跳,跳将起来,放声大哭,说道:“疼杀我也!列位长官们,当权若不行方便,如入宝山空手归。俺今日不幸在此,就没有一个慈悲的,反加害于我!”只见满腿上鲜血淋漓,流一个不止。家老实说道:“这个血流漂杵,才是真的。”众人说道:“还是家老实说的更真哩!”
  内中又有一个军士,是三宝老爷朝夕不离亲随的队伍。原是个回回出身,本家开一个古董铺儿,专一买卖古董货物,车渠玛瑙问无不知;宝贝金珠价无不识。众人说道:“你把个头儿摇两摇,有何话说?”回回道:“卜识货识的不真,家老实说的是假。”众人道:“你怎么说?”回回道:“这七十二个王神姑,现今就有七十二副活心肠在肚子里,怎么叫做是假的。”众人道:“怎见得有七十二副活心肠在肚子里?”回回道:“你们不信,待我拎出来与你们看着。”众人道:“你拎来。”回回道:“你们都站开些,不要吆喝。”众人只说是。回回把个手到他的肚子里拎将出来,哪晓得个奸回回,口里哝也哝,先哝说道:宝鸭香销烛影低,被翻波浪枕边欹。一团春色融怀抱,口不能言心自知。
  次二又哝也哝说道:脸脂腮粉暗交加,浓露于今识岁华。春透锦江红浪涌,流莺飞上小桃花。
  次三又哝也哝说道:葡萄软软垫酥胸,但觉形销骨节熔。此乐不知何处是?起来携手向东风。
  哝了这三首情诗儿不至紧,只见那七十二个王神姑,一个个一毂碌爬将起来,舒开笑口,展起花容,大嗄嗄,小嗄嗄,都说道:“长官,长官!遇饮酒时须饮酒,得高歌处且高歌。你们南朝带得来的还有好情词儿,再舍福唱一个与我听着,我们一时三刻死也甘心。”回回说道:“你看他称人心花心动,兀的不是副活心肠也!”只因这一副活心肠,引得这些大小军士吆吆喝喝,闹闹哄哄。你说道:“王神姑身死心不死。”我说道:“王神姑死也做个鬼风流。”
  这一场吆喝,却早已惊动了帐上三宝老爷。原来二位元帅正才对着天师、国师议论这桩异事,却只听得帐外军士笑的笑,叫的叫,跳的跳,嚷做了一砣儿。老爷吩咐旗牌官拿过那些喧嚷的军士来。众军士只得把个前缘后故,细说了一遍。老爷道:“押过那七十二个王神姑来,问他还是哪个说的是。”那七十二个众人一齐捆绑在帐下,老爷问他道:“卜识货说的可是?”众人道:“不是。”老爷道:“他混名叫做个识货,怎么又说得不是?”众人道:“他原是柴炭行的经纪,只识得粗货,不惯皮肉行的事情;故此不识货。”老爷又问道:“家老实说的可是?”众人说道:“也不是。”老爷道:“他混名叫做个老实,怎么也说得不是?”众人说道:“老实头儿鼻子偏虚,故此叫做个假老实。”老爷又问道:“回回说的可是?”众人说道:“这个说的是。”老爷道:“终不然你们是个宝。”众人道:“我们是个宝。”老爷道:“是个甚么宝?”众人道:“是个献世宝。”老爷道:“你们不像个献世宝。”众人说道:“若不是个献世宝,怎么一齐儿四马攒蹄的捆在帐下?”国师高张慧眼,说道:“你这个宝,却费过天师许多事了。”天师心里想道:“国师说我费了许多事,其中必定拿住了一个真的。”答应道:“偶尔成耳,何费事之有!”国师又说道:“费了天师许多心了。”天师心里又想道:“国师又说我费了许多心,其中必定是成个功劳了。”又答应道:“分所当然,何费心之有。”国师有要没紧的又说道:“天师,你事便费了这一场,你心便费了这如许。莫怪贫僧所言,却是王神姑一只腿也不曾拿得来。”这两句话儿不至紧,把个二位元帅吓得哑口无言,把个天师吓得浑身是汗。三宝老爷说道:“国师,怎见得王神姑一只腿也不曾拿得来。”国师道:“口说无凭,我取出来你看着。”
  毕竟不知国师取出一个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张天师连迷妖术 王神姑误挂数珠
  诗曰:三贤异七圣,青眼慕青莲。乞饭从香积,裁衣学水田。上人飞锡杖,檀越施金钱。趺坐檐前日,焚香竹下烟。寒空法云地,秋色净居天。身逐因缘法,心过次第禅。妖魔空费力,慧目界三千。
  却说国师说道:“口说无凭,取出来你看便见。”老爷道:“怎么取来便见?”国师叫过非幻禅师,取出钵盂,讨些无根的水来。即时间水到,国师把个指甲儿盛了一指甲儿水,照着那七十二个王神姑弹了一弹。只见七十二个王神姑扑地里一声响,扑地里化作满天飞。天师心里想道:“摹不是国师还有些兴道灭僧的旧气,故意儿断送了我的功劳。”国师早已就知其情,又把一指甲水,照着天上飞的一弹。只见轻轻的飞将下来,漫头扑面,却就是那七十二个王神姑。二位元帅吩咐旗牌官起来一看,只见都是些甲马替身。二位元帅心下才明白,只有天师心下十分不准信,横眉直跟填胸怒,目瞪痴呆不作声。国师道:“天师,你不准信,即刻子那妖妇又要过来讨战。”
