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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魔

《三宝太监西洋记》第25---28回

时间:2016-7-28 6:39:46   作者:淘乐网   来源:cnxc110   阅读:997   评论:0
内容摘要:  第二十五回 张天师计擒金定 姜金定水囤逃生  诗曰:截海戈船飞浪中,金莲宝象即蛟宫。水纹万迭飞难渡,鱼丽千峰阵自雄。映日旌旗悬蜃气,震天鼙鼓吼鼍风。饶他夷女多妖术,敢望扶桑一挂弓。  夷女姜金定诡计不行,说道:“俺败阵而去,你不敢赶来;莫若你先败阵,待我赶来何如?”王良心里想...
  第二十五回 张天师计擒金定 姜金定水囤逃生
  诗曰:截海戈船飞浪中,金莲宝象即蛟宫。水纹万迭飞难渡,鱼丽千峰阵自雄。映日旌旗悬蜃气,震天鼙鼓吼鼍风。饶他夷女多妖术,敢望扶桑一挂弓。
  夷女姜金定诡计不行,说道:“俺败阵而去,你不敢赶来;莫若你先败阵,待我赶来何如?”王良心里想道:“趁着他教我败阵,不免将计就计,奉承他一枪。”应声道:“我便败阵而走,待你赶来。”好个应袭王良,说声“走”,真个是状元归去马如飞。姜金定一马赶来,王良拖了一杆丈八神枪,只见姜金定看看的赶近身来,他扭转身子,飕地里一枪,把个姜金定吓得魂不附体,魄不归身,一时间措手不及,只得把个衣袖儿一展。王良急地掣回枪来,早已把个衣袖儿扯做了两半个。衣袖儿扯做了两个半不至紧,中间掉出一面小红旗来,只听得忽喇一声响,如天崩地塌一般。亏了王良,连人带马就跌下一个十余丈的深坑底下,上面红光相照,火焰滔天。将欲往上而行,正叫是上天无路;将欲策马而走,却又是四壁无门。好闷煞人也!
  姜金定得了胜,又来讨战。二位元帅问道:“怎么夷女又来讨战?”蓝旗官说道:“右先锋刘荫出马,一道青烟烛天,不知下落。应袭王良出马,-道红烟烛天,不知下落。”王爷道:“似此说来,却不陷了我南朝四员将官了!”蓝旗官道:“是四员将官了,第一员是武状元唐英,第二员是狼牙棒张柏,第三员是铜铃眼刘荫,第四员是应袭王良。”三宝老爷道:“罢了,罢了!似此一国,左战右战,战不胜他;左杀右杀,杀不嬴他。不如传下将令,席卷回京,还不失知难而退之智。”王尚书道:“老公公请宽怀抱,自古道:『虎项金铃谁去解?解铃还得系铃人。』我们当初哪知得甚么西洋,哪知得甚么取宝,都是天师、国师二人所奏。今日我兵不利,夷女猖狂,不免还在天师、国师身上。”三宝老爷道:“目今夷女讨战,天师、国师怎么得及?”王爷道:“今日天晚,且抬免战牌出关,再作道理。”果然抬免战牌出去,夷女见之,竟回本国,报上番王。番王大喜,说道:“朕的江山社稷,全仗卿家父子兵,不料卿之父、兄俱丧于南军之手。今日江山牢固,社稷不移,此以贤卿贻我也。待事平之日,卿当与国同休,同享富贵。”姜金定奏道:“今日仰仗我王洪福,小臣本领,困住了南朝四将。明日出战之时,定要生擒长老,活捉天师,烧了宝船,杀了元帅,才称心也。”此时天色已晚,番王退朝,姜金定回去。正是:玉漏银壶底事催,铁关金锁几时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呼童不酒来?
  却说姜金定执妖邪之术,指望全胜南军,盼不得天明,又来讨战。二位元帅正在议事,蓝旗官报道:“夷女讨战。”王爷请三宝老爷同过天师船上请计。马太监道:“俺们今日也去拜天师一拜。”王爷道:“即如此,请便同行。”三位竟到玉皇阁上,天师相见坐定。马太监起头一瞧,只见玉皇阁上面坐着上清、玉清、太清三位君,左右两边列着都是些天神天将。这天神天将都是些三头六臂,青脸獠牙,朱须绛发。马公道:“二位总兵在上,天师在前,似此两边摆列着天神天将,当原日丑陋不堪如此,倒反以为神,不知何以为其正果?这如今的人生得眉清目秀,博带峨冠,聪俊如此,倒反不能为神,何以堕落轮劫?”王爷道:“老公公有所不知,当初古人是兽面人心,故此尽得为神,成其正果。这如今的人,都是人面兽心,故此不得为神,堕落轮劫。”马公道:“老总兵言之有理。”马公又起头看来,只见两边神案之下,斜曳着有几面大枷。马公心里想道:“譬如南京三法司,上、江两县,五城兵马,理刑衙门,才有这个枷锁刑具,怎么天师是个玄门中人,用这等的刑具?若是俺当初在内守备的时节,不免动他一本,是个擅用官刑。”仔细一看,只见枷面上还有许多洗不曾净的封皮,封皮上还有许多看得见的字迹,马公起身看时,原来是广西甚么急脚神,又是潮阳洞甚么大头鬼。马公又问道:“二位总兵在上,天师在前,似此两边供案之下,摆列着这几面大枷,还是哪里用的?”天师道:“老公公有所不知,天下有一等狂神恶鬼,扰害良民;有一等鬼怪妖精,为灾作祟。这都是贫道该管的,故此这左一边的枷,俱枷号的是急脚神、游手鬼、游食鬼、大头鬼、靛面鬼、杨梅鬼,-干神鬼;右一边枷,俱枷号的是鸡精、狗精、猪精、驴精、马精、骡子精、门栓精、扫帚精、扁担精、马子精,一干妖精。”马公道:“天师如此神威,俺们今日何幸得亲侍左右。”天师道:“承过奖了。”马公道:“假如这海外妖邪,俱服老天师管辖么?”天师道:“通天达地,出幽入冥,岂有海外不服管之理。”马公道:“连日金莲宝象国女将姜金定妖邪术法,陷我南朝四员大将,不知生死存亡,天师可也管得么?”天师道:“老公岂不闻假不能以胜真,邪不能以胜正?既是女将姜金定有甚么妖邪术法,贫道不才,愿效犬马之力,生擒妖妇,救取四将,远报朝廷之德,近仰张元帅之威。”二位元帅道:“多谢了。”
  天师实时出马,左右列着两杆飞龙旗:左边飞龙旗下,二十四个神乐观的乐舞生,细吹细打;右边飞龙旗下,二十名朝天宫的道士,执符捧水。中间一面坐纛,坐纛上写着“江西龙虎山引化真人张天师”十二个大字,门旗影影,一匹青鬃马,马上坐着一个天师,你看他:如意冠玉簪翡翠,云鹤氅两袖扒裟。火溜珠履映桃花,环佩玎珰斜挂。背上雌雄宝剑,龙符虎牒交加。大红旗展半天霞,引化真人出马。
  却说姜金定又来讨战,只见南阵上两面飞龙旗,两边列的是些道童、道士;中间一杆皂纛,皂纛之下坐着一个穿法衣的,恰像个道官样儿。姜金定笑了笑,说道:“南朝杀不过俺们,叫道士来解魇哩!不是解魇,就是打醮,祈祷保佑昨日四个将军。”道犹未了,只见天师传令,摇旗擂鼓,喊杀连天。姜金定吃了一惊,说道:“南朝有个甚么道士,此来莫非就是他了?”好个姜金定,实时摆开人马,抖擞精神,高叫道:“来的敢是牛鼻子道士么?”天师把个七星宝剑摆了一摆,把个青鬃马前了一前,果见是西洋一个女将,喝一声道:“小妖精,早早的下马受死,免污了我这宝刀。”姜金定道:“俺把你这个大胆的道士!俺闻你的大名如轰雷灌耳,俺慕你的大德如皓月当空。我只说你三个头,六个臂,七个手,八个脚,旋得天,泼得地,转得人,原来也只是这等一个纺车头、蚱蜢腿的道士么?这正是闻名不如面见,面见胜似闻名。你今日到此何干?莫非是自送其死?”天师大怒,把个七星宝剑就是一剑砍来。姜金定把个日月双刀急忙的架住。天师道:“你把些旁门小术,淹禁了我四员大将,是何道理?还敢架住我的宝剑么?”姜金定道:“两军对敌,一输一嬴。俺嬴了唱声凯歌,他输了落草而走,不知走在哪里,与我何干?”天师道:“好油嘴贱婢,还不早早的献上四将出来,免你剐骨熬油之罪。”姜金定道:“不消多讲话了。你说俺淹禁你四员大将,你如今算一算,算得你四员大将在何处,你便称得过一个真人;若是算不出来,不如早早下马,受我一条绳索。”
  张天师闻言,心里想道:“今番倒被这个小妖精难住了我。”眉头一蹙,计上心来,说道:“站开,待我算来,说与你听着。”
