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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情

《梼杌闲评》第28---32回

时间:2016-7-6 14:08:59   作者:淘乐网   来源:cnxc110   阅读:1362   评论:0
内容摘要:  第二十八回 魏忠贤忍心杀卜喜 李永贞毒计害王安  诗曰:千古兴亡转眼过,乱蝉吟破旧山河。兵临鲁地犹弦诵,客过商墟自啸歌。山气青青余故垒,江声黯黯送寒波。图王定霸人何在,衰草斜陽一钩蓑。  话表真真子收兵回城,心中郁郁不乐。玉支道:“胜负常情,何须介意?且取酒来解闷。”席散,各...
  第二十八回 魏忠贤忍心杀卜喜 李永贞毒计害王安
  诗曰:千古兴亡转眼过,乱蝉吟破旧山河。兵临鲁地犹弦诵,客过商墟自啸歌。山气青青余故垒,江声黯黯送寒波。图王定霸人何在,衰草斜陽一钩蓑。
  话表真真子收兵回城,心中郁郁不乐。玉支道:“胜负常情,何须介意?且取酒来解闷。”席散,各归帐中,真真子终是烦恼。元元子道:“那人必非等闲之人,高我们一等哩!”真真子道:“我们数百年修炼之功,被他破了,如何是好?这样一个小孩子,竟有此等手段!”元元子道:“此人亦是我辈中人。”真真子道:“待我今夜用摄魂法弄他一弄。”元元子道:“不可。一则此法未免太毒,二者恐出不得他的手,反遭其害。且安寝,明日再处。”真真子终是郁郁睡不着,起来秉烛而坐。正自寻思,忽听得屋梁上簌簌有声。抬头看时,只见一个柬帖儿凭空飞下。真真子忙拾起,唤元元子起来,拆开同看。只见上面写着道:翻云覆雨笑真真,元儿山中自有春。
  何事不归空着力,却教铅汞送他人。后写道:“空空封寄。”元元子看毕,大惊道:“原来是他!”真真子道:“一向只闻他的名,怎么是这等一个小孩子?”元元子道:“你也数百岁了,怎还这样少年?他是猿公亲授的高徒,为古今剑仙之宗。我等来错了。近来看刘公专以酒色为事,不像个成大事的,不如见机早去。等他破败之时,再要脱身就迟了。”真真子道:“我们为跛李所误矣。”二人遂收拾了,乘夜飞身跃出城来。真真子向怀中取出纸剪的两个驴子来,吹一口气,喝声道:“起。”就变成两个活的,夫奄各跨一头,向南而去。
  次早,萧、王二公升帐,请空空儿计较道:“昨承仙师破了他法,今日必来死战。”空空儿道:“不来了,此刻已去有千里了。”傅应星道:“师兄何以知之?”空空儿笑道:“略施小计,彼必远去,昨夜我有个帖儿送与他,他见了,知道是我,他必含羞而去。只有那个跛头陀,他若不早见机,今日阵上先结果了他。那和尚越发无能为矣。二公可领兵至城下索战,诱他出战,自有道理。”萧、王二人便叫传令,拔寨起身,把人马齐集城下催战。