  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番将王神姑又来讨战。”元帅道:“这等一个妇人,千变万化,就费了这许多的气力,下西洋的怎么是了!”国师道:“元帅宽心,此妇不足为虑。”众将官心里不服,都说道:“这和尚又来说个空头大话。只好天师有许大的法力,只好天神天将有许大的神通,尚然拿他不住,怎么说得个不足为虑。”元帅道:“天师费了这许多心事,又成一空。须得国师设一妙计,不知国师肯么?”国师道:“要擒西洋女将,除非还是张天师去得。”天师道:“贫道请下了这许多天神天将,尚然擒他不住,怎么贫道又去得?”国师道:“天师不必多谦,贫僧相赠一件宝贝,就可擒拿得他。”天师道:“既蒙国师见教,贫道何敢推辞,明日情愿出马。”国师道:“天师,你明日出阵,也不消大小官兵,也不消旗幡执事,也不消令牌、草龙,只用贫僧相赠的宝贝,手到擒来,如探囊取物。”天师心上大喜,暗想道:“佛力广无边,一定有个妙用在那里。”说道:“弟子既承尊教,今日先请出宝贝来罢。”国师道:“我就交付与你。”口便说道:“我就交付与你。”手却不慌不忙,慢腾腾地到那左边偏衫袖上,取过那一挂念珠来,数一数,只有一百单八颗。原日海龙王送来之时,却有三百六十颗,佛门中止用一百单八,故此只有一百单八颗。举起来递与天师。天师接了,心里想道:“这和尚有好些不足之处。既是许下我一件宝贝擒取妖妇,怎么又只与我一挂数珠儿?终不然对着那个妖妇去念佛也!”没奈何,只得直言相告,说道:“国师见赐这挂数珠,还是何处所用?国师道:“这就是擒拿王神姑的宝贝儿。”天师道:“这个宝贝只有恁长,只有恁大,怎么拿得王神姑泼妇住哩!”国师微微的笑了笑,说道:“你真是个痴人,你只管放心前去,不必犹疑。”三宝老爷又说道:”天师只管放心,国师自有个妙用。”彼此分别。
  只是天师回到玉皇阁,费了好一番寻思。怎么费了好一番寻思?欲待仍旧的带了官兵执事,带了符水草龙,却又违拗了国师体面,不好看相。欲待果真的不带官兵执事,不带了符水草龙,却又恐怕有些差错,于自家身上不安详。寻思了半夜,看看天色已明,王神姑又来讨战。天师只得遵依国师的指教,一人一骑,单刀出马。临行之时,国师却也在中军帐上,问天师道:“贫僧与你的宝贝,带在哪里?”天师道:“带在左边臂膊上。”国师道:“阿弥善哉!你怎么挂它在臂膊之上?你也承受它不起。你也难为你的子孙。”天师心里想道:“拿了几颗数珠儿,真才就当个宝贝。”没奈何,只得上前去问一声道:“这宝贝还是带在哪里才好?”国师道:“须带在颈项上,方才消受得它起。”天师连忙的取出来,带在颈项之上。天师已然出阵,国师又叫回来,叮嘱他说道:“天师此去,但见了王神姑,不可与他讲话,竟自把个宝贝儿望空一撇,便就擒拿了他。”天师道:“虽是擒他,却不合出阵之时,又叫我转了一转。”国师道:“转了一转,也只是费些周折。擒拿的事,一准无移。”天师竟行而去。
  王神姑看见天师单人独骑前来,他心上就有些犯疑,暗想道:“他每日领兵带将,今日只身独自而来,想必是有个甚么宝贝儿来拿我也。”他一心只在提防天师,不想天师却又倒运,看见个王神姑眼睁睁的再不动手。王神姑道:“你这牛鼻子道士,又来做甚么?敢是自送其死么?”天师道:“我今番特来擒你的真身。再若饶你,誓不回兵!”王神姑心里一想:“此人若没宝贝,焉敢说此大话。自古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好个王神姑,把个双飞日月刀虚晃了一晃,竟拨转马就走。天师却才想起来,说道:“国师吩咐我不可与他讲话,不想我惯了这张嘴,多讲了几句话,把个王神姑惊走了。这如今没奈何,只得赶他下去。”王神姑看见天师赶下阵来,你看他不慌不忙,口里念了几声,把个指头儿照着地上指了一指。指一指不至紧,那块地上就变成了三丈四尺阔的一条大涧,他自家的马一跃而过。天师大怒,骂说道:“泼贱婢,偏你的马就是马,难道我骑的就是驴儿!”把个青鬃马猛地里加一鞭,实指望小秦王三跳涧。哪晓得是个触藩羝羊,进退两难,连人连马,都失在涧底下去了。那条涧却好又是个淤成的稀烂涅泥,那个马陷得住住的,方才扬起前蹄来,后面两个蹄子又陷下去了;方才跳起后蹄来,前面两个蹄子又陷下去了。天师大惊,说道:“此事怎么是好?陷在这里不至紧,倘撞遇着那个妖婢一箭射来,吾命也难保。”正然吃惊,猛听得划喇喇一声响,原来又不是条涧,却又是天连水,水连天,一望汪洋,茫然万顷。天师愈加吃惊,心里想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明明的陷在一条沟涧之中,却又落在海里,想应是个海笑么?”天师细看了一番,水面虽是宽阔,却也不深。不深不至紧,左傍却还有些边岸。天师跨下马来,牵着马沿岸而走。走一步,报怨一声,说道:“都是这个和尚害了我也。若有个令牌、符水,却不遣下个天将,也得救助于我。”走两步,报怨两声,说道:“这都是这个和尚害了我也。若有个草龙,却不骑上天去,这如今到了好处。”一面走,一面报怨。正行之际,远远的望见一座高山,心里想道:“巴着一个山,权且躲一会,再作道理。”及至去到那个山身边,原来是个一刀削成的山,四壁陡绝,饶你要上去,没有个路径。天师站了一会,只见山顶上有一个樵夫,一手一条尖担,一手一把镰刀,口里高歌自得。歌说道:巧厌多忙拙厌闲,善嫌懦弱恶嫌顽。富遭嫉妒贫遭辱,勤曰贪婪俭曰悭。触目不分皆笑蠢,见机而作又言奸。不知那件投人好,自古为人处世难。