  好天师,连忙的掣起宝剑,对着日光晃了一晃,那宝剑喷出火来,又连忙的取出一道飞符,放在火焰上烧了,叫声:“朝天宫的道士,把个朱砂的香几儿拿来。”怎么有个朱砂的香几儿俟候?原来天师的令牌,都是些天神天将的名姓,若还敲在马鞍桥上,却不亵渎了圣贤?故此早先办下了这个香几儿,以尊圣贤。天师把个令牌放在香几儿上,击了三下,叫声道:“一击天门开,二击地户裂,三击天将赴坛。”道犹未了,只见云生西北,雾长东南,东南上万道金光,西北上千条瑞气,半空中云头里面掉将一位天将下来,长似金刚,面如重枣,丹凤眼,卧蚕眉,拿的是青龙偃月刀,骑的是赤兔胭脂马。天师道:“来者是哪一位天将?”天将道:“小神是汉末三分义勇武安王,现今职掌南天门的关元帅。不知天师呼唤小神,有何道令?”天师道:“今有西番出一妖妇,擅用旁门,困我四员大将。不知困在哪一方,你与我仔细看来。”关圣贤得了道令,一驾祥云,腾空而起,拨开云头,往下看来,只见南朝四将各在一方,好凶险也!圣贤实时转到马前,回复道:“南朝四员大将,被西洋妖妇将石囤、水囤、木囤、火囤四囤,囤在东、西、南、北四方上。天师若不救他,明日午时三刻,化成血水矣。”天师道:“就烦圣贤与我破了他的囤法罢。”圣贤驾起云来,飞向前去。正南上一拳,打破了火囤;正东上一脚,踢破了木囤;正北上一刀,挑破了水囤。正西上一鞭,只见这个囤是一座石山,任你一鞭,兀然不动。圣贤发起怒来,打一拳也不动,踢一脚也不动,挑一刀也不动。关圣贤仔细看来,原来是羊角山羊角道德真君的石井圈儿。这一个圈儿不至紧,有老大的行藏。是个甚么老大的行藏?原来未有天地,先有这块石头。自从盘古分天分地,这块石头才自发生,平白地响了一声,中间就爆出这个羊角道德真君出来。他出来时,头上就有两只羊角,人人叫他做羊角真君。后来修心炼性,有道有德,人人叫他做个羊角道德真君。这羊角道德真君坐在这个石头里面,长在这个石头里面,饥餐这个石头上的皮,渴饮这石头上的水。女娲借一块补了天,秦始皇得一块塞了海。这石圈儿有精有灵,能大能小,年深日久,羊角道德真君带在身上,做个宝贝。却是姜金定拜羊角道德真君为师,依着师弟之情,借他的来困住了武状元唐英。关圣贤仔细看来,才知其情。没奈何,放下了偃月刀,伸出了拿云手,把这一座山提将起来,才放得武状元唐英出去。关圣贤回了话,腾云去了。
  天师高叫道:“小妖婢何在?”姜金定说道:“有理不在高声,何事这等的吆喝?”天师道:“小妖婢!你有多大的神通,敢把金、木、水、火四囤,囤住了我的将官。”姜金定道:“现在何处?”天师道:“你敢来瞒我哩!现在东、西、南、北四方上。”姜金定看见天师扦实了他,他把嘴儿咂了两咂,把个头儿摇了两摇,心里想道:“天师大德,名下无虚。”拨回马便走。天师高叫道:“小妖婢哪里走!饶你走上焰摩天,我脚下腾云追着你。”放开青鬃马,赶近前去,把个七星宝剑就是一剑。姜金定急忙的闪开,急忙的怀袖里取出那一杆一尺二寸长的白旗来,望地上一索,勒着马照白旗之下转三转,指望围住天师。哪晓得天师是个斩妖缚邪的都元帅,看见他取出白旗来,早已知道了他的诡计,把个指甲对着他指一指儿,那杆白旗喀篥一声响,化阵白烟而去。
  姜金定看见囤法不行,只得掣过日月双刀来,强支持几下。天师的七星宝剑雨点般的下来,一来一往,一架一迎。一个是南朝得道的老天师,一个是西番保驾的姜金定;一个扶持大皇帝安天下,一个保守西番王做上邦。两家这一场杀也,好一场大杀。有几句俗语儿说得好,是个甚么俗语儿说得好?俗语说道:江南一块铜,一马两分鬃,一块铸成锣一面,一块铸成一口钟。钟响僧上殿,锣响将交锋。一般俱是铜,善恶不相同。这一阵杀,是天师要心服姜金定,不肯轻易下手于他。
  姜金定自知不是天师的对子,放开马望正西上逃生。才走不过一箭之路,猛听得前面一枝兵摇旗擂鼓,喊杀连天,当先一员大将喝声道:“泼妖妇哪里走!早早的下马荡枪。”姜金定抬头看时,原来是一个烂银盔、金锁甲、花玉带、剪绒裙、通文会武的武状元浪子唐英。姜金定吃了一惊,心里想道:“他是俺师父的石井圈儿圈着的,怎么轻易的得到此间?”姜金定情知是冤家路窄,更不打话,拨转马望正北上逃生。才走不过一箭之路,猛听得前面一枝兵摇旗擂鼓,喊杀连天,当先一员大将喝声道:“泼贱妇哪里走!早早的下马,受我一顿狼牙钉。”姜金定抬头看时,原来是一个铁幞头、银抹额、皂罗袍、牛角带、骑乌锥马、使狼牙棒的千户张柏。姜金定又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这个人是俺水囤里的人,怎么轻易的得到此间?”姜金定情知是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更不打话,拨转马望正东上逃生。才走不过一箭之路,猛听得前面又有一枝兵摇旗擂鼓,喊杀连天,当先一员大将喝声道:“泼妖妇哪里走?早早的下马,荡我一刀。”姜金定抬头看时,原来是个身长十尺、腰大十围、回子鼻、铜铃眼、骑一匹五明马,使一杆绣凤雁翎刀的威武副将军刘荫。姜金定又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这个人是俺木囤囤着的,怎么囤法都不灵,反惹他到来杀俺?”姜金定情知是个好汉不敌俩,好事不过三,更不打话,拨转马望正南上逃生。才不过一箭之路,猛听得前面又是一枝兵摇旗擂鼓,喊杀连天,当先一员大将喝声道:“贱妖婢哪里走?早早的下马,受我一枪。”姜金定抬头看时,原来是个青年小将,束发冠、兜罗袖、练光拖、狮蛮带、聪聪俊俊、袅袅婷婷、骑一匹流金弧千里马、使一杆张飞丈八神枪的金吾前卫长公子应袭王良。姜金定一连看见这四员大将,吓得心惊胆战,骨悚毛酥,心里想道:“这些囤法想都是张天师破了我的,教我四顾无门,多应是死也!”
  只见天师提了一口七星宝剑在于中央,四面是四员大将,四枝天兵,一片只是鼓响,一片只是杀声,把个姜金定围得铁桶一般相似。好个姜金定,手里拿了一枝簪棒儿,望地上一刺;早已连人带马刺到地上不见了。张天师连忙的走向前来,把个七星宝剑一指定住了。姜金定却又走不脱,地下里一毂碌爆将出来。天师又是一剑。好个姜金定,手里丢下一段红罗,连人带马就站在红罗上,一朵红云腾空而起。天师实时撇过了青鬃马,跨上草龙,一直赶到云头里面,高叫道:“贱妖妇哪里走!你会腾云,偏我不会腾云么?”姜金定说道:“天师差矣!赶人不过百步。你在阵上,围得我四面八方铁桶似的,我欲待入地,你又要我入地无门。我只得上天,还幸得上天有路,你怎么又追赶我来?”天师道:“直待拿住了你碎尸万段,才报得你淹禁我四将之罪。”姜金定说道:“四将已自出去了,怎么又说是俺淹禁?”天师道:“是你放他出去的?是我老张打破了你的囤法,方才得出。”姜金定说道:“既往不咎,何必苦苦见罪。”天师道:“哪听你这个花猫巧嘴。”照头就是一剑砍去。姜金定只得举刀相架,两个人在云头里面战了多时。
  姜金定却又心生巧计,一只手抡刀相架;一只手取出那家传的九口飞刀来,念动真言,宣动密咒,望空一撇,实指望取到天师首级。天师看见他明晃晃九口飞刀望空而起,反笑了一笑,说道:“你的飞刀焉能近我?”道犹未了,那九口飞刀看见天师,齐齐的望后一触。原来天师是个正一法门,百邪逃避,故此九口飞刀看见他,便自望后一触,早已四漫散了。天师骂道:“你这贱妖婢,敢在我跟前使甚么飞刀之计,我叫你飞蛾扑火,自损其身。”连忙的取出一道飞符,放在宝剑头上烧了。烧了之时,望空一撇,只见四面八方,天神天将一拥而来。姜金定又唬得心惊胆战,骨悚毛酥,欲待驾云而去,却又四壁无门;欲待不去,只怕过会儿上有天罗,下有地网,那时悔之晚矣!姜金定无心恋战,挨挨拶拶,只要寻个出路。张天师看见他挨挨拶拶,要寻出路,恐有疏虞,空费了这一番精力,连忙的取出一方九龙神帕,望空一撇,罩将下来。这个九龙神帕,原是太上老君受生的胎衣儿,斗方如寿帕之状,纹成九道飞龙。若是罩将下来,任你就是天神天将也不能逃,莫说是个凡夫俗子。故此天师将帕收取姜金定。姜金定眼儿又巧,看见天师丢下宝贝儿来,他就随着宝贝儿望下一响。天师只说是他在宝贝儿里面,哪晓得这个姜金定连人带马撇却云头,掉将下来,一掉掉在荒草坡下。
  却说南朝四员大将看见天师跨上草龙,竟往云头之上追杀夷女,都说道:“我们暂归宝船,禀过元帅,另调兵马前来策应。”唐状元说道:“不可,不可!我们若不是天师神通,焉能脱此大难?岂可天师厮杀,我们私自回营?”众将道:“悉凭唐状元发遣。”唐英道:“依我学生之愚见,扎立军营,在此伺候。”众将道:“伺候便罢,何必扎营?”唐状元道:“列位先生有所不知,胜负兵家之常。果是天师得胜,那贱妖婢必定落将下来;倘或天师不胜,天师一定落将下来。我和你扎营在此,天师下来,便于救应;那贱婢下来,便于擒拿,岂不两利而俱存?”众将道:“状元高见,学生辈远拜下风。”
  道犹未了,只听得喀篥一声响,掉将一个姜金定下来。你看那四员南将就如猛虎攒羊一般,一个人使一样兵器,各样兵器一齐杀将下来,把个姜金定杀做了一块肉泥,一堆肉酱。唐状元说道:“是我珠缨闪闪滚银枪杀的。”张千户道:“是我八十四斤重的狼牙棒打的。”刘先锋道:“是我绣凤雁翎刀砍的。”王应袭道:“是我张飞丈八神枪刺的。”一并跨下马来,争他的首级。只见都是些烂盔烂甲,旧衣旧裳,盖着的是一泓清水,约有几杓之多,何曾有个姜金定在那里?南朝四员大将,你也说道:“眼见鬼。”我也说道:“眼见鬼。”你也说道:“摸了一场空。”我也说道:“摸了一场空。”原来天师收了九龙神帕,也摸了一场空。