  贼兵见元元、真真去了,正在着忙。刘鸿儒道:“我们所赖者二位仙师,今日不别而行,后事如何是好?”跛李大叫道:“主公何以自诿!这样没始终的人,说他做甚么!难道没有他我们就不能成事么?”气愤愤地出来,点齐人马,也不带副将,只自己出城迎敌。官兵见有兵马出来,少退两箭之地。只见跛李头陀匹马当先,手持禅杖,高叫道:“你那不怕死的,速来纳命!”这边王参将接住,大战数十合。空空儿取出杏黄旗来,望着跛李一展,那手中禅杖早已坠落。跛李没了兵器,只得掣出戒刀悬祝萧游击又挺槍夹攻。他如何抵挡得住?欲待要走,无奈二人逼住,难得脱身!于是口中念念有词,弃了马,架起一朵席云,腾空而上。空空儿将手中棕扇向上一拂,只见他从空中滴溜溜的倒坠下来。傅应星放马上前,手起一戟,刺中咽喉而死。可怜定霸图王客,化作沙场浪荡魂。贼兵无主,官军乘势掩杀,直抵城下。城中见杀了头陀,不可出战。官兵围住,四面攻打。
  空空儿回到寨中,对萧游击道:“如今妖人已灭,贼众气数将尽,不过旬日间可破。我在此无事,要告辞回山。”萧、王众人道:“感承仙师,成此大功,方欲申奏朝廷,题请封号,何以便行?”空空儿笑道:“山野之人,素不以功名为念,何须爵禄荣身。傅兄可略送我几步。”拱手别了众人,同应星上马,他骑了青牛。走到二三里,到一林子内,空空儿道:“承兄相招,幸不轫命。兄此去,拖金衣紫,且有权贵引援,富贵自不必说。据我看来,兄命中福禄不长,须及早回头,方能解脱,若稍贪富贵,祸且不测。切记我言。”应星道:“小弟凡胎浊骨,惟求师兄指教,怎敢贪禄忘亲。”空空儿道:“令堂道行已成,佛果将证,老兄若肯早早回头,千日之内弟自来接你。三年之后,不能脱身矣!慎之!慎之!从此一别,后会有期。”说罢,竟入林中,转眼已无踪迹,后人有诗曰:云踪雾迹杳难穷,挥手功成一笑中。词组投机应解脱,谁云仙佛路难通。
  傅应星下马,望空拜谢,上马回营,与萧、王二公计议,申文抚按。一面装起云梯架炮,连夜攻打。直到半月后,贼军无粮,夜开北门而逸。走不上二里,遇着王参将引兵忏祝贼兵饥饿,无心恋战,队伍杂乱,尽皆被擒。萧游击入城安民,将刘鸿儒、玉支并女眷乜淑英等共十七人,俱上了囚车,解上省来。这里大排筵宴,犒赏三军,抚按题名。迟日旨下,俱斩剐于西市示众。萧士仁、王必显、傅应星等入京升赏。当日憨山和尚诗上说”得意须防着赭衣”,玉支以为吉兆,今日之着赭色衣,可见数已前定,惟至人先知之。
  傅应星回庄省亲,将上项事细细说了一遍。如玉道:“既朝廷命你入京受职,也是你建功一场,你可放心前去。只是你富贵虽有,只是你命薄,不能保终。若有权贵来引诱你入党,切不可陷身匪类,图不义之富贵,亦不可说出我来。有个姓田的若问我,只说我已死久了,只说你是三母舅傅襄之子。早早抽身回来,免我牵挂。媳妇不必带去,亩他与我作伴。”应星领命,洒泪拜别而去。
  三四日间与萧、王二公一同入京。先到兵部里过堂,与科道衙门参谒毕。田尔耕知道,先具眷生名帖来拜。相见坐下,问道:“亲家是那一位的令郎?”应星道:“先君讳襄。”尔耕道:“哦,原来是三哥的令郎,青年伟器,建此大功,可敬!可羡!有一位四令姑母,孀居多年,于今安否?”应星道:“久已去世了。”尔耕叹息了一回。又问道:“他曾生了个令郎的?”应星道:“也殁了。”尔耕道:“若论亲家的功,只好授个外卫所之职。此等官清淡,且为人所轻,必须放个京职纔好。明日同兄去拜见魏公,他也是府上的至亲,得他的力,畜在厂里就好了。明早奉候同行。”说毕,别去。