  天师听了,心里想道:“这个原来是个避世君子,歌这一首叹世情的诗儿,尽有些意思。这莫非是我命不该绝,就有这等一个救命王菩萨来也。”天师高叫道:“山上走的君子救人哩!山上走的君子救人哩!”那人只做个不听见的,一面口里歌,一面脚下走。天师又想道:“放过了这个,前面怎么又能够有个人来搭救于我?”尽着气力,高声大叫道:“山上君子救人哩!”只见那樵夫听见了,连忙的放了尖担,歇下镰刀,弓着背,低着头,望下面瞧一瞧,问说道:“那海里走的是甚么人?”天师道:“吾乃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官封引化真人张天师的便是。”那樵夫又问道:“你可是下西洋取宝的张天师么?”天师道:“不敢,便是。请问君子,今日为何海水连天?”那樵夫道:“天师,你还不得知,今日是个海笑之日。”天师道:“海笑不至紧,我大明国的宝船也不见在那里。”那樵夫道:“你这行道士好痴哩!你把个海笑只当耍子。今日海笑,连我的爪洼国一国的城池,一国的百姓,俱已沉没于海,何况你那几只宝船。”天师听了一忧,又还一喜。何为一忧?眼见的这高山不能上去,救此残生,这不是一忧?何为又还一喜?若在宝船之节,此时俱为海中之鱼鳖,这却不又是一喜?却又高叫道:“君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我上山,恩当重报!”樵夫道:“这个山大约有四十多丈高,四面壁陡,绝无路可寻,怎么能够救你上来?”天师又看了一看,问说道:“君子,你那尖担上是甚么东西?”樵夫道:“尖担上都是些葛藤。”天师道:“没奈何,你把那葛藤接起来,救我上山罢!救我上山,决不忘恩负义。”
  那樵夫倒也有些意思,连忙的取出葛藤,细细的接起头来,一丈一丈,放了三十九丈八尺五寸,止差得一尺五寸多长,却接不着个天师。天师道:“君子,你放下尺来多长,就接着我了。”樵夫道:“你这行道士不知世事,我手里只有一尺多长,都要放将下来与你,我却不是个两手摸空?我两手摸空还不至紧,却反不送了你的性命?”天师道:“救人要紧,快不要说出这等一个不利市的话来。”樵夫看了一会,反问天师道:“你腰里系的是个甚么?”天师道:“我系的是一条黄丝縧儿。”樵夫道:“你把那个縧儿解下来,接着在葛藤上,却不就够了?”天师道:“有理,有理!”连忙的把自己的縧儿解将下来,接在樵夫的葛藤上。接上见接,一连打了四五个死纥纟达。这也不是接樵夫的葛藤,这正叫做是接自家的救命索哩!那樵夫问道:“接的可曾完么?”天师道:“接完了。”那樵夫道:“我今番拽你上山来,你把个眼儿闭了吧,却不要害怕哩!”天师道:“我性命要紧,怎么说个害怕哩?只望你快拽就足矣!”
  那樵夫初然间连拽几拽,一丈十丈,尽着气力拽了二十余丈,到了半中间,齐骨拙住了不动手,把个天师挂着在半山中间,不上不下。天师道:“君子,相烦你高抬贵手,再拽上一番。”樵夫道:“我肚子里饿了,扯拽不来。”天师道:“半途而废,可惜了前功!”樵夫道:“啐!为人在天地之间,三父八母,有个同居继父,有个不同居继父。我和你邂逅相逢,你认得我甚么前公?还喜得不曾拽上你来,若还拽你上山之时,你跑到我家里,认起我的房下做个后母。一个前公,一个后母,我夫妇二个却不都被你冒认得去了罢。”天师心里想道:“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个樵夫明明的把个语话来相左。”没奈何只得赔个小心,说道:“君子,你见差了!我前面的功程俱废了,不是前公、后母的前公。”樵夫道:“你这个道士,原来肚里读得有书哩!”天师道:“三教同流,岂有个不读书的。”那樵夫道:“你既读书,我这里考你一考。”天师道:“但凭你说来。”那樵夫道:“也只眼前光景而已。你就把你挂在藤上,打一个古人名来。”天师想了一会,说道:“是我一时想不起来,望君子指教一番罢。”那樵夫笑了一笑,说道:“你这等一个斯文之家,挂在藤上,却不是个古人名字,叫做滕文公。”天师道:“有理,有理!”那樵夫道:“我还有一句书来考你一考。”天师道:“君子,你索性拽我上山去再考罢。”樵夫道:“但考得好,我就拽你上山来。”天师道:“既如此,就愿闻。”樵夫道:“且慢考你书,我先把个枣儿你吃着,你张开口来,待我丢下来与你。”天师心里想道:“王质观棋,也只是一个枣儿。洞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我今日不幸中之幸,也未可知。”连忙的张开个大嘴来。那樵夫把个枣儿一丢,丢下来可可的中着天师的嘴。天师把个嘴儿答一答,原来是个烂臭的涅泥团儿,连忙的低着头,张开嘴,望下一吐。把个樵夫在山上笑一个不止,说道:“你这行道士,你既读书,这就是两句书,你可猜得着么?”天师心上二十分不快,说道:“哪里有这等两句臭书。”樵夫又笑一笑道:“你方才张开嘴来接我的枣子,是个『滕文公张嘴上』。你方才张开嘴来望下去吐,是个『滕文公张嘴下』。这却不是两句书。”天师道:“既承尊教,你索性拽我上山去罢!”那樵夫道:“你两番猜不着我的书谜儿,我不拽你上山来了。”天师道:“救人须救彻,杀人须见血。怎么这等样儿?”那樵夫道:“宁可折本,不可饿损。我且家去吃了饭来,再拽你罢。”那樵夫说了这几句话,扬长去了。