  天师早知其意,实时谢了天神天将,跨下草龙,竟到荒草坡前,只见四员南将正在猜疑。天师道:“那妖婢吊将下来,到哪里去了?”四将道:“正掉在这个荒草坡前,是我们一齐攒着他,你一枪,我一刀,你一捶,我一棒,实指望结果了他的性命,取了他的首级,献上天师。及至下马之时,都是些烂盔烂甲,破衣破裳,排开来一看,却又盖着一泓清水,约有一杓之多。小将们正在这里猜详未定,忽然天师下来,有失迎接,望乞恕罪。”天师道:“说哪里话,只是便饶了这个贱婢子。这一泓水,他就是水囤去了。也罢,阎王法定三更死,并不留人到五更。想是这个贱婢子命不当绝,待等明日擒他未迟。吩咐军中,与我掌上得胜鼓,大家齐唱凯歌回。”
  回上宝船,见了二位元帅。二位元帅听知天师得胜,又看见四员大将逐队而来,满心欢喜,各各相见。三宝老爷道:“这四员将官连日陷在何处?”天师道:“唐状元被他石囤,囤在正西方上。张狼牙被他水囤,囤在正北方上。刘先锋被他木囤,囤在正东方上。王应袭被他火囤,囤在正南方上。”三宝老爷道:“何以得脱?”天师道:“是贫道请下关元帅,打破了囤法,方才救得他们出来。”三宝老爷道:“这女将现在何处?”天师道:“是贫道要拿他,他走上天,贫道就赶他上天;他走下地,贫道又赶他下地;他适来又是水囤而去,想必是远走高飞去了。”王尚书道:“那女将方才又在这里讨战,口口声声说道,要与天师赌胜。又说他明日有个师父下山来,他神通广大,变化无穷。还有许多不逊之言。”天师道:“这泼妖妇果是无理,我贫道若不生擒妖妇,碎骨粉尸,誓不回船。”不知天师往后怎么样儿拿住这个妖妇,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姜金定请下仙师 羊角仙计安前部
  诗曰:猖狂女将出西天,扰扰兵戈乱有年。漫道荧光晴日下,敢撑螳臂帝车前。堪嗤后羿穿天箭,更笑防风过轼肩。一统车书应此日,钢刀溅血枉垂怜。
  却说姜金定从水囤中得了性命,竟进朝门之内,朝见番王。番王道:“爱卿出马,功展何如?”姜金定道:“今日撞着对手了。”番王大惊,说道:“撞着哪一员大将来,是你的对手?”姜金定道:“不是个甚么将官。”番王听知不是个甚么将官,早已有八分焦躁了,说道:“既不是个将官,还是个甚么人?”姜金定道:“今日所遇者是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一个引化真人张天师。”番王听知是个张天师,先前只有八分不快,今番却有十分吃恼了,说道:“卿父存日曾说,此人呼风唤雨,驾雾腾云,本领高强,十分厉害,谁想今日你遇着他。你今日和他对手,胜负如何?”姜金定奏道:“只是两家对手,臣也不惧怯于他。但他果然是书符讽咒,役鬼驱神。小臣正欲把个囤法去囤他,他的七星宝剑尽厉害,一剔就是两半边。小臣正欲把个飞刀去斩他,他的天神将又到,一拥而来。不是小臣有五囤三出的本领,险些儿丧于道土之手了。”番王道:“似此何以处之?俺的江山有些不稳,社稷有些不牢。”
  左丞相孛镇龙说道:“依臣愚见,写了降书降表,献上通关牒文,万事皆休。何必磨这等的牙,博这等的嘴。”右丞相田补龙说道:“左丞相言之有理。南阵上有个武状元,他前日高声说道:『我天兵西下,既不取你的城池,又不夺你的世界,不过是要你一张通关牒文,问你传国玉玺。果有玉玺,献将出来;如无玉玺,献上通关牒文,万事皆休。』这武状元已自明白说了,何必执迷不悟,搬弄干戈,糜烂小民,坐空国计。况兼我国所恃者,刺仪王父子兵而已,今日他父子俱丧于南兵之手,料这一女将焉能成其大事?堂堂天朝,雄兵百万,战将千员,岂下于一女子?伏乞我王详察。”总兵官占的里又奏道:“左右丞相言之俱有大理。小臣职掌巡哨,甚晓得南兵的厉害,不但是雄兵百万、战将千员,只这一个天师,呼风唤雨,役鬼驱神,也是十分厉害。还有一个国师,怀揣日月,袖囤乾坤,更加佛法广大无边。若是女将军不肯罢兵,明日祸来非小,伏乞我王详察。”番王听知这一堂和解,心上也不愿兴兵。只是姜金定心怀父兄之恨,要假公济私,奏说道:“这都是些卖国之臣,违误我王大事。”番王道:“怎叫做是个卖国之臣?”姜金定说道:“我王国土,受之祖宗,传之万世,本是西番国土的班头,西番国王的领袖。今日若写了降书降表,不免拜南朝为君,我王为臣。君令臣共,他叫我王过东,我王不得往西;叫我王过北,我王不得往南。万一迁移我王到南朝而去,我王不得不去,那时节凌辱由他,杀斩由他。若依诸臣之见,是把我王万乘之尊,卖与南朝去了,我王下同韦布之贱。这不都是个卖国之臣!”
  道犹未了,只见三太子自外而入,听知道要写降书降表,就放声大哭起来。番王道:“我儿何事这等悲伤?”三太子道:“父王何故把个金瓯玉碗,轻付于人?这社稷江山,终不然是一日挣得的。”番王道:“非干我事,左丞相说道该降,右丞相说道该降,又有占总兵说道南兵厉害。”三太子骂道:“这些卖国的狗奴,岂不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你们受我们的爵,享我们的禄,卖我们的国,误我们的事,是何道理?伏乞父王先斩此卖国之贼,容孩儿出马,若不取胜,誓不回朝!”姜金定奏道:“三太子言之有理。但只一件来,臣还有一妙计,不消三太子亲自出征。”番王道:“有何妙计,不消三太子出征?”姜金定道:“臣有一个师父,道号羊角道德真君。”番王道:“怎么叫做个羊角道德真君?”姜金定奏道:“这个师父没有爹,没有娘,原是一块石头。天地未分之先,顽然为石。后来盘古分天分地,这块石也自发圣,喀篥一声响,中间爆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出来时,头上却有一双羊角,那时节不曾有书契,不曾有姓名,人人叫他做个羊角真君。羊角真君生在这个石头里面,长在这个石头里面,饥餐这个石头上的皮,渴饮这个石头上的水。年深日久,道行精微,德超三界。传至唐虞、夏、商、周,有了文字,有了书契,人人叫他做个羊角道德真君。那块石头有灵有神,能大能小,羊角道德真君带在身上。做个宝贝。昨日小臣借他的来,囤住了武状元唐英便是。”番王道:“他这如今在哪里?”姜金定道:“他这今在西上五百里之外,有一座高山,其山有一所深洞,是他在这个洞里修真养性。人人就叫这个山羊角山,叫这个洞羊角洞。有诗为证:羊角棱层灵秀开,西山积翠起仙台。入关足蹑烟霞起,倚阙手招鸾鹤来。怪石摩空撑砥柱,飞泉泻涧走风雷。几能道德真君侣,一啸临凡未忍回。”
  番王道:“只消他一个石囤,也自有八分赢手了。”姜金定道:“俺师父回天补日,吸雾吞云,惯使天曹飞剑,百步之内取人首级,如盘中取果,手到功成。骑一只八叉神鹿,上天下地,无所不能。还有一个水火花篮儿,中间有许多的宝贝,善可枭人首级,任是甚么天兵也不能亲近,岂止一个石囤而已!”番王道:“似此说来,却是个超凡入圣,有德有行的。”姜金定说道:“他号为道德真君,名下无虚。有诗为证:羊角住羊山,瘠瘦如角立。一鹿驾长风,世网安能絷。朝随白云出,暮彩紫芝入。道灵未去来,德气自呼吸。月明响环佩,时有飞仙集。我欲从之游,共饮华池汁。”
  番王道:“怎么得他下山来?”姜金定道:“须得我王草诏一道,小臣不惮劬劳,连夜捧诏上山去请他来,上扶我王锦绣江山,下救万民涂炭之苦。”番王准奏,实时草诏一道,付与姜金定。
  姜金定接了诏书,掷下三尺红罗,一朵红云望空而起。须臾之顷,就到了羊角山。姜金定落下云去,收了红罗,牵了战马,手持信香,口称祖师大号,来到羊角洞口。只见一个把门的小道童儿,早已认得是个姜金定,迎着说道:“姜道兄,你又来了。”姜金定说道:“是俺又来看一看哩。”小道童说道:“前日老爷传了你五囤三出的本领,驾得起千百丈的腾云,你今日又上山来,有何贵干?”姜金定道:“有事求教师父,望师弟为我通报一声。你说道日前学艺的姜金定,在此面见祖师。”小道童实时传到洞门里,羊角道德真君叫来相见。见了姜金定,真君道:“我前已传授了一干道术与你,因你是个女流之辈,不便久留。你今日又来见我,有何事故?”姜金定跪着禀道:“前日多蒙老爷赐弟子一班本领,保我金莲宝象国为上邦。谁想强中更有强中手,遇着强梁没奈何!”真君道:“有个甚么强梁的遇着?”姜金定道:“是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差出一个道士,名唤天师,差出一个和尚,名唤国师。率领些甚么宝船,带了些甚么兵将,来到弟子金莲宝象国,把弟子一个父亲、两个哥哥,俱送了残生性命。弟子传授法术之时,只指望扶持我国国王为上邦,哪晓得自家的父兄俱不能保。”真君道:“你好拿出你的五囤三出千丈腾云的本领来。”姜金定说道:“是我拿出五囤三出的本领来,却都被那个天师破了。故此俺国王修下了一封诏书,多多拜上祖师老爷,万望老祖下山走一走,一来扶持俺国王的锦绣江山,二来救拔俺弟子的一家性命。”真君道:“我既超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怎么又来管你凡间甚么闲争闲闹斗?”