  次日,应星回拜,田尔耕亩饭。饭后道:“却好今日魏公在私宅,我同兄就去一见。”二人来到魏公府。尔耕先入,去不多时,着长班出来请到后厅相见。尔耕引应星拜于堂下。魏监答了个半礼道:“亲家不须行此大礼。”应星拜毕,扯倚安坐。忠贤上坐,尔耕与应星东西列坐。忠贤问道:“亲家是三舅的令郎,令尊去世久了,令堂万福?”应星道:“老母多玻”忠贤道:“四令姑母去世有几年了?”应星道:“有四五年了。”魏监垂泪道:“这是咱不纔,负他太甚,九泉之下必恨我的。亲家可曾受职否?”应星道:“昨已过了部,尚未具题。”尔耕道:“论功,只好授个外所千户。必竟是在京衙门方成体面,爹爹何不发个帖亩在卫里?”魏监依允,着人去说,一面待饭。饭罢,魏监道:“咱有事要进去,外边若有人问亲家,只说是咱的外甥。”二人答应,别了出来。应星方知是忠贤之子,为何母亲叫不要认他,心中甚是不解。想道:“或者我原是舅舅之子,承继来的,也未可知。”又不敢明言。这也是魏监亏心短行,以致父子相逢亦不相认,如此已就绝了一伦了。诗人有诗叹之曰:不来亲者也来亲,父子相逢认不成。堪叹忠贤多不义,一生从此灭天伦。
  不日兵部奉旨:“傅应星授为锦衣卫指挥佥事,萧土仁授为登莱镇总兵。王必显授为松江总兵。余者计功升赏有差。”各人谢恩辞朝不题。
  却说魏忠贤自平妖之后,朝廷说他赞襄有功,加赐他蟒玉表里羊酒。他便由此在朝横行元忌,把几个老内相都不放在眼里,串通了奉圣夫人客氏,内外为奸。内里诸事都是卜喜儿往来传递。惟王安自恃三朝老臣,偏会寻人的过失,一日因件小事,把个卜喜儿押解回真定原籍。
  卜喜儿辞客印月,大哭一常起身时,印月赠他许多金银,又从身上脱下一件汗衫来,与他穿在贴身道:“你穿这汗衫,就如见我一样。从容几时,等我奏过皇帝,再叫你回来。”卜喜儿叩头,挥泪而别。忠贤知此事,心中大怒道:“我们一个用人,他也容不得,也要弄他去!”于是心中要算计杀王安,即便叫过四个心腹老实来,分付道:“你们去如此、如此。”四人领命去了。
  却说那卜喜儿,带了一个伴当,雇了牲口上路。走到三河县一带,尽是山路,行人稀少,心中抑郁,看着一路的山水。正行之间,只见前面山凹树林内,跳出四个人来,手持利刃,大喝道:“过路的,快快献出宝来!”卜喜儿惊得魂不附体,做声不得。伴当道:”行李在此,大王请拿了去,只求饶命。”四入道:“行李也要,命也要。”伴当见势头不好,撇下行李,先自逃命去了。这里两个人上前,将卜喜儿按倒,剥下衣服,手起刀落,斫下头来。可怜二八青年客,血污游魂不得归。
  四人取了行李、汗衫回复忠贤。忠贤将行囊中金珠财物尽分散了四人,自己将那件汗衫袖人宫来寻客巴巴。宫人道:“午睡哩。”忠贤走到房内,只见桌上焚着一炉香,面前放着一杯茶,印月坐在榻床上,手托着腮,闷恹恹地坐着痴想。忠贤道:“姐姐有何不乐?特来问候。”印月道:“不知怎么的,一些精神儿也没有。”忠贤道:“想是记挂着那人儿哩。”印月道:“放屁!想谁?”忠贤道:“不想那人,可想那汗衫儿看看么?”印月道:“果是那孩子可怜,又小心又从不多事,不知这老天杀的为甚么不喜他?等迟几日,还要取他回来。”忠贤道:“今生大约不能了,只好梦儿中相会罢。”印月道:“我偏要弄他来,看老王怎么样的。”