  天师又叫了几声,樵夫只是一个不理。天师说道:“倒被这个樵夫闪得我在半山腰里,上不上,下不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抬起头来望着上面,只见陡绝的高山,又不得上去。低着头来望下面,只海面上的潮头约有四五丈高,风狂浪大,又不敢下来。一旦解下了藤,离地有二十多丈之远,跌将下去,却不跌坏了,怎么是好?低着头再看了一会,只见那匹青鬃马,已自淹死了在水里,满口都是些白沫,四只脚仰着,朝天滚在浪里,一浪掀将过来,一浪掀将过去。天师心里想道:“虽说是那樵夫坑我,却又得樵夫救我。不然,此时我和青鬃马一般相似了。”没奈何,只得挂着在藤上。正然挂得没奈何,只见五万的土黄蜂一阵来,一阵去,你来一针,我去一针。天师道:“这正是黄蜂尾上针。叵耐这小虫儿也如此无礼。”一只手拽着藤,一只手扑上扑下。幸喜得一阵大风,乌天黑地而来,把些黄蜂一过儿吹将去了。黄蜂便吹了不至紧,又把个天师吹得就是个打秋千的一般。这边晃到那边去,那边晃到这边来。正叫做: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风过后才然平稳些,恰好的藤上又走下两个小老鼠儿来,一个白白如雪,一个黑黑如铁。白的藤上磨一磨牙,黑的藤上刮一刮齿。天师骂声道:“你敢咬断了我的藤,我明日遣下天神天将来,把你这些畜类,打做一锅儿熬了你。”只见那两只小老鼠恰像省得人讲话的,你也咬一口,我也咬一口,把个葛藤二股中咬断了一股。天师道:“屋漏更遭连夜雨,行船又被打头风。我已自不幸挂在藤上,谁想这个鼠耗又来相侵。我寻思起来,与其咬断了藤跌将下去,莫若自己解开纥继跳将下去,还有个分晓。”转过头来照下一看,天师心里连声叫苦也,连声叫苦也。怎么连声叫苦?原来山脚下水面上有三条大龙,一齐张开口来,一齐的毒气奔烟而出。两旁又有四条大蛇,也是一齐张开口来,也是一齐的毒气奔烟而出。把个天师心里只是叫苦,却又无如之奈何,只得自宽自解,吟诗一律。诗曰:藤摧堕海命难逃,蛇鼠龙攻手要牢。自己弥陀期早悟,三途苦趣莫教遭。肥甘酒肉砒中蜜,恩爱夫妻笑里刀。奉劝世人须猛省,毋令今日又明朝。
  看看的日已平西,天师道:“这樵夫多应是不来了,要我吊在这里,怎么有个结果?”正在愁苦处,只听得銮铃马响,鼍皮鼓敲,天师道:“今番却有个过路的君子来也。既有马声,想必是个慈悲方寸,我的解手却在这一番了。”道犹未了,只听见马蹄响处,有个人声问说道:“山上吊的是甚么人?”天师仔细听来,却是王神姑的声口,心里想道:“我先前骑了青鬃马,挎了七星刀,尚然被他耍了。何况如今吊在藤上,岂能奈何于他?吾命休矣!不如闭着双眼,凭他怎么处罢了。”王神姑又问道:“山上吊的是个甚么人?”天师也只当一个不听见。王神姑又说道:“吊的甚么人?你说个来历,我且救你上山来。”天师也只当一个不听见。王神姑又说道:“你再不开言,我把这条葛藤割断哩!”天师也只当一个不听见。王神姑把个双飞日月刀放在藤上磨一磨,说道:“我今番割断哩!”天师也只当一个不听见。王神姑果真的把个葛藤割上几刀,大约三股中去了两股半,那个藤吊得咭咭响。天师心里想道:“割断了藤,不过只是一个死。他虽有些妖术,不过一个女流之辈。我虽暂时困屈,到底是个堂堂六尺,历代天师,岂可折节于他。”正叫做跌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紧紧的闭了双眼,也只当一个不听见。
  王神姑看见天师左不听,右不听,无计可施,心里想道:“这天师名下无虚,至死不变。强哉!矫哉!我岂敢加害于他。不免现出了这一段机关,看他何如,再做后段。”口里念念聒聒,念了一会,说道:“你这吊着的人,我本待救你上山来,你再也不开口。我如今去了,看你几时上山来。”说一声去,只听得銮铃马儿渐渐的响得远,鼍皮鼓儿渐渐的敲得轻。天师原来本是闭了眼的,听知他去了,把个眼皮睁开来。原来一天凶险皆成梦,万斛忧愁总属虚。哪里有个山,哪里有个海,哪里有个藤,只是自己一条黄丝縧儿,自己吊在一棵槐树上。天师心上好恼又好笑,说道:“怎么就胡说了这一场?我自己便罢,怎么青鬃马也会胡说?明明白白的淹在水里。”只见起眼一瞧,青鬃马自由自在在荒草坡前。天师连忙的解下縧来,牵过马来,飞身上马,竟奔宝船而归。
  正行之际,早有一个人一骑马,一口飞刀拦住马头,高叫道:“哪里走?你这牛鼻子,早早下马投降,免受刀兵之苦!”天师起头一瞧,只见是个王神姑。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大叫一声道:“泼贱奴,你奈何得我够了。这如今我和你狭路上相逢,不你便我。”把青鬃马一夹,把七星剑一擞,直取王神姑。王神姑大怒,骂说道:“你这行牛鼻子好无礼。中生好席人难度,宁度中生不度人。我方才放了你,你如今就变脸无情。”连忙的举刀相架,你一剑,我一刀,你一上,我一下,你一来,我一往,两家子大战了五六回。天师虽然受了一日闷气,他那一股义勇英风,哪里放个王神姑在心上!王神姑看见天师十分英勇,剑法又精,心里想道:“此人道学兼全,文武俱足,不是等闲之辈,我这里怎么奈得他何?况兼天色已晚,不是厮战之时,莫若再把那话儿来会他一会。”口里念了几声,指头儿照着地上一指。指了一指不至紧,那块地上依旧的变成了三丈四尺阔的一条深涧,依旧的把个天师连人带马,一毂碌掀翻在深涧里面。