  姜金定哭哭啼啼,伏在地上说道:“老爷不肯下山,俺一国君民尽为齑粉。自古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祖只说是可怜见俺这一国君臣的性命罢!”羊角道德真君是个慈悲为本,方便为门的,看见了姜金定苦苦哀告,打动了他的不忍之心,说道:“姜弟子,我许你下山来。只一件,我却不到你金莲宝象国见你番王。”姜金定道:“老祖不到俺国中,弟子却到哪里来相会?”真君道:“你只到哈密西关之内荒草坡前,你可带本国人马跟随,我拿一个,你绑一个,我拿两个,你绑一双。成功之后,俱算你的功成,我自回山而来。”姜金定连磕了几个头,归到金莲宝象国,报上番王。番王道:“姜金定不过一女将,尚肯舍身报国。左、右丞相并总兵,不合卖国欺君。”着镇抚司监候,候姜金定得胜回来,押赴市曹处决。姜金定领了本部兵马,径到荒草坡前,等待师父。
  却说师父羊角道德真君,许了姜金定下山,去杀退南兵,心里想道:“兵凶战危,事非小可。况兼南朝来到西洋,隔了八百里软水洋,隔了五百里吸铁岭,这个道士,这个和尚,若不是个有本领的,焉能至此?我却有个道理,先得一个人做个先锋,探他一探,看他本领何如?次后,我便有个斟酌。只还有一件来,须得个形容古怪、相貌蹊跷的做个先锋,才吓得人动。”正在踌躇之时,只见阶下一个小道童儿身长三尺,发长齐眉,聪俊无双,举止端重,祖师心里想道:“这个小道童儿倒有些仙骨,不免这个先锋就安在他的身上罢。”好祖师,叫一声:“阶下走的甚么人?”道童答应道:“弟子是无底洞。”祖师道:“你怎么叫做个无底洞?”道童说道:“弟子自家也不知道。只是传闻道,弟子初生之时,不见父,不见母,却在龙牙门山洞里爆将出来,当得一个樵夫拾着。那樵夫低头一看,其洞极深无底,樵夫就叫我弟子做个无底洞。”真君道:“谁叫你到我这个山上来?”无底洞道:“只因樵夫早丧,弟子身无所归,故此投托门下。”真君道:“你在我的山上几年了?”无底洞道:“已经在此六年了。”真君道:“曾学些甚么本领么?”无底洞道:“弟子本领一分也不曾学得。”真君道:“你既一分本领也不曾学得,你在我山上所干哪一门?”无底洞道:“弟子在此山上挑了六年水,烧了六年火,浇了六年松树,这就是弟子所学的本领了。”真君道:“似此说来,这六年之间多亏你了。”无底洞道:“怎么说个亏弟子?只是自今以后,望师父教授些就是。”真君道:“我今日就教你。”无底洞道:“既蒙师父教诲,待弟子磕几个头。”真君道:“不消磕我的头,你到后面玉皇阁上,对了三清老爷叩上四个头来,我这里实时传授些本领与你。”
  天下人学本领的心哪一个不胜?无底洞听知师父要传本领与自己,辞了师父,竟奔后面玉皇殿去,去到山后,果见三间大殿,殿门外有一座白玉石砌成的栏杆,栏杆外是一条金水河,滴溜溜的一泓清水。殿门是朱红漆的隔扇,隔扇上是金兽面的吞环。殿上都是碧瓦雕梁,两边都是挑檐象鼻。进得殿来,果见上面坐的是上清、玉清、太清三位祖师,两边坐的都是些三十六诸天、七十二尊者。中间供案上两道纱灯、两路净瓶,一座大香炉香烟不绝。下面供献着三杯仙酒、三枚青枣儿。无底洞因是师父许了传本领,已是欢喜,却又看见这个宝殿清幽,越加欢喜,跌倒身子,就磕了四个头,起来就走。却又想一想,说道:“这供献的是我师父的仙酒,这仙酒饮一杯,与天同寿,发白转黑,齿落重生,永远不死。我每常伏侍师父之时,看见他饮这个酒,我闻得他一阵香,我喉咙里面就是猫抓的一般痒,巴不得饮上半杯儿。今日我来磕头,却遇着这个仙酒,岂不是天假良缘,难逢难遇?况兼此处幽静,又没有个人儿瞧着,何不偷吃了它,以得长生,也强似学甚么本领。”才要动手,心里又想道:“倘或师父知道,却又枉了我六年挑水烧火的辛勤。”正在筹度,忽然间一阵风来,吹得那仙酒清香扑鼻而过。无底洞馋病发了,顾不得甚么师父不师父,一手取过一盅来,一口直干到底。却没有些甚么下酒的,取过一个青枣儿来,一口一毂碌。这一杯酒下去,好不快活也,正是:一任光阴付转轮,平生嗜酒乐天真。笑吞竹叶杯中月,香泻桃花瓮底春。彭泽县中陶靖节,长安市上谪仙人。羊角半山千日醉,直眠无底洞通神。
  却说无底洞饮了这杯仙酒,越惹得喉咙痒了,忍不住的馋头儿,却把那两杯酒都断送了,把那两枚青枣儿都结果了。方才要转前山去见师父,怎奈两只脚不做主,扑的一声响,跌在地上,昏昏沉沉的,鼾响如雷。过了半日,酒才醒些,一会儿爬将起来,捶胸跌脚的说道:“哎!师父叫我磕了头转去,教我本领,我怎么在此贪其口腹,误了大事?”恨上两声,争忙里就走。刚才的走了两三步,只觉浑身上下就如蚂蚁子钻一般,也说不尽的痒,抓了抓儿,越抓越痒。无底洞心里想道:“似此痒痒酥酥,怎么去见师父?这玉栏杆外倒有一泓滴溜溜的清水,不如下去澡洗一番,再作道理。”脱了衣服,一个澡洗,洗得好不快活,哪里再有半点儿痒气罢。
  无底洞心里想道:“明日过夏时再来洗一洗。”跑上岸来,提起衣服,把只左手去穿,只见喀篥一声响,左边胳肢窝里撑出一只手来;把只右手去穿,只见喀篥一声响,右边胳肢窝里撑出一只手来。把个无底洞就唬得魂不附体,魄不归身,说道:“敢是我不合偷饮供酒,三清老爷见罪,撑起我两只膀子来。似这等节外生枝,怎么去见师父?”道犹未了,只见左边肩窝儿里喀篥一声响,左边撑出一个头来;右边肩窝儿里喀篥一声响,右边撑出一个头来。左边的头,像朝着右边的头说话;右边的头,就像朝着左边的头说话。中间一个头,照左不是,照右不是。无底洞越加心慌意乱,安身不住,走到玉栏杆外清水里面去照一照,恰好全不是自家的模样了:三个头就有三张口,三个鼻子,三双耳朵,六只眼睛,六道眉毛,又有十二个獠牙生在口上。
  无底洞跳上两脚,说道:“哎,今番却主饿死也!平时间一个头,尚且没有帽儿戴;如今三个头,哪里去讨这许多的帽儿戴?平时间一副脸皮,尚且没有躲人处;这如今三副脸皮,哪里去躲得这许多的人?平时间一张口,尚且没有饭吃,这如今三张口,哪里去讨这许多的饭吃?平时间一口牙齿,尚且没有甚么龈得,如今十二个獠牙,哪里去讨这许多的龈?却不是主我饿死也!”再照一照,只见头发都是红的,无底洞说道:“今番是个红孩儿了。”再照一照,只见三个头都是靛染的,无底洞说道:“今番又是个蓝面鬼了。似此模样,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怎么去见我的师父?怎么去见我的朋友?”心中烦恼,把三个头摇了一摇,只听得忽喇一声响,如天崩地塌一般,全然不由无底洞了。平白地往上一长,就长得身高三丈,三个头,四条臂膊。无底洞道:“我这回是个甚么样人品?欲去不见师父,我这等身长、脚长、头多、手多,哪里去讨衣穿,哪里去讨饭吃?欲待去见师父,我这等身长、手长、头多、口多,又不像个人模样。只一件来,自古道得好:『丑媳妇免不得堂上见公姑。』我不免还去请教师父,叫他救我。”
  转身来到前殿。三丈长的身子,哪里有这等可体衣裳,只得把些旧衣服遮了前面不便之处。三丈长的人,哪里有这等高大门扇,只得低着头俯伏而入。见了师父,满口叫道:“师父,可怜见我弟子,舍福救我弟子罢!”羊角道德真君只作一个不知,喝声道:“这是个甚么鬼王?敢进我的宝殿!”快快的叫过黄巾力士来:“你与我把他打下阴山背去,教他永世不得翻身。”无底洞慌了,连声叫道:“师父,我不是甚么鬼王,我不是甚么鬼王!”真君道:“你不是鬼王,你是哪个?”无底洞说道:“弟子是六年挑水、扫地、灌松树的无底洞。”真君道:“你既是无底洞,怎么这等一个模样?”无底洞道:“是弟子到玉皇阁下去磕头,不合偷吃了三清老爷面前三杯酒、三枚青枣儿。”真君道:“你有酒吃,有枣儿吃,就做这等模样?”无底洞道:“不是做模样。只因酒醉之后,浑身发痒,是弟子到金水河里,洗了一个浴,跑上岸来,左边胳肢窝里一声响,左边撑出一只手;右边胳肢窝里一声响,右边撑出一只手来。左边肩窝里一声响,左边撑出一个头来;右边肩窝里一声响,右边撑出一个头来。”真君道:“三头四臂是了,怎么又有这等长哩?”无底洞道:“弟子只把个头摇了一摇,只听得天崩地塌一般,也全然不由弟子的主张,一长就长到这个田地。如今做出这一场丑来,全仗师父救拔!”真君道:“你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那个酒连我们也不敢惹它,你怎么去吃它?吃了它不至紧,永世不得人身,只好在阴司之中做个恶鬼。”无底洞听知永世不得人身,就放声大哭,说道:“老祖,可怜见弟子在这个山上六年,也是伏侍老爷一场,望乞高抬神力,救拔残生。”羊角道德真君看见他辈得凄惨,却才把个真情对他诉说,说道:“徒弟,你不要慌。”无底洞道:“怎么叫弟子不要慌?”真君道:“我如今要下山去,和南朝的道士、和尚提刀赌胜,缺少了一个前部先锋。”无底洞道:“缺少先锋,与弟子不相干涉。”真君道:“是我将你脱了凡胎,换了仙体,充为前路先锋,擒拿道士、和尚。”无底洞道:“既是师父有这许多的情事,何不直对弟子说,免得弟子吃了这许多的惊疑。”真君道:“此是超凡入圣,何必惊疑!”无底洞道:“怎么三杯酒、三枚青枣儿,就会超凡入圣?”真君道:“三杯仙酒,乃是三个仙体,你三个头便是;三枚青枣儿,是三股仙气,你两股气从旁而出,却就撑出两只手,你一股气从直而上,却就撑得这等三丈之身。”无底洞道:“我的四大,如今在哪里?”真君道:“有个时候,你亲自看见。”无底洞道:“师父,怎么救取我转来罢?”真君道:“你再到金水池里洗一浴来,我这里就有个法儿为你解救。”
  无底洞听知为自己解救,心中大喜,连忙的跑到山后,只见金水河中水面上漂着一个死尸。无底洞又吃了一惊,近前去一看来,原来就是他的色身。他心里想道:“既是我的色身在此,何不下水去走一遭儿?一则是澡洒仙身,师父好来解救;二则是取上色身来还他一个葬埋道理。”跑将下去,哪里有个色身?洗了一会澡,复上桥来,三头还是一个头,四臂还是两只臂,无底洞还是一个无底洞。再去参见师父,师父道:“今番可好哩?”无底洞道:“我的还是我的,岂有不好之理!”真君道:“收拾下山去来。”无底洞道:“弟子今番现了本相,怎么又做得先锋?”真君道:“你到交战之时,大叫一声『师父』,把个身子儿望上弓一弓,还是三头四臂,还是三丈之长。”无底洞道:“我若是三头四臂,三丈全身,我把南朝的人马,直杀得他只轮不返,片甲不回。”真君道:“你明日上阵之时,现了三头四臂,三丈全身,唬得南朝将官跌下马来,你切不可坏他,待姜金定去拿他,别有个道理。”无底洞道:“怎么不可坏他?”真君道:“你若坏他,便伤了我杀戒之心,枉了我千万年修炼。”无底洞道:“谨依师父严命,不敢有违。”羊角道德真君收拾一班宝贝,张满一口花篮,带领无底洞真人,排备下山厮杀。
  不知此去胜负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二指挥双敌行者 张天师三战大仙
  诗曰:山人骑鹿云中行,手拾翠华餐玉英。欲扪星辰辨南北,紫霄峰上坐吹笙。野客寻真跨鹿行,洞天寥廓秋云晴。布袍草履无相问,啸弄干戈夜战征。
  却说羊角道德真君头戴着冲天如意巾,身穿着黑缘边蓝敞袖,腰系着水火双环带,脚穿着革各鞑紫麻鞋,还有一口太阿宝剑,跨一只八叉仙鹿,带领无底洞真人,吩咐众弟子,撇了羊角洞,辞了羊角山,驾起一朵祥云,望空而起。顷刻之间,就是金莲宝象国。好个真君,按落云头,竟到荒草坡下。只见姜金定走近前来,俯伏在地说道:“有劳师父远来,未曾迎接,接待不周,望乞恕罪。”真君道:“姜徒弟,你过来听我说。”姜金定跪着说道:“师父有何吩咐?”真君道:“兵不厌诈,将贵知机。今日是个头阵,不可轻易造次。”姜金定道:“须烦师父指教一番。”真君道:“若是你先出马,南朝将官怕怯于你,不肯领兵前来。莫若先将无底洞出马,出其不意,攻其无备,闪他几员将官过来,先灭他一场威风,先扫他一个桃子。却待我来,多搬出几番本领,活捉僧人,生擒道士,与你成功。”姜金定道:“多谢师父指教,感谢不尽。”
  羊角道德真君叫声:“无底洞何在?”无底洞应声道:“弟子在这里。”真君道:“你到沿海地面南军阵前,高声叫道:『哪一个强将敢来出马,敢与我交锋?』看他那里是个甚么将官来,你便抖擞精神,与他交战。”无底洞说道:“弟子空着一双手,怎么与他交战?”真君道:“我自有兵器与你。”无底洞道:“愿借兵器来。”羊角道德真君转身到水火花篮之内,取出一个小小的葫芦来,拿在手里,说道:“你过来,我把这个兵器交与你。”无底洞看了,微微而笑,说道:“师父差矣!这个葫芦只好盛药,怎么教我拿去当枪当刀?”真君道:“你看来!”只说一声看,就把一个葫芦拿在手里,吹上一口仙气,喝声道:“变!”实时就变做丈八长的一杆柳叶神枪,递与无底洞。无底洞接了这一杆枪,飞星就走。真君道:“你转来,我还有事吩咐你。”无底洞道:“师父,你好扫人的兴。”真君道:“你谨记着,临阵之时,要叫『师父』。”无底洞说道:“晓得,我做徒弟的不叫师父,敢叫别人?”