忠贤道:“我把件东西儿你看看!”向袖内取出汗衫来与印月面前。印月见了道:“莫不是他没有穿了去?”忠贤道:“我实对你说罢,老王恼他与我们一伙,只说发他回籍,谁知他叫人在半路上将他杀了,我先着人送他去,临死时叫把这件汗衫儿寄与你,代他报仇。”印月听了,柳眉倒竖,星眼圆睁,满眼垂泪,骂道:“这老贼怎么忍心下这样毒手!我若不碎剐了这老贼,我把个客字儿倒写了你看。”咬牙切齿,忿恨不已。忠贤道:“你不必发空狠,等寻到个计较,慢慢的除他。”印月道:“我恨不得就吃这老贼的肉,还等慢慢的!”忠贤道:“不难,事宽即圆。”
  谁知王安也是合当该死。二人正说之间,只见个小黄门来寻忠贤,忠贤道:“甚么事?”小内侍道:“刑科有本送来魏爷看。”忠贤接过来看时,却是为移宫盗宝、内宫刘成等事的覆本,”刘成等三人己经打死,其羽党田寿等理宜从轻发落”。忠贤袖了此本,起身向印月道:“你莫恼,等咱计较了来,管情在这个本上结果他。”便走出宫来,到私宅,叫人请李永贞来计较。
  这李永贞原在东厂殷太监门下主文,后忠贤管厂,亦请他来主文,凡事都与他计议。后又访得刘现充长陵卫军,也取了来,改名若愚。因出入不便,哄他吃醉了,也把他阉割了,畜于手下办事。这日把本递与他们看,又说道:“客巴巴急欲报仇。”李永贞道:“只须如此如此,便可送他之命。”忠贤大喜,忙进宫来,与印月说明了。次日,把本呈上道:“他盗去内库宝玩,岂可从轻?”客氏也在旁插口道:“李选侍移宫时,这些人也不过是搬的娘娘随身金珠簪珥,何曾盗着干清宫宝玩,只因王安与这般人有仇,要乘机诈他们的钱,故将他们陷害。李娘娘也十分苦恼,当日也曾奉过泰昌爷的旨看管皇爷,他生的八公主,也是先帝的骨血、皇爷的手足。因王安恼他,说他交通外官,诬他要僭称太后,要垂帘听政,把他逼迁到冷宫,也不等皇爷的旨意。选侍急得上吊,公主急得投井。皇爷也该看先帝面上,怎使他母子受苦、衣食不周?总是王安倚着王爷的势,擅作威福,说皇爷件件事都是他主张,后来与外官交结,不知得了多少钱哩!”皇上道:“既不是盗的干清宫的宝玩,可将田寿们放了罢。”忠贤答应。传旨出来,即皆省释。忠贤又于中主张,叫他们谢恩时就上个本,说:“王安要陷害李选侍并奴婢等,因要诈银二万两未遂,故任意加赃,欲置之于死地。”又嗾给事中霍维华劾王安。客氏又在傍簸弄,激恼皇上。遂至天颜震怒,传旨道:“王安结纳朝臣,弄权乱政,诬陷无轲,逼迁妃主,着革职,发南海子净军处安置。所有恩典,尽行缴回。一应家财产业,籍没入官。”
  忠贤得了此旨,即刻差出四个心腹牌子头,竟到王安私宅内宣旨,取了他司礼监印,摘去牌头帽,押着起身。王安道:“移宫盗宝,皆有实据,咱须亲见圣上辩个明白。”牌子们道:“皇上只教押你去充军,谁敢带你去进宫,谁敢带你去见驾!”可怜一个王安,要辩无处辨,只得听他套上铁索,押出朝门,大热天雇了头驴,往南海子来。牌子头覆了旨。
  魏忠贤满心欢喜,回到私宅,对李永贞道:“李二哥好计,亏你拔了咱眼中之钉。”永贞道:“这是爷的本事,据我的意思,还该早些打发他往南京去纔好,如今他虽在外边,他的羽党甚多,过几日或有他的人代他称冤,或是皇上一时心回,取他回来,那时悔之晚矣!”