天师大笑了三声。怎么又大笑了三声?天师说道:“我这如今是个唱曲儿的,唱到二犯江儿水了。”道犹未了,只见座下青鬃马口里就讲起话来,大叫道:“张天师,你不如趁早些下马投降于我,我还有个好处到你。你若还说半个不字,我教你这个淤泥之中直沉到底,永世不得翻身!”天师大怒,说道:“势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哪里有个马弄人之理!”也顾不得甚么青鬃马,举起七星宝剑来,照着马头上扑地一声响,就是一剑。原来哪里是马讲话,而是王神姑闪在马头上装成的圈套,恰好钓这一剑掀声王神姑的头上。本是沟又深,天又黑,王神姑胆子又大,略不提防,可可的就吃了一亏,左边额角上去了一块大皮,血流满面,不会开言。天师也在黑处,只说是砍了马,及至王神姑苏醒之时,口里骂道:“我把你这个牛鼻子,教你就捞了我这一刀。”天师心里才明白,晓得伤了王神姑,懊悔道:“何不再还他几刀,断送这个祸根,岂不为美。”
  却说王神姑心怀深恨,将欲下手天师,晓得天师是天上的星宿,下手不得。将欲彼此开交,这一刀的酸气又不得出,终是要出气的心多,狠狠说道:“一不做,二不休。这个牛鼻子,我也不奈你何!我且把你的巾帽衣裳剥了你的,再作道理。”天师连人带马,陷在淤泥之中,凭他鬼弄。果真的一撇,撇过一顶九梁巾去了。天师道:“你恁的无礼,我明日拿住你之时,碎尸万段,剐骨熬油。我教你那时悔之晚矣!”王神姑道:“你还口硬哩!我且把你的衣服剥了去,看你何如。”果真的一掀,掀起那领云鹤氅来。彼时已自黄昏将尽,月色微明。掀起了这件云鹤氅来不至紧,只见天师颈膊上霞光万道,瑞气千条。王神姑看见,吃了一惊,心里想道:“怪不得这个牛鼻子嘴硬,原来有这等一件宝贝在身上。却一件来,他既是有这等一件宝贝,怎么这一日再不动手于我?事有可疑,不免拿他过来,或好或歹,教他举手无门。”好个王神姑,一面想定了,一面双手就过来,把个天师颈膊子低下一捞,一捞捞将过去。原来是一挂数珠儿,数一数只得一百零八颗。拿在手里,只见数珠儿毫光紫气,爱杀人也。王神姑心里又想道:“这定是件宝贝,是个战胜攻取的家伙。待我且挂将起来,却不落得一个赢家常在手?”他看见天师挂在颈脖子底下,他也把个数珠儿挂在颈脖子底下。哪晓那一挂数珠儿是个活的,划喇一声响,一个个就长得斗来大,把个主神姑压倒在地上,七孔流血,满口只叫道:“天师,你来救我也!”
  毕竟不知这个数珠儿怎么会长,又不知天师可曾救他,旦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金碧峰轻恕神姑 王神姑求援火母
  诗曰:灿烂金舆侧,玲珑玉殿隈。昆池明月满,合浦夜光回。彩逐灵蛇转,形随舞凤来。谁知百零八,压倒泼裙钗。
  却说王神姑带了这一挂数珠儿,那珠儿即时间就长得有斗来大,把个王神姑压倒在地上,七孔流血,满口叫道:“天师,你来救我也!”天师起头看来,哪里有个深涧,哪里有个淤泥,明明白白在草坡之中。原来先前的高山大海,两次深涧,樵夫、葛藤、龙、蛇、蜂、鼠,俱是王神姑撮弄来的,今番却被佛爷爷的宝贝拿住了。天师心里才明白,懊恨一个不了。怎么一个懊恨不了?早知道这个宝贝有这等妙用,不枉受了他一日的闷气。王神姑又叫道:“天师,你来救我也!”天师道:“我救你,我还不得工夫哩!我欲待杀了你,可惜死无对证。我欲待捆起你,怎奈手无绳索。我欲待先报中军,又怕你挣挫去了。”一个天师看了一个王神姑,恰正是个贼见笑。
  原来国师老爷早得了一阵信风,说道:“哎!谁想今日天师反受其亏。”叫十声:“揭谛神哪里?”只见金头揭谛神、银头揭谛神、波罗揭谛神、摩诃揭谛神一齐到来,绕佛三匝,礼佛八拜,说道:“佛爷爷呼唤小神,不知哪厢使用?”佛爷道:“现在爪哇国女将王神姑带了我的宝贝,跌在荒草坡前。你们前去擒住他的真身,不许他私自脱换,亦不许你们损坏其身。”四个揭谛神得令而去。佛爷爷心里想道:“揭谛神只好拘住他的真身,却不能够解上中军来。张天师一人一骑,却也不能够解他上中军来。不免我自家去见元帅一遭。”竟上中军,见了元帅,劈头就说一句:“恭喜!恭喜!”二位元帅眉头不展,脸带忧容,说道:“这如今灯残烛尽,天师还不见回来,不知国师有甚么恭喜见教?”国师道:“天师尽一日之力,擒了女将,成了大功。因此上特来恭喜。”老爷道:“天师既是擒了女将,怎么此时还不见回来?”国师道:“天师只是一人一骑,没奈他何,元帅这里还要发出几十名军士,前去助他一臂之力,才然捆缚得他来。”元帅道:“夜晚间兵微将寡,恐有疏虞。”实时传下将令,点齐一百名护卫亲军,仰各队长依次而行,前去接应天师。
  这一百名亲军带了高照,竟投荒草坡前而去。只见一个王神姑跌翻在地上,一个张天师手里拿着一跟縧丝儿,说长又不长,说短又不短,左捆左不是,右捆右不是。正在两难之处,只见一百名亲军一拥而至。天师大喜,说道:“你们从何而来?”都说道:“国师老爷禀过元帅,差我们前来与天师助力。”天师道:“国师神见,真我师也!你们快把这个妖婢捆将起来。”王神姑说道:“天师老爷可怜见,轻捆些罢!”天师骂说道:“泼贱奴,说甚么轻捆些?我今日拿你回去,若不碎尸万段,剐骨熬油,我誓不为人!”