  实时拽枪出阵,高叫道:“南朝哪一员将官敢来和我厮杀?”
  一来一往,叫上叫下的。早有蓝旗官报上军宝帐,说道:“番国里走出一个小道童来,身长三尺,发迹齐眉,手里拽着一杆长枪,声声叫道讨战讨战。”三宝老爷道:“料一小道童能有多大的本领?”传下将令,说道:“谁出阵擒此道童?”话犹未了,班部中闪出一员将官来,应声道:“末将不才,愿单鞭出马,擒此道童。”老爷道:“你姓甚名谁?现任何职?”来将道:“本姓沙,名彦章,原任南京锦衣卫镇抚司正千户之职。末将祖籍出自西域回回,极知西番的备细。”老爷道:“有甚么备细?”沙彦章道:“西洋地面多有草仙、木仙、花仙、果仙,又有一等雷师、雨师、风师、云师,又有一等山精、水精、石精,各样的妖术也不计其数。这个小道童一定是个甚么怪物。”三宝老爷道:“你出阵时,务必小心,不可疏略。”沙彦章应声道:“末将知道。”实时绰鞭上马。你看他:上世功勋满钟鼎,后昆风骨总候王。金鞭响处无强敌,立地妖儿束手降。
  却说沙彦章单鞭匹马,竟奔阵外。来到荒草坡前,果真见一个小小道童,身不满三尺,发迹齐眉,手执长枪,高声叫道:“来者何人?愿留名姓!”沙彦章说道:“吾乃南朝总兵官王爷麾下正千户沙彦章的便是。你是哪里黄毛小犬、山野的畜牲,敢在这里胡言乱语,惊动我大明人马?你从实说来,是哪一国差来打探我宝船细作,万事皆休,若还乱道,你看我手里吞云吸雾紫金鞭,教你目下就丧残生,那时悔之晚矣!”那小道童大笑了一声,说道:“我实告诉你罢,我非别国所差,我乃羊角山羊角洞羊角道德真君的徒弟,谨奉师父严命,来取你南朝将官的首级。你不如早早的下马受降,免受刀兵之苦。”沙彦章大怒,骂道:“这等一个小毛虫,敢开这等的大口,敢说这等的大话。”举鞭来照头一鞭。那无底洞原本等不是个抡枪舞剑的,却沙千户的鞭又来得凶,他措手不及,只苦了个头,挨了一鞭,打得个颈脖子只是一触,忍不过疼,叫上一声:“师父,救命哩!”哪晓得这一声“师父”,正叫得合了折,立地时间,就长出三个头、四个臂,就长成三丈多长,就长成朱砂染的头发,青靛涂的脸子,好不怕人也。沙千户反吃了一惊,收神不定,不觉的跌下马来。跌下马来不至紧,早被些番奴撮撮弄弄,撮弄去了。正是龙游汪水遭吓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沙千户没奈何,只得隐忍,再图后功。羊角真君吆喝道:“只可拿人,不可伤人性命。”
  却说无底洞又到南朝阵上,高声大叫说道,要生擒道士,要活捉和尚。总兵老爷闻之,问道:“沙彦章出阵何如?”报事官回复道:“沙彦章中了小道童之计,已经被活捉去了。”总兵官大怒,说道:“这等一个三尺童子,输阵与他,怎叫做个过海,怎叫做个取番?”实时取过令箭一枝,折为两段,说道:“你们将官拿不住这个道童,取不得这个金莲宝象国,罪与此箭同!”众将官看见总兵老爷发怒生嗔,哪一个不战战兢兢,哪一个不披挂上马。早有一员将官,现任南京金吾前卫都指挥金天雷,身长三尺,膀阔二尺二寸,不戴盔,不戴甲,全凭手里一件兵器,重有一百五十斤,叫做个“神见哭任君镋”。总兵官未及吩咐,早又闪出一员将官,现任南京豹韬右卫都指挥黄栋良,身长一丈二尺,膀阔五尺,红札巾,绿袍袖,黄金软带,铁菱角包跟,使一条三丈八尺长的“鬼见愁疾雷锤”。总兵老爷看见这两员将官,虽则是一个长,一个矮,其实的:一般勇猛,无二狰狞。都则是操练成的武艺高强,那些个拣选过的身材壮健。神见哭的任君镋,怕甚么甲伏鳞明;鬼见愁的疾雷锤,谁管他刀枪锋利。腾腾杀气,你你我我,同时赛过六丁神;凛凛英雄,阿阿侬侬,一地撇开三面鬼。旗开处,喝一声响,令似雷霆;马到时,撑两道眉,威如熊虎。长的长窈窕,撞着开路先锋,咱说甚么你的长;短的短婆娑,遇着土地老子,你说甚么咱的短。正是:重重戈戟寒冰雪,闪闪旌旗灿绮霞。九里山前元帅府,昆阳城外野人家。
  总兵官老爷说道:“诸将出马敢有疏虞,军法从事!”这两员将官答应道一声“是”,早已跨上马奔出阵前。
  只见还是那一个小道童,身长三尺,发迹齐眉,手里拽着一杆长枪,口里叫道:“南朝哪一员强将,敢来与俺厮杀?”金天雷一时怒发,从左角上雪片的任君镋划上前去。黄栋良从右角上雨点的疾雷锤打上前去。一个划将去,一个打将去。自古道:“好汉不敌俩。”莫说个无底洞会得支持,口里连声叫道:“师父救命哩!师父救命哩!”立地时节,就长出三个头,四个臂,就长成三丈多长,就长成朱砂染的头发,就长成靛染的脸子。金天雷吆喝道:“黄指挥,哪管他三头四臂,我和你只是划他娘!”黄栋良叫金指挥道:“哪管他甚么青脸獠牙,我和你只是打他娘!”一个划,一个打,打得个蓝面鬼没处安身。蓝面鬼走过左,左边划得凶;蓝面鬼走过右,右边打得凶。只当两个钟馗攒着一个小鬼。羊角道德真君看见,吃了一惊,心里想道:“南朝将勇兵强,不当小可,我今番差起了这个主意。”姜金定站在真君身旁,说道:“师父快救师弟哩!”好个真君,拿过水火花篮儿,取出一件宝贝,念动真言,宣动密咒,把个宝贝望空一撇,只见满天飞的都是些明晃晃的钢刀。那一天的飞刀掉下来,也不计其数。亏杀了南朝两员大将,一个任君镋,一个疾雷锤,把那飞刀就打做个: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羊角道德真君只是口里打啧啧,没奈何,收了飞刀,接了蓝面鬼。
  南朝二将策马而回。只是两个马带了些伤,一个伤了后腿,一个伤了尾巴。蓝旗官报上中军宝帐,总兵老爷大喜,说道:“威武不能屈,这才是个将官的道理。”道犹未了,那三尺长的小道童又来讨战,口里不知高、不知低的说道,要生擒道士,要活捉和尚-。总兵老爷说道:“须得天师,才有个结束还他。”实时请到天师。天师道:“这小道童儿是个甚么来历?”总兵老爷道:“前日之时,多蒙天师道力退了妖婢姜金定。这如今又是姜金定请到甚么羊角山羊角洞羊角道德真君。这真君原是姜金定甚么师父,神通广大,变化无穷,先着这个小道童做个前部先锋,会弄三头四臂,青面獠牙,唬吓人取胜。先前千户沙彦章被他捉去,后来金指挥、黄指挥两人出马,已自有个赢手,又被羊角真君满天的飞刀遮头扑面,以此上无将不能取胜。如今小道童又来讨战,坐名要天师对阵,故此冒渎尊颜,请凭示下。”天师道:“此等妖道,何足为奇,贫道家传自汉朝到于今日,历过多少朝令,见过多少法师,莫说顶冠束带的,就是三岁娃花儿,也晓得神通,也晓得变化。莫说受生为人的,就是鸡、豚、鹅、鸭,也会通神,也会变化。”总兵老爷道:“似此说来,绝妙,绝妙!须烦天师一行。”天师道:“贫道就行。”实时出马,左右列着两杆飞龙旗,左边是二十四名乐舞生细吹细打,右边是二十四名道士仗剑捧符。中间一面坐纛,坐纛上写着“江西龙虎山引化真人张天师”十二个大字。门旗隐隐,一个天师坐着一匹青鬃马。
  却说那个小道童儿看见一簇人马,擂鼓摇旗,就要厮杀,也不管他是个甚么人,掣过那一杆火尖枪,劈胸就是一枪。天师一袖拂开了枪,一手举起七星宝剑,望空一掀,主意来取道童的首级。哪晓得羊角道德真君闪在半空中云头里面,把个宝剑接住了。天师看了半日,不见个七星宝剑下来。只见那个小道童现出三头四臂,三丈金身,朱红头发,青脸獠牙。三个头就是三张口,口口说道要捉天师。四只手就是四杆枪,枪枪来奔天师。天师倒也好笑,没奈何,只得跨上草龙,腾空而起。腾空而起不至紧,却又劈头撞着羊角道德真君。真君高叫道:“哪里走!”天师道:“你是个甚么人,敢来拦我的去路?”真君看见天师来得凶,却不敢轻易,连忙的拿过水火花篮儿,取出一个宝贝来。这宝贝不是小可的,却是轩辕黄帝头上一个顶阳骨,团团圆圆,如镜子之状。他却是一股太阳真精,聚而不散,背后有五岳四渎,面上有社稷山川,明照万里,即如皓月当空。凭你是人、是鬼、是神仙,举起来一照,实时现出本形。凡是呼风唤雨,驾雾腾云,见之即止。凡是驱神遣将,五囤三推,见之即退。任是移星转斗擎天手,也要做个蠓懵痴呆浑沌人。这宝贝名字叫个轩辕镜,羊角道德真君取出这个镜来一照,天师没奈何,也自现了本相,连人连草龙都掉将下来。下面又撞着姜金定日月双刀,蓝面鬼火枪三杆,天师看见倒也好笑,没奈何只得丢下一根束发玉簪儿来。那簪儿飕地一声响,化成一条白龙,驮着天师下海而去。