  忠贤道:“狠是,怎处哩?”永贞道:“除非摆布死他,纔得干净。”忠贤想了一会道:“有了。”又进内来与印月商议了。一日,皇上同一班小内侍在宫中玩耍,忽然对客巴巴道:“如今没有王安,朕也玩得爽快些。”印月乘机说道:“他虽去了,还在外边用钱买嘱官儿代他出气,说他是三朝老臣,皇爷也动他不得。”皇上道:“他竟如此大胆,可恶之至!”即着传谕到南海子去,道:“守铺净军王安,不许交通内外人等。如有人仍敢违禁往来,即着锁拿,奏闻治罪。”先王安一到南海子时,还有两个掌家、三四个贴身的老实跟随,其余的都逃散了。王安对众人道:“不知道皇上是甚么意思,把咱处得这般。”有一个掌家道:“这还是霍给事说爷掌监印的根子。”又一个道:“这是爷前日要赶客巴巴出宫,他如今要报仇害爷的。”
  正猜疑间,只见一个小黄门传了上谕来宣读了。众人听见,皆面面相觑,不敢不去,又不忍去。王安垂着两行泪说道:“罢了!咱一人做事一人当,怎么连累你们?你们各自散了罢。”两个掌家含泪道:“孩子们平日跟爷,吃爷的,穿爷的,撰爷的钱,今日落难时,怎忍丢了爷去?”那老实道:“小的们自幼跟随爷,叫小的们到那里去?生死都随着爷罢了,王安哭道:“这也是你的好意,只是你们在此也做不得甚事,又替不得咱的苦,不要连累你们受苦,不如散去的好,你们此去,须寻个有福分、有机谋的跟随他,再莫似咱这没福的,这等疏虞,被人陷害,不能管你们到头。”说罢,放声大哭。众人都哭了一会,只得拜辞而去。小黄门纔去缴旨。只丢得王安一人,冷冷清清,凄惶独坐,终日连饭也无人做。饥饿难捱,正要寻自荆
  忽一日,有四五个人,抬着食盒酒饭芝水道:“孙公公拜上王老爷,送酒饭来的。请爷多用些。”王安道:“承你爷的情,他还想着我哩。”说着,众人摆下酒饭。王安也是饿急了,不论好歹,只顾乱吃,斟上酒来,吃了几杯。众人收拾家伙,王安还说道:“多拜上你爷,没钱赏你们,劳你们空走。”纔说完了,忽然大叫一声,跌倒在地,只是乱滚,没半个时辰,七孔流血而亡。来人看着他死了,纔去报与忠贤。忠贤即差人来,将他尸首拖到南海子边空地上,一把火化为灰烬。可怜他:正是三朝羡老臣,从龙辛苦自经营。荣华未久遭谗死,魂断孤云骨化尘。
  一霎时将王安烧完,将灰扬去,不畜踪迹。题了一本,说王安畏罪自缢身死。那二十四监局都怕魏、客两人的势焰,谁敢代他伸冤?一个个摇头乍舌,不敢惹他。
  忠贤又夤缘掌了司礼监印,将李永贞、刘若愚升为秉笔,凡一应本章,不发内阁,竟自随意票拟,又以王体干、石文雅、涂文辅等为心腹。一个太监李实,原与他交好,就把苏州织造上等一个美差与他。李实也见他威权太重,恐惹他疑忌,忙领了敕,便星夜驰驿往苏州去避他。忠贤送行时,席间托他访问魏云卿与他母亲的消息。一个管御药局的崔文升,因泰昌皇帝崩驾,说他用药不慎,科道交章劾奏,已革了职,此时也来依附他,升了美缺。其余掌家及门下的官,或近侍,或各处的要津,皆使他们时刻在御前打听消息,大半是蟒衣玉带,就是王安手下的人也来投靠。那不伏气投他的,俱被他摘去牌帽,或降为火者,或发回私宅闲祝把个皇帝左右,布得满满的私人。