  王神姑两泪双流,没奈何,只得凭着这一百名军士细捆细收,一径解上中军宝帐。国师老爷除了他的数珠儿,数一数还是一百单八颗。国师道:“天师,你怎么今日成功之难?敢是我的宝贝有些不灵验么?”天师朝着国师一连唱了几个喏,一连打了几个躬,说道:“多承见爱!怎奈我自家有些不是处,故此成功之难。”国师道:“怎么有些不是处?”天师却把个前缘后故,细说了一遍。国师道:“既如此,多亏了天师。”二位元帅看见个王神姑和前番七十二个都是一般模样,说道:“前日七十二个都是假的,今日这一个可真么?”国师却把个数珠儿和揭谛神的前来后往,细说了一遍。二位元帅说道:“既如此,又多亏了国师。”天师道:“这个妖婢无端诡计,百样奸心,望乞元帅速正其罪,细剥他的皮,细剐他的肉,细拆他的骨头,细熬他的油,尚然消不得我胸中之恨!”洪公道:“天师怎么恨得这等狠哩!”天师道:“此恨为公,非为私也。”元帅道:“天师不必吃恼,我这里自有个公处。”实时叫过刀斧手来:“你即将女将王神姑押出辕门之外,先斩其首,末后剥皮、剐肉、拆骨、熬油,依次而行。”刀斧手一齐答应上一声“是”,把个王神姑就吓得浑身出汗,两腿筋酥,放声大哭,吆喝道:“列位老爷饶命哩!就只砍头,饶了剥皮、剐骨、熬油也罢。就只剥皮,饶了剐骨、熬油也罢。就只剐骨,饶了熬油也罢。”刀斧手喝声道:“唗!你既是砍了头便罢,却又乞这些饶做甚么?”王神姑哭哭啼啼道:“得饶人处且饶。”
  只这一句话儿不至紧,早已打动了国师老爷的慈悲方寸。国师道:“禀过元帅,看贫僧薄面,饶了他罢。”元帅道:“这妖妇立心不良,我今日若放于他,他明日又来反噬于我。这正是养虎自贻患,这个不敢奉命。”国师道:“善哉,善哉!只一个女人有个甚么立心不良?有个甚么反噬于我?以贫僧观之,擒此女人如探囊取物,手到功成。饶他再没有反背之处,贫僧自有个道理。”天师看见国师苦苦的讨饶,诚恐轻放了这个妖妇,连忙的走近前去,说道:“擒此妖妇,万分之难,放此妖妇,一时之易。虽是国师老爷慈悲为本,也有个不当慈悲处。虽是国师老爷方便为门,也有个不当方便处。譬如天地以生物为心,却也不废肃杀收藏之令。这妖妇是一段假意虚情,誓不可听。”国师道:“蝼蚁尚然贪生,为人岂不惜命!他今日虽然冒犯天师,却不曾加以无礼,这也是他一段好处。天师怎么苦苦记怀?”王神姑又在那边吆喝道:“饶命哩,饶命哩!”国师道:“元帅在上,没奈何看贫僧薄面,饶了他罢!”元帅道:“既蒙国师见教,敢不遵依。”实时传令,吩咐刀斧手放他起来。
  国师叫过王神姑,跪在帐前,问他道:“你是本国女将么?”
  王神姑道:“小的是本国女将。”国师道:“我元帅承奉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钦差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来下西洋,抚夷取宝,到一国探问一国,有无我天朝的传国玉玺。如无玉玺,不过取得一封降表降书,一张通关牒文,我元帅又不占入城池,又不灭人社稷。你这蕞尔小国,有多大的军马,敢倔强无礼?你这蠢尔女将,有多大的神通,敢卖弄妖邪?今日拿住你,是贫僧再三央说元帅饶你回城,你可知道么?”王神姑磕了几个头,说道:“谢元帅不斩之恩!谢国师救命之德!小的回到本国,见了番王,实时献上降书降表,实时换上通关牒文,再不敢倔强无礼,抗拒天兵,自取罪戾不便!”国师道:“万一放你回去,背却今日之言,那一次拿住你,碎尸万段、剐骨熬油的事,却都是有你的。”王神姑说道:“小的知道了。”国师老爷吩咐军政司把他的披挂鞍马,一应交还与他,还与他酒肴,示之以恩,放他回去。王神姑得命,好似踹碎玉笼飞彩凤,透开金锁走蛟龙,出了辕门,照着本国抱头鼠窜而去。却说王神姑已去,马公道:“夷人反复不常,况兼一女流之辈,他哪里晓得个『信行』二字。方才还是不该放他,放他还有后患。”国师道:“人非草木,岂可今日饶了他的性命,他明日又有个反背之理!”马公道:“莫说明日,这如今去叫他回来,你就有个推托。”国师道:“阿弥善哉!若是这如今去叫他回来,他就有些推托,贫僧誓不为人!”马公道:“国师既不准信,禀过元帅,或差下一员将,或差下一员官,或差下一名番兵,赶向前去叫他一声,你看他回来不回来,便见明白。”国师道:“这如今夜半三更,教他到哪里去叫?”马公道:“叫人也没有,怎么夜战成功?”国师道:“既如此,禀过元帅,差下一名番兵去,叫他回来罢。”元帅传下将令,即差蓝旗官追转番将王神姑,许实时回话。
  蓝旗官得了将令,连忙的追向前去。高叫道:“王神姑且慢去!我奉国师老爷法旨,叫我回来,还有话吩咐于你。”王神姑正行之际,猛听得后面有人指名叫他,吃了一惊,带住马听了一听,只听得吆喝道:“我奉国师老爷法旨,叫你回来,还有话吩咐于你。”他心里想道:“叫我回去,没有别话,这一定是有个小人之言,说我反复,故此叫我回去,看我今日推却不推却,可见后日反复不反复。我若不去之时,便中了小人之计。我偏做个堂上一呼,阶下百诺,庶几他不疑我,我明日得以成功。”连忙的问道:“果是国师老爷的法旨么?”蓝旗官道:“军中无戏言,岂有假传之理。”王神姑实时勒马回来,拜于帐下,禀说道:“小的已蒙国师老爷开天地之恩,宏父母之德,放转回城。适才又蒙法旨呼唤,不知有何吩咐?”国师道:“我适才思想起来,你是西番一女流之辈,我是上国一个国师。你明日回去吊领人马,反复不常,有谁与你对证?故此叫你回来,当众人面前做下一个证明功德,才是道理。”王神姑道:“我要供下一纸状词,我又不通文墨。我要发下一个誓愿,却又口说无凭。不如将披挂鞍马之类,但凭老爷留下一件,做个当头罢。”国师道:“不是留下当头的话,只要见你一点真心。”王神姑道:“若要见我一点真心,不如当天发下一个誓愿罢!”国师道:“你就发下一个誓愿罢。”王神姑转身对着天磕了几个头,说道:“小的是西洋爪哇国女将军。今日败阵被擒,荷蒙国师老爷赦而不杀。言定归国之后,称臣纳贡,不致反旆相攻。如有反复,教我上阵不得好死,万马踏我为泥。”国师听知此誓,说道:“阿弥善哉!发这等一个誓愿够了。”王神姑又磕了几个头而去。马公道:“这个女人好机深谋重哩!”