  却说羊角大仙得了头阵,满心欢喜,跨着八叉神鹿,伏着天曹宝剑,左边一个姜金定日月双刀,右边一个无底洞火枪三杆,成群结党,往往来来,高声叫道:“你既是天师,怎么败阵而走?再有本领敢来战么?”天师道:“这个妖畜如此无礼,唐突于我。”实时出马,也不用飞龙旗,也不用皂坐纛,也不用乐舞生,也不用甚么道士,单骑着一匹青鬃马,伏着一口七星宝剑,高声骂道:“那骑鹿的草虫,那三头的恶鬼,亏了你们好厚脸皮!人生在天地之间,秉阳精而为男子。男正乎外,夫者妻之纲,岂可以区区男子,六尺身材,反被一个妖妇所惑,反为一个妇人指使?巾帼之辱,挞于市朝。何况于你男女混杂,昼夜不分,成一个甚么道理?纵有大功,难收此耻!”羊角仙人听知这一席话儿,心上老大的没趣,只是勉强答应道:“你败兵之将,不足以言勇,反来摇唇鼓舌,惑乱我的神机。”道犹未了,姜金定在左壁厢抡动日月双刀,竟奔到天师的面上;右边蓝面鬼掣过三杆火枪,竟奔到天师的身上。天师急架相迎。前面羊角仙人又是劈头的宝剑。天师那一口七星宝剑:一冲一撞,说甚么李天王降妖魔于旷洞之野;一架一迎,那数他揭帝神收魍魉于阴山之前。枪对枪,刀对刀,剑对剑,管教他难寻半点空闲;撇处撇,捺处捺,长处长,到底是不争分毫差错。一任他一二三,抖擞威神,恁般的喊声震动;但凭俺七八九,设施武艺,全不见战马咆哮。舞八方,俨然是个干、坎、艮、震、巽、离、坤;兑之位;威生八面,竟然打破他休、伤、杜、绝、惊、开、生、死之门。风行雷令,就是须弥山即如芥子,何愁他铁迭金城;火速符飞,纵然大罗殿就在目前,岂惧你凶神恶煞。谁不道我龙虎山龙虎衙龙虎真人,统领着貔貅百万;却笑你小西洋羊角山羊角洞羊角草仙,牵连得麂獐一班。正是:走入边崖石径斜,无端魍魉竟揄揶。岂同三战刘先主,直是钟馗把鬼拿。
  却说羊角仙人看见张天师来得不善,转身取过水火花篮儿,拿动宝贝。天师眼儿又快,早知其意,实时取出一道飞符,放在宝剑头上烧了,念了两句,喝了一声,早有四个天将站在面前。及至羊角真君又取出那个轩辕镜来,实指望天师照依前番落马。不晓得天师倒不曾落马,却被黑脸獠牙的赵元帅照头一鞭,打得个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好个赵元帅,左一鞭,左边姜金定慌了,随着鞭梢儿一道火光,入地而去。右一鞭,右边无底洞三个头只剩得一个,四只臂只剩得一双,拽着枪没命而跑。
  天师谢了天将,得胜回来。元帅老爷道:“多蒙天师道力,杀退此贼,但此贼一日不擒,此国一日不服,设何计以擒之?”天师道:“今日天晚,尚容明日贫道再作一个处置。”到了明日,不待天师出马,那个羊角仙人又领了姜金定、蓝面鬼阵前讨战。天师今番拿定了主意,方才出马。羊角仙人见了天师,一口宝剑斜撇而来。天师七星宝剑急忙架住,一上一下,一往一来。两个人正战在酣处,只见左肋下姜金定,斜刺里日月双刀滚将来。左边就有一个天师,一口七星宝剑单战姜金定。两家正战在酣处,右肋下三头四臂鬼,斜刺里三杆火尖枪刺将来。右边就有一个天师,一口七星宝剑单战三头四臂鬼。正战在酣处,羊角仙人高叫道:“好道士,你会分身法,偏我不会使个分身么?”道犹未了,一个就是十个,十个就是一百个。天师高叫道:“好草仙!你会分身法,偏我不会使个分身么?”天师也是一个分十个,十个分百个。先是一百个羊角仙人,已是塞满了荒草坡前。今番又添了一百个张天师,就把个荒草坡围得密密层层,吆吆喝喝。一百个羊角仙人,一百口飞刀;一百个张天师,一百口七星宝剑,混杀做一坨儿,也不见个高低,也不分个胜负。
  羊角仙人心里想道:“两家只斗个分身之法,何足为奇,少不得还要拿出宝贝儿来耍他一耍。”一手提着水火花篮,一手摸着宝贝。天师的神眼岂当等闲,先前就看见了,急忙的剑头上烧了飞符,喝声:“到!”羊角仙人拿出那个轩辕镜的宝贝儿来打一照,两家子都收了分身法。仙人实时跑向前来,指望把天师拿住。哪晓得左边猛空的扑地一声响,转头看时,只见左边站着一个三只眼、拿火砖的大汉,掣将水火花篮儿去了。未及开口,右边猛空的也扑的一响,转头看时,只见右边站着一个铁幞头、拿钢鞭的大汉,一手掣将轩辕宝贝儿去了。未及转身,那两个大汉驾起一朵祥云,腾空而起。羊角仙人也自腾空而去。两个要拿去,一个要抢来,三个人绞作一堆儿在半空之上。却说去了羊角仙人,止剩得一个姜金定,一个蓝面鬼。这两个怎么是天师的对手?天师把个嘴儿拱一拱,那两个就是钉钉了的一般。天师对着左边喝一声道:“贱婢!你的日月双刀怎么不舞?”姜金定把个眼儿瞅两瞅,只是动不得,也没奈何。天师又对着右边喝一声道:“小鬼,你的火尖三杆枪怎么不戳?”蓝面鬼把个眼儿瞪两瞪,只是动不得,也没奈何。天师道:“相烦关元帅,与我拿他过来。”只见关元帅圆睁凤眼,倒竖蚕眉,天师辞了天将,解上两个贼头,献上中军帐元帅麾下。三宝老爷道:“你两个是甚么人?”一个道:“俺是金莲宝象国女将姜金定。”一个道:“俺是羊角大仙徒弟无底洞。”三宝老爷道:“你两个人少不得一死。只一件来,死于王事,不失为忠。”姜金定道:“既是女将们尽忠,元帅这里理合释放罢!”三宝老爷道:“怎么释放得你?自古道:在商为义士,在周为顽民。”三宝老爷又有些痨气,叫声:“左右的,每人赏他酒一瓶、肉一肩,与他一个醉饱而死。”姜金定头也不转。蓝面鬼一口一瓶酒,一口一肩肉。左右道:“你怎么吃得这等快哩?”蓝面鬼道:“你岂不晓得我是个无底洞?”左右道:“这一位怎么不吃?”蓝面鬼道:“他是个女将军,洞有底。”左右道:“既是有底,怎么会陷人哩?”蓝面鬼道:“正叫做个有底陷人坑。”
  道犹未了,一枝令箭下来,着俘囚解到帐下。三宝老爷道:“押出辕门外枭首示众。”王尚书道:“且慢!”老爷道:“怎么且慢?”王爷道:“下战斩首,上战输心。今日枭首之时,也要他心服。”老爷道:“怎见得他心服?”王爷道:“要他各人供一纸状,看他心下何如。”老爷道:“王老先儿说的就是。”实时责令两个俘囚,各人供状一纸。老爷道:“你两人今日之死,各人心服不服?”两个人齐声答应道:“心服。”老爷道:“你两人既是心服,各人供上一纸状来。”姜金定道:“女将不知道状是怎么样供?”老爷叫声:“左右的,取出供状式样来与他看。”
  姜金定看了供,说道:“供状人姜金定,系金莲宝象国总兵官姜老星忽刺之女,供为违抗天兵,自取罪戾事:中国有圣人,万邦来享。天兵西下,自不合鞠旅陈师,违抗不顺,以致战败受俘,理当枭首。逆天者亡,夫复何辞!所供是实。”
  蓝面鬼供说道:“供状人无底洞,系羊角山羊角洞羊角道德真君徒弟,供为妖邪煽惑良民,自重罪恶事:王者四海一家,卧榻边岂容鼾睡。自不合猖妖惑众,抗拒天兵,以致人国兵伤财尽,是谁之过欤?妖言者斩,亲于其身为不善。罪何可逃?所供是实。”
  三宝老爷看了供状,说道:“这两人果真心服。”王爷道:“得他心服,才是个王者顺天应人之师。”旗牌官押赴辕门外枭首,一个人一刀。只见姜金定一道黑烟,扑天而去;蓝面鬼一刀两段,白气腾地而去。旗牌官报上中军帐。三宝老爷道:“快问天师。”
  不知天师有何高见,晓得他是个甚么脱壳金蝉,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长老误中吸魂瓶 破瓶走透金长老
  诗曰:为问西洋事有无,狰狞女将敢模糊。防风负固终成戮,俨狁强梁竟作俘。可汗头颅悬太白,阏氏妖血溅氍毹。任君惯脱金蝉壳,难免遗俘献帝都。
  却说三宝老爷听知辕门外刀下不见了人,一时未解其意,请问天师。天师道:“黑烟是火囤,白气是水囤。”三宝老爷不准信,说道:“既是他会水、火二囤,怎么初然肯受缚而来?怎么末后肯定供状?”王尚书道:“似此绑缚,怎么得脱?”天师道:“二位师不信,实时就见分明。”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有妖道身骑着八叉神鹿,手持宝刀,带领姜金定、蓝面鬼,还有一枝番兵番马,声声叫道要放火烧船,张天师不在心上,单要生擒金碧峰长老。”原来羊角仙人是个仙籍上有名的主儿,就是马元帅、赵元遇擅便,纵然争闹一场,水火篮、轩辕镜俱已付还他了,故此他又下来讨战。三宝老爷道:“果真的,这些番狗死而不死,着实是不好处。”天师道:“此时天晚,莫若抬将免战牌出去,俟明日天晓再作道理。”
  却说羊角仙人看见了免战牌,高叫道:“你们有耳朵的听着,我们今晚且回,明日来单要你甚么金碧峰出马,其余的倒不来也罢。”三宝老爷听知他这等吆喝,心上老大的吃力。到了明日早上,请出王尚书来,大家计议。王爷道:“今日妖道再来,我和你说不得了。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还只在国师身上才好。不然连我等的性命都是难逃。”道犹未了,妖道又来讨战,不要别人,坐名要金碧峰长老。王爷道:“说不得了,只得拜求国师。”老爷道:“见教的极是。”