  客印月又从中调遣六宫妃嫔,非与他相好者不得进幸。忠贤又差人到肃宁,访他亲兄魏进孝。本县熟人问道:“进孝出赘人家,死已十余年,只有二子。”于是把他长子魏良卿取来,纳粟做了中书,如今重又题改了武职,荫了个锦衣指挥。又将客巴巴的儿子侯国兴并兄弟客光先、侄儿客瑶都荫作锦衣指挥,傅应星、田尔耕俱各升一级。又与尔耕计议,要选三千精壮净身男子入宫,习为禁军。正是:已同红粉联心腹,又取青年壮爪牙。
  毕竟不知选得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劝御驾龙池讲武 僭乘舆泰岳行香
  诗曰:堪恨奸雄大恶生,乱于禁闼弄戈兵。旗翻太液军声壮,剑拥长杨杀气横。忍向昭昭欺国法,却从冥冥媚神明。泰山妄祭非今日,漫道威名思也惊。
  话表魏忠贤将二十四监局布满他的心腹牙爪,又见辽左多事,皇上畜心武备,遂自逞雄心,选了三千青年雄壮净身男子入宫操练,以充禁军。又将他名下官儿,充为把总、哨长。于御营中选进几个教师来教习武艺,着小内侍们引诱皇上到后海子里玩耍。一则引荡圣心,二则假此奉承皇上欢喜。把一座后海子收拾得十分齐整。但只见:花砖砌岸,文石熏堤。暖溶溶百顷净玻璃。妆就曲江春色;静娟娟十洲通窈窕,造成隋苑风光。织女机丝,直接天河星海;石鲸鳞甲,移来翠水瑶池。到春来和风习习,堤边杨柳绿如烟;到夏来旭日炎炎,水面荷花红似锦。秋来时水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冬来时雪月交辉,玉鉴共冰壶相映。时迎凤舸日边来,常有锦帆天上至。
  后海子内原有金章宗李后的梳妆楼在内,左右有金鏊、玉蝀二坊,又新添上许多楼阁,也都十分壮丽。
  亭台罨画,岛屿潆洄。平桥夹镜落双虹。高阁凌霄飞五凤。月轮映水,波纹澄镜浸楼台;宝槛凌风,花瓣随风粘荇藻。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画栋雕瓮,结绮临春增壮丽;金铺绣幌,瑶宫琼室竟豪华。
  又造起许多龙舸凤舰,总选些清俊的小内侍撑篙,鼓棹演习。又选民间十五六岁美丽女子,唱呆歌于其上。那楼船造得十分华丽,但见:双龙齐奋,彩鹢争飞。双龙齐奋,荡开水面天光;彩鹢争飞,穿破波心月色。珠帘绣鹄,掩着殿脚女、司花女,尽皆皓齿明眸;桂楫兰桡,忽听得采莲歌、鼓棹歌,都是吴歈越调。驾万里长风,锦缆牙樯天上坐;泛五湖明月,玉箫金管镜中游。
  魏忠贤将海子收拾整齐,请皇上游玩。又于海子左边空地做一教场,终日操演。凡兵部的马匹、户部的钱粮、工部的衣甲器械,俱拣上等的关进来,时刻都不敢违误。那班人俱穿了鲜明的衣甲,拿着精利的器械,鸣锣擂鼓,放炮摇旗,日逐的吶喊鬼闹。他要买那些人的心,不时来看操、犒赏,又常请皇上赏赐。待操练纯熟,又请皇帝亲阅。自厚载门至教场,一路都是明盔亮甲的官兵。
  皇上至演武厅坐下,上列着锦袍玉带的内臣,帘下立着四员金盔金甲的镇殿将军,下面都是勋卫,全妆披挂。将台上高悬着一面大纛,旗旁立着一个守旗将士,看他怎生样打扮:金甲斜穿海兽皮,绛罗巾帻插花枝。茜红袍束狮蛮带,守定中军帅字旗。
  站台边立着四员巡哨官儿,也结束得齐整。但见他:三叉宝冠珠灿烂,两条雉尾锦斓斑。柿红战袄银蝉扣,柳绿征袍金带拴。蜀锦袍遮锁子甲,护心镜挂小连环。手中利剑横秋水,肩插传宣令字旗。