  国师道:“他一叫便来,你还说他的不是。”马公道:“这才是他的机深处。”国师道:“发下了这等一个誓愿,还有个甚么机深处?”马公道:“近时的人都有二十四个养家咒,你那里信得他的。”国师道:“倘若信不得,贫僧必然万马踏他为泥。”国师回到本船,叫过咒神来,记了王神姑的咒语。
  二位元帅每日专听爪哇国的降表降书。哪晓得王神姑回到本国,见了咬海干,咬海干道:“你怎么被张天师所擒?既然擒去,怎么又得回来?”王神姑故意说道:“我是虚情假意,探实他的军情。”见了番王,番王道:“你怎么被张天师所擒?既然擒去,怎么又得回来?”王神姑也故意的答应道:“我是虚情假意,探实他的军情。”番王道:“你既是探实了他的军情,你何不大展神威,擒此僧道,与朕威镇诸邦,有何不可?”王神姑道:“南朝的僧家金碧峰本领其实厉害,一时难以擒拿。”番王道:“既是难擒,却怎么样处置?”王神姑道:“小臣还有一个师父住在甲龙山飞龙洞,修行了有千百多年,道行非常,成其正果。不食人间五谷,饥餐铁丸,渴饮铜汁。身高三尺,颈项就长一尺有余。头有斗大,手似铁钳。因他颈项子长,人人叫他做个鹅颈祖师。他头顶风扇,脚踏火车,左手提的是火枪、火箭,右手提的是火鸦、火蛇。因他是一团火性,人又叫他是个火母禅师。”番王道:“他既是修行之人,怎么又肯来与你厮杀?”王神姑道:“是个两截的人。”番王道:“怎么是个两截的人?”王神姑道:“我师父在修真养性之时,扫地恐伤蝼蚁命;他若是火性暴烈之时,实时撞倒斗牛宫。”番王道:“怎么得他火性暴烈?”王神姑道:“大王岂不闻激石乃有火,不激原无烟?”番王道:“此去多少路程?只怕一时不及。”王神姑道:“小臣不惮辛苦,快去快来,还赶得及。”番王道:“既然如此,有功之日,重重加赏。”
  王神姑辞了番王,别了咬海干,驾起一步膝云。那膝云一日一夜,可行千里,不消三日三夜,已到了甲龙山飞龙洞。王神姑落下云头,来到洞口,见一个小道童儿坐在门前。王神姑走向前去,打一个稽首,说道:“师兄请了。”那道童还一个礼,看一看说道:“你是爪畦国的王师兄也。”王神姑道:“便是。”道童说道:“来此何干?”王神姑说道:“有事拜谒师父。”道童儿说道:“师父却不在家了。”王神姑道:“到哪里去了?”道童儿说道:“在大罗天上火堆宫里打火醮去了。”王神姑说道:“去了几日?”道童儿说道:“才去了三七二十一日。”王神姑说道:“火醮要打几时?”道童儿说道:“要七七四十九日。”王神姑道:“我有些紧事,怎么等得他来也!”道童说道:“天上的事由不得人。”王神姑道:“我如今不得见师父,天下的事也由不得人。”王神姑要得师父紧,只得守着。
  一日三,三日九,直守得过了四七二十八日,只见一朵红云自空而下。王神姑早已知道是师父来了,双脚跪在洞门之外。火母落下云来,看见个旧日徒弟,可惊可喜,说道:“王弟子,你从哪里来的?”王神姑一劈头就把两句狠话儿打动师父,一边做个要哭的声音,一边说道:“弟子今年运蹇时乖,遭了一年的厄难,受了一年的困苦,这如今还不得脱身。没奈何,只得远来拜求师父。”火母道:“是个甚么人?敢这等窘辱于你!”王神姑又哭又说道:“是个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甚么元帅,统领了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下俺西洋,抚甚么夷,取甚么宝,经今在俺爪哇国搅扰了大半多年。”火母道:“你怎么让着于他?”王神姑道:“先是总兵官咬海干出战,被他砍了五百名鱼眼军,又被他煮吃了三千名步卒。”火母道:“天下有这等的道理!纵有不是,不该把个人来煮吃。你与他交战何如?”王神姑道:“弟子与他交战,本待不输。争奈他有个僧家,本领厉害,弟子那七十二张甲马替身,俱被他所破。又把弟子的真身拿上中军,若不是师父所传的五囤三出,弟子也不得回来见师父。”火母道:“你没有告诉他,你是我的徒弟?”王神姑就扯一个谎,说道:“益发不好说得。”火母道:“怎么不好说得?”王神姑道:“不说师父倒还好,因为说了师父,他愈加又计较我们。”火母道:“他要怎么样计较于你?”王神姑道:“他也要把我们来煮吃哩!”火母大怒,说道:“天下哪里有这等一个僧家!你不看经面也看佛面,怎么要把我的徒弟来煮吃哩!徒弟,你先去,我随后就来,定要与你伸这一口气,定要与你报这一场仇,教他认得我的本领哩!”