  相见国师,国师道:“连日胜负何如?”三宝老爷道:“这个金莲宝象国如何这等费手也?”长老道:“怎么费手?”老爷道:“前日有几员番将,武艺颇精,神通颇大,仗凭朝廷洪福,国师佛力,俱已丧于学生的帐下诸将之手,故此不曾敢来惊烦国师。近日出一女将名唤姜金定,虽是一个女流之辈,赛过了那七十二变的混世魔王,好厉害哩!好厉害哩!多亏了天师清净道德,败了他几阵。不料他到个甚么羊角山羊角洞,请下个甚么羊角道德真君来。那真君骑一只八叉神鹿,仗一口飞天宝剑,带领了一个小道童:三头四臂,一手就伸有三丈多长,朱砂染的头发,青靛涂的脸儿。连番厮杀来,诸将不能取胜。昨日天师三战妖道,虽不曾大败,却也不能大胜。今日妖道又来讨战,口口声声不要他将交锋,坐名要国师老爷出马,故此俺学生辈不识忌讳,特来相恳。”长老道:“善哉,善哉!贫僧是个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怎么说个『出马』二字。就是平常间,扫地也恐伤蝼蚁命,飞蛾可惜纸糊灯。”三宝老爷心里想道:“国师这个话,是个推托的意思。”王尚书心里想道:“国师推托,我们下西洋的事,就有些毛巴子样儿。”只有马太监在座,倒是个肯说话的,他说道:“既国师不肯出马,不如暂且宝船回京,奏过万岁爷再作道理。”长老道:“阿弥陀佛!怎么暂且回京?”马公道:“用兵之道,进退二者。今日既不能进前,莫若退后。若做个羝羊触藩,进退两无所据,那时悔之晚矣!”长老道:“阿弥陀佛!你们都不要慌,待贫僧出去看一看来,看这仙家是个甚么样子。”马公道:“看也没用处。”长老道:“自古说得好:『三教元来是一家。』待贫僧看他看儿,不免把些善言劝解他归出去罢。”马公道:“道士乃是玄门中人,不比释教慈悲方便。倘或他动了火性,饶你会说因果,就说得天花乱落如红雨,怎奈他一个不信,他尊口嗷然佯不知。不如依俺学生愚见,暂且回京的高。”长老道:“钦承王命,兵下西洋,岂可这等半途而废?待贫僧去劝解他一番,看是何如。”
  长老站将起来,把个圆帽旋了一旋,把个染衣抖了一抖,一手托了紫金钵盂,一手拄着九环锡杖,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把个胡须抹了一抹,竟下宝船而去。王尚书走向前来,问说道:“国师哪里去?”长老道:“贫僧去劝解那个仙家,叫他转回山去罢。”王爷道:“你把自己的性命都不当个性命。虽说你佛门中曾有舍身喂虎、割肉饲鹰,那却是个朝元正果。你今日身无寸甲,手无寸铁,旁无一人,光光乍儿前临劲敌,岂不是个暴虎冯河。倘或有些差池,怎么是好?”长老道:“有个甚么差池?”王爷道:“国师忒看轻了。昨日天师带领着许多人马,况有令牌符水随身,况有天神天将救护,况有草龙腾空而起,偌大的本领,尚不能取胜于他。你今日赤手空拳,轻身而往,岂不是羊入虎口,自速其亡?依我学生愚见,还带一枝人马,远壮军威;还带两员将官,随身拥护。国师,你心下如何?”长老低了头,半晌不开口,心里想道:“天师虽则是外面摆列得好看,内囊儿怎比得我的佛力。”过了半晌,说道:“贫僧也不用人马,贫僧也不用将官。”马公道:“国师可用一匹脚力?”长老道:“贫僧也不用脚力。”三宝老爷道:“你们只管琐琐碎碎,国师,你去罢!全仗佛爷无量力,俺们专听凯歌旋。”长老把个头儿点了一点,竟下宝船而去。长老去了,马公道:“国师此行不至紧,我们大小将官和这几十万人马的性命,都在他身上。”王爷道:“怎见得这些性命都在他身上?”马公道:“我们当初哪晓得甚么西洋,哪晓得甚么取宝,都是天师、国师所奏,故此才有今日。到了今日,正叫做满园果子,只看得他两个人红哩!昨日天师有偌大神通,也不能取胜。今日国师此去,又未知胜负何如。倘或得胜,就是我大明的齐天洪福;倘或不能取胜,有些差池,反惹他攻上船来,我等性命也是难保。”王爷道:“老公公之言深有理。只是这如今事出无奈,空抱杞人之忧。”
  马公道:“俺学生还有一个处置。”王爷道:“是个甚么处置?”马公道:“禀过元帅郑爷,差下五十名夜不收,前去打探军情。若是个国师得胜,报进营来,我们安排金鼓旗幡迎接。倘或不能取胜,多遣将军,多发军马,助他一阵。再若是国师微弱,被妖道所擒,叫他作速的报上船来,我们绞动缆车,拽起铁锚,扯满风篷,顺流而下,回到南京,再作一个道理。王老先儿,你意下何如?”王爷道:“此计悉凭元帅郑爷裁处。”禀过三宝老爷,老爷说道:“所言者是。”实时差下五十名夜不收,前去打探消息。怎么南朝的夜不收会到西洋打探军务消息?原来三宝太监是个回回出身,他知道西番的话语,他麾下有一枝人马,专一读番书,专一讲番语,故此有这一班夜不收,善能打探消息。
  却说这五十名夜不收离了宝船,望崖上奔着,国师老爷就早已看见了。原来西番俱是些沙漠地界,无山林丛杂,无冈岭绵亘,五十名夜不收走得尘土迷天,故此老爷就晓得了。老爷心里想道:“这五十个人多应是元帅不放心,差下来打听我的消息。只是俺却也要提防他。怎么要提防他?我如今是个四大假相,前面羊角道士若是个妖邪草寇,便不打紧。若是哪一洞的神仙,或是哪一代的祖师,我少不得调动天兵,少不得现出我丈六长的真相,少不得这五十个人看破了我。看破了我不至紧,你也说道:『国师不是个和尚,是尊古佛。』我也说道:『国师不是个和尚,是尊古佛。』自古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却就枉了我涌金门外托生的功果。又且前面有许多的国度,各国有许多的妖僧妖道,有许多的魑魅魍魉,张也挨我去,李也挨我去,我都去了,却教这些下西洋的将官功绩,从何得来?损人利己,岂是我出家人的勾当?故此我也要提防他一番。”好个国师,无量的妙用,把手望东一指,正东上吊将一位神将下来,朝着国师绕佛三匝,礼佛八拜,凤盔银铠,金带蓝袍,手里拿着一杆一千二百斤的降魔杵。国师起头看时,原来是个护法韦驮尊者。长老道:“相烦尊神,把贫僧的四大色身重迭围护,不可泄漏天机。”韦驮道:“谨遵佛爷牒旨。”国师又把手望西一指,正西上祥云缭绕,瑞气盘旋,一朵白云落在草坡之下。长老起头一看,只见一位尊神:头戴枪风一字巾,四明鹤氅越精神。五花鸾带腰间系,珠履凌波海外人。
  长老道:“尊仙高姓大号?”那仙家拜伏在地,说道:“在下不足是个白云道长。”长老道:“相烦尊仙,可将白云八百片遮住我南军耳目,不可泄漏天机。”白云道长说道:“谨依佛旨。”须臾之间,乌云陡暗,黑雾漫天,坐营坐船的军士还不至紧,所有打听的五十名夜不收,嗫嗫嚅嚅,都说道:“好古怪!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适才明晃晃的青天白日,一会儿就是这等乌云蔽日,黑雾遮天。只怕还有大雨来,雨来却耍了我们没脚手的,不免到这个山凹底下躲一躲儿。”
  却说金碧峰长老一步步的望草地下来。羊角道德真君早已看见沿海岸走着一个僧家,头长耳大,面阔口方,一手托着一个钵盂,一手拖着一根禅杖,只身独自大摇大摆而来。羊角仙人心里想道:“来的就是南朝甚么金碧峰和尚了。只一件,若是甚么金碧峰,他是南朝朱皇帝亲下龙牀,四跪八拜,拜为护国国师,他岂不领兵统卒?他岂不擂鼓摇旗?这还不是他。”一会儿又想道:“我这西洋却没有个和尚,想必就是他。也罢,是与不是,待我叫他一声,看是何如。”高叫道:“来者莫非是南朝金碧峰长老么?”原来三教中惟有佛门最善,长老低声答应道:“贫僧便是。”羊角仙人看见金碧峰这等鄙萎,心里想道:“过耳之言,深不足信。姜金定就说得南朝金碧峰海阔的神通,天大的名望,原来是这等一个懦夫。擒这等一个懦夫,如几上肉,笼中鸡,何难之有!”叫一声:“无底洞,你与我拿过那个和尚来。”
  无底洞写供状的馊酸陈气才没处发泄,听知叫他拿过和尚来,他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掣起那一杆火尖枪,飞过来直取金碧峰长老。长老看见他的飞枪戳到自家身上来,说道:“善哉,善哉!贫僧是个出家人,怎禁得这一枪哩!”那佛爷爷的妙用,把个指头儿略节的指一指,那无底洞两只脚就如钉钉了的一般,那无底洞一杆枪就像泥团儿塑的一般。无底洞分明要走,脚儿难抬;分明要厮杀,枪又不得起。只得口口声声吆喝道:“师父救弟子哩!”就叫出三丈长的金身来,就叫出三个头,四个臂来,就叫出朱砂染的头发、蓝靛涂的脸皮来。长老看了,笑一笑说道:“好说道你是个人,你又不像个人;好说道你是个神,你又不像个神;好说道你是个鬼,你又不像个鬼。”全不在长老心上。