  王神姑万千之喜,归到本国。国王道:“怎么去了这些日子?”王神姑道:“因为师父在大罗天上火堆宫里打火醮去了,故此耽迟了这些日子。”番王道:“师父何如?”王神姑道:“师父实时就到,小臣带领本部兵马先去伺候。”番王道:“凯旋之日,一总酬功。”王神姑辞了番王,领了本部军马,见了咬海干,问说道:“南兵连日何如?”咬海干道:“他连日等我们降书降表。况兼天气酷热,前行不便,故此不曾来十分催攒。你师父在哪里?”王神姑道:“即到荒草坡前。”道犹未了,火母已是落下火云,先在那里等着徒弟。王神姑双膝跪下,说道:“不知师父早临,有失迎候。”火母道:“徒弟,我此来,一非为名,二非为利,只为你是我的徒弟,我特来捉此僧家,与你伸这一口怨气。只一件来,你决不可泄漏我的天机。你先出马,看南阵上哪个将领来,待我好作道理。”
  王神姑出阵,早已有个五十名夜不收打探了实信,报与中军,说道:“王神姑回去,拜请了他一个甚么师父,住在甚么甲龙山飞龙洞,修行了有千百多年,饥餐铁丸,渴饮铜汁。身长三尺,颈脖子就有一尺多长,混名叫做鹅颈祖师。他头顶风扇,脚踏火车;左手提着火枪、火箭,右手提着火鸦、火蛇,故此又叫做火母禅师。这如今现在阵前,声声要捉僧家,口口要拿道士。”三宝老爷道:“这都是佛门中慈悲为本,方便为门。”王爷道:“谁想这等一个女人,这等反复!”马公道:“去请国师出马,万马踏他为泥。”老爷道:“这如今说不得那个话,快请天师来出马,万一天师推托,就着去请国师。”道犹未了,只见帐下诸将一齐禀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末将们不才,愿先出马,擒此妖贼。万一不能成功,再请天师、国师未为晚也。”元帅道:“非我不遣诸将,只因此来的妖贼,都是些妖邪术法,小鬼旁门,非兵家之正脉,故此不敢相劳。连天师的正一法门且不能奈何于彼,连国师的佛力也不能奈何于彼。诸将当悉体此意!毋谓我为轻忽也。”诸将齐声道:“怎么敢说元帅老爷轻忽?只说马革裹尸,大丈夫之事。末将们不才,愿出一阵,看是何如。”王爷道:“既是诸将坚意要战,许先出一阵,止许先锋及五营都督,四哨官防御宝船,不可擅动。仍要小心,不可轻视!”
  诸将得令,一拥而出。左右行锋分为两翼,五营大都督看营。前后左右按东南西北四方上,各自扎住一个行阵。一声信炮,三通鼓响,南阵上拥出六员将官。只见番阵上站着一员番将,身长三尺有余,脸如锅底,手似铁钳。南阵上三通鼓响,正东上闪出一员大将,束发冠,兜罗袖,狮蛮带,练光拖,骑一匹流金弧千里马,使一杆丈八截天枪,原来是前营大都督应袭王良,高叫道:“站的敢是王神姑的师父么?”那番将答应道一声“是”,把那一张血光的口张开来,火光就进出来有三五尺。王良道:“你敢就是火母么?”他又答应一声“是”,又把那一张血光的口张开来,火光又迸出来有三五尺。王良道:“我闻你的大名如雷灌耳,原来是这等一个长颈鬼头。你出阵来怎么?你敢欺我南阵上无人么?”抡起那一杆丈八的神枪,照着火母身上直戳将去。火母也不作声,火母也不动手,只是戮一枪,一道火光望外一爆。王良左一枪,右一枪,杀得只见他浑身上火起,并不曾见他开口,并不曾见他动手。
  王良未了,只见正西上闪出一员大将来,烂银盔,金锁甲,花玉带,剪绒裙,骑一匹照夜白银鬃马,使一杆朱缨闪闪滚龙枪,原来是后营大都督武状元唐英,高叫道:“王应袭你过来,待我奉承他几箭。”一连射了一壶箭不中。中在头上,头上就是火出来;中在眼上,眼上就是火出来;中在鼻上,鼻上就是火出来;中在口上,口里就是火出来;中在面上,面上就是火出来;中在手上,手上就是火出来;中在脚上,脚上就是火出来。并不曾见他开口,并不曾见他动手。
  唐英还要射,只见正南上闪出一员大将来,红扎巾,绿袍袖,黄金软带,铁菱角包跟,骑一匹金叱拨纯红的马,使一条三丈八尺长的鬼见愁疾雷锤,原来是左营大都督黄栋良,高叫道:“唐状元你过来,等我奉承他几锤。”一连上手就是七八十锤,就打出七八十个火团儿来,并不曾见他开口,并不曾见他动手。
  黄栋良还要打,只见正北上闪出一员大将来,身长三尺,膀阔二尺五寸,不戴盔,不穿甲,骑一匹紫叱拨腾云的马,使一件重一百五十斤的神见哭任君镋,原来是右营大都督金天雷,高叫道:“黄都督你过来,待我也奉承他几镋。”一上手就是七八十镋,也只是打出七八十个火球来。金天雷说道:“好奇也,我这一百镋还是打钟哩?还是炼铜哩?”道犹未了,只见火母飕地里一道火光,把个金天雷一把扯住。金天雷慌了,说道:“师父,师父,你放了我再去扯别人罢!”火母说道:“我现钟不打,又去炼钢?”
  金天雷还不曾开口,只见左右两个先锋:一个身长九尺,膀阔三停;一个身长十尺,腰大十围。一个黑面卷髯,虎头环眼;一个回子鼻,铜铃眼。一个一匹马,一个一口刀。一个是左先锋张计,一个是右先锋刘荫。一个高叫道:“金都督你过来,仔细我的刀。”一个高叫道:“你两个不见了开路神,没有这个几多长数的。”一个左一刀,一个右一刀。一会儿,左一刀的不见了刀口,右一刀的不见了刀尖。不见了刀口的吓得哑口无言,不见了刀尖的吓出一身尖头汗来。火母方才张开口来,大笑三声,说道:“多劳你们了!我昨日在途路上,感冒了些风寒暑湿,多得你们这一场修养,我的感冒好一半。”六员大将都只是睁开眼来看他一看。火母又说道:“你们不要看我,你们转去,叫你那牛鼻子道士来,叫你那葫芦头和尚来。”
  毕竟不知他单请天师、国师有何道术,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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