  须臾之间,长老起眼一看,只见他顶阳骨上,有三尺火光而起。长老心里想道:“此人不中相交的。”把只僧鞋在地上拂了一拂,佛爷爷衣袖里面走出一个小和尚来,不上一尺二寸来长,光着头,精着脚,一领小偏衫,数珠儿一大索,朝着长老打一个问讯,说道:“佛爷着弟子哪壁厢使用?”长老道:“你与我把前面的无名鬼退了。”其人虽小,本事高强,走向前去,喝声道:“无名鬼!此时不退,等待何时?”无底洞反笑起来,说道:“吃乳的娃娃就做和尚。”小和尚道:“油嘴!你还不退,要费我的手么?”实时取出一尺二寸长的铁界尺来,照着无底洞的孤拐上扑通一界尺,打得个无底洞跌翻地上,四脚朝天。
  羊角仙人看见打翻了无底洞,心上老大吃力,高叫道:“好个出家人,恁的凶哩!焉敢就伤我徒弟。”连忙的催动八叉神鹿,走近长老身边,提起一口宝剑来,望空一撇,喝声道:“中!”那口剑先从下而上,复从上而下,竟照着长老的顶阳骨砍将下来。长老把个指头略节一指,那口剑早已落在草地里。羊角仙人见了,大惊失色,心里想道:“这和尚不中看,却中吃,比着昨日的道士老大不同。少不得也拿出那个宝贝儿来,会他一会。”即忙里提过水火篮来,一手拿着轩辕宝镜,望空一掷。这个轩辕宝镜宜真不宜假,长老丈六金身,哪怕他照。只是长老本心是个真人不露相,不肯把他照破了,连忙的把个手里钵盂也望空一掷。钵盂上去,就把个轩辕镜迎住了,不能不来。一个是佛门中天无二日,一个是玄门中国无二王,两家子敌一个相当。
  长老收了钵盂,仙人收了宝镜。仙人心里想道:“这个和尚本领高强,不枉了南朝朱皇帝拜他八拜,拜为国师。我只是寻常的家伙,耍他不过。兵行诡道,不免安排个巧计,教他吃我一亏,才见得我的本领,才不枉了姜金定请我下山。”心上经纶已定,方才开口高叫道:“金碧峰,我闻你是南朝护国的国师。一人之师相,百官之领袖。巍巍乎惟你为大,惟你为师。你享这等的大名,还有些甚么大本领么?”长老道:“阿弥陀佛!贫僧是个出家人,有个甚么大本领。”羊角仙人道:“盛名之下难久居,你今撞遇着我是个真对子,你也拿出些本领来才像。”长老道:“阿弥陀佛!但凭仙人吩咐就罢。贫僧有个甚么本领拿出来?”羊角仙人道:“也罢,我叫你一声金碧峰,你敢答应我么?”原来金碧峰长老是个佛爷爷临凡,佛力广无边,无可无不可。凭人叫他长,他就长,叫他短,他就短,全不用半点儿心机。却也凭你就是个八天王,也坏他不得。他说道:“阿弥陀佛!有问即对,岂有叫我名字我不答应之理?”羊角仙人道:“军中无戏言。”长老道:“贫僧是个出家人,一言一语,有个甚么戏言?”羊角仙人高叫一声道:“金碧峰长老哩!”长老应一声道:“有,贫僧在这里。”只见羊角仙人手里一个三寸长的瓶儿,把个长老捞将去了。
  捞将金碧峰去了不至紧,早有那五十名夜不收打探军情的,报上中军宝帐。马公道:“快上宝船,绞动缆车,拽起铁锚,扯满风篷,顺流而下,竟转南京。事在呼吸,不可迟疑。自古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王尚书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岂我们堂堂大将之事?”三宝老爷道:“大丈夫马革裹尸,『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怎么说一个『走』字?”道犹未了,只见非幻禅师早知其事,但未审是真是假,说:“即如是真,他自有个脱身之计。又或者是个疑上添疑,计中用计,亦未可知也。”三宝老爷道:“禅师言之有理。”这正叫做个知师者莫若弟子。实时取出一枝令箭,传示各营,敢有妄报军情者,实时枭首示众。
  却说羊角道德真君拿了一个瓶儿,把个塞儿塞了瓶嘴,叫一声:“姜金定,你来。”姜金定连忙的跪下,说道:“师父有何吩咐?”真君道:“我今日与你干了这一个大功。”姜金定说道:“师父怎么就捞翻了他?”真君道:“他不合打翻了我的无底洞,故此我恼上心来,用此毒汁。”姜金定道:“多谢师父的仙力,拿了这个僧人,其余的将官不在话下。”羊角真君道:“徒弟,你拿这个瓶儿去见番王,算你的十代功劳。”姜金定说道:“这个瓶儿有些淘气,弟子不敢拿。相烦师父进朝走一遭,同献功劳,也不枉师父下山来一次。”真君不肯去,姜金定决意要请去。羊角仙人看见他心坚意坚,便和他同去,跨着一只八叉神鹿,左手提着一口宝剑,右手拿着这个瓶儿。番王下榻相迎,说道:“寡人有何德能,敢劳祖师鹤驾,未及远迎,望乞恕罪!”仙人道:“小徒之请,不得不然。”番王请羊角仙人坐在龙牀上面,自家下陪,说道:“多谢祖师仙力,擒此僧家,寡人的社稷坚牢,江山巩固。自此以后,一时十二刻,俱是祖师之大赐。”羊角真君道:“仰仗大王洪福,凭着小道本领,擒此僧家,实是难事。”番王道:“拿的和尚在哪里?带过来与我看一看。”羊角真君手里拿着一个瓶儿,说道:“和尚拿在这个里面。”番王道:“怎么和尚拿在瓶里?”羊角真君道:“这个瓶尽有些来历。”番王道:“是个甚么来历?”羊角真君道:“这是元始天尊炼丹的丹鼎,里面有万年的真火,百代的真精。”番王道:“有多少年代哩?”羊角真君道:“自从盘古不曾分天地之先,已经烧炼了万千多载。及至盘古分天地之后,又曾烧炼了千百多年。”番王道:“怎么会吃人哩?”真君道:“不是会吃人。天地间只有这一股真精真气,放之则弥六合,卷之不盈一掬。一真相契,翕受无遗。”番王道:“怎么得那个人进来?”真君道:“我这里先开了瓶口,方才叫那个人一声,那个人答应了一声『有』,大抵声出于丹田,声到气到,气到精到,故此就把那个人吸将来。”番王道:“叫做个甚么名字?”羊角真君道:“叫做个吸魂瓶儿。”番王道:“死魂可也吸得么?”真君道:“吸死魂就是个吃死食的。”番王道:“祖师从何得来?”真君道:“这是我道家第一个宝贝,惟有德者有之。”番王道:“这和尚在里面,怎么结果他?”真君道:“到了午时三刻,便就化做了血水,就是他的结果。”番王叫左右的快排筵宴,一则款待祖师,二则守过午时三刻。真君道:“把这瓶儿挂在金殿上正中梁上,待等午时三刻,再取它下来。”番王大喜,设宴相待。正是:一杯一杯复一杯,两人对酌山花开。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瓶来。
  番王与羊角真君献酬礼毕,不觉的就是午时三刻以来。真君叫道:“快取梁上的瓶儿来与我。”当有番官番将双双两两,实时取过瓶来。真君接着,晃了一晃,说道:“里面金碧峰长老已经化成血水了,明日擒了元帅,烧了宝船,天下太平,黎民乐业,大王再整一席太平宴。”番王道:“太平宴是小事,只是难逢祖师之奇珍。”真君道:“此乃小事,何足为奇。”即忙把个瓶儿递将下去,文与文共,武与武连,看了一周,付还羊角真君。真君接到手里,再晃一晃,觉知道轻了些,仔细看来,只见瓶底上有一个针眼大小的窟窿。真君吃了一惊,说道:“哎,罢了!”番王看见羊角道德真君吃惊,把他也唬倒了,问道:“祖师为何着惊?”真君道:“贫道这个宝贝百发百中,饶他就是超凡入圣,上界天星,入在瓶中,过了午时三刻,未有不化成血水者。哪晓得这个和尚钻了我宝贝的底火。走了和尚不至紧,坏了我的宝贝,无药可医。”番王道:“一个和尚这等弄喧,寡人的龙牀坐不稳了。”真君道:“大王放心宽解,容贫道暂且回山彩些药草,补完了这个瓶儿,再来与大王出力。那时节尽数搬出我祖传的本领来,饶他活佛,吃我一亏。”竟跨着八叉神鹿,驾起祥云,望羊角山而去。无底洞赶向前,高叫道:“师父带得弟子归山去也罢!”真君道:“你暂且在这里,我不日又来。”姜金定说道:“全仗先锋,诚恐那和尚又来哩!”无底洞说道:“先锋好做,铁界方难熬。”大家笑了一会。
  却说金碧峰长老回到宝船,非幻禅师只是鼓掌而笑。三宝老爷道:“国师怎么遭他的毒手?”长老道:“他是个吸魂瓶儿,叫一声应一声,就把个三魂七魄吸将去了。”老爷道:“怎么又得回来?”长老道:“是贫僧把根九环锡杖捣通了他的底眼,抽身而来。”老爷道:“他今番又来,何以处之?”王尚书道:“只是一个不答应他,任他叫得花如锦,奴家只是一个不开言。”长老道:“到底不是个结局。”马公道:“他的瓶底儿已经捣穿了,怕他来怎么?”长老道:“他肯甘心做个破家伙?一定要去泥补。”王尚书道:“就这个泥补里面,安个机窍。”长老道:“贫僧自有个安排。”
  毕竟不知长老是个甚么安排,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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