  台下旗幡队队,戈戟森森,列成阵势,各按方位。东边一簇尽是青旗、青甲、青马、青缨。但见他:轻云晓映春堤碧,簇簇旗幡拖柳汁。锦练斜穿翡翠袍,金盔半掩鹦哥帻。狻猊绣甲衬猩绒,宝带玲珑嵌绿琮。蓝靛包巾光闪闪,牙幢开处现青龙。
  正南上皆是红旗、红马、红甲、红婴。正是:斗大朱缨飘一颗,猩红袍上花千朵。狮蛮带系紫玉团,狻猊甲露黄金锁。岸帻锁金簇绛纱,龙驹千里跨桃花。祝融天将居离位,朱雀旗摇映晓霞。
  正西上尽是白旗、白甲、白马、素缨。但见:旗飘白练走如雪,戈戟森森多皎洁。素色罗袍腻粉团,兰银铠甲层冰结。獬豸吞头银闹妆,麒麟腰带玉丁当。太陽凝处寒霜护,白虎生威守兑方。
  正北上一簇多是黑旗、黑甲、黑马、玄缨。一个个:铁骑腾空如地煞,堂堂卷地乌云杂。雪花乱点皂罗袍,日光掩映乌油甲。剑似双龙气吐虹,马如泼墨晓嘶风。
  牙旗开处飘玄武,黑雾漫漫锁坎宫。中央皆是黄旗、黄马、黄甲、黄缨。真个似:一簇黄云分队伍,熟铜锣间花腔鼓。杏子黄袍绣蟠龙,戗金护领镌飞虎。翻风锦带束秋葵,出水雏鹅染号旗。坐镇中央戊己土,高牙大纛拥前麾。
  五方阵势摆得齐整威严,只听得一声号炮,站台上三声画角,鼓乐齐鸣,将台上扯起一面黄旗来。军中两骑马一对蓝旗,飞也似地来到站台边,下马起奏道:“请皇上开操。厅上内臣传旨道:“奉上谕,小心操演。”蓝旗答应一声。飞身上马,报入五营。又听得一声炮响,将台上将旗一展,只见摆成一个八卦阵。少顷,又一声炮响,那阵中纷纷滚滚,顷刻间变成一字长蛇。阵势摆过,先演槍炮,后演牌手长槍。正是:箭穿杨叶,齐夸七札之能;槍滚梨云,共羡五花之妙。芦管频吹,胡茄竞奏。
  操演已毕,龙颜大悦,即伟下旨:“众军将俱着赏金花、金功牌并白银十两酬之;余者各赏银花、银牌;军士各赏银二两。魏忠贤训练有功,亦赏金花牌、锦缎八表里。”各各谢恩,领赏归营。然后大摆筵宴,军中打起得胜鼓来,众乐齐鸣。乐止收兵,尚未尽收,忽正南上鼓角齐鸣,飞出一彪人马,但见得:杂彩旗幡映日,暄阗鼓角连天。呆绫蜀锦趁风旋,铁甲霜戈布满。灿烂金麾玉节,轻盈宝镫丝鞭。浑如月孛下云端,魔女天仙出现。
  那枝人马,却是一队女兵,来到站台下扎祝门旗开处,有几十对旗幡簇拥着一员女将,妆束得十分艳丽。但见他:玉叶冠满簪珠翠,锦花袍巧绣蛟龙。鸳鸯双扣玉玲珑,宝甲连环穿凤。
  十指轻笼嫩玉,双钩斜踏莲红。娇姿秋水映芙蓉,宝剑精光吐迸。那女将直至御前下马,叩见皇上。看时,却是客巴巴,妆扮得异常娇艳,比平时更觉风流。皇上大喜,亲举金杯赐酒三爵,特赐金花、金牌表里。手下女兵个个颁赏,命御去戎妆侍宴。
  饮至半酣,皇上下来,走了一回马。魏监也领着一班小内侍,客巴巴也领一班宫女来走马。正是:殿前宫女总纤腰,初学乘骑怯又娇。上得马来纔欲走,几回抛鞚抱鞍桥。
  客巴巴上了马,如星流电掣一溜烟的去了。只见:袅袅身轻约画图,轻风习习扬衣裾。双钩斜挂新生月,疑是明妃乍入胡。
  各走了一回马,至御前下来。魏忠贤骑的匹玉面龙驹是天闲选乘,谁知走发了性,收不住缰,竟冲上御道来。左右内侍不敢悬他,竟冲到御前。皇上动了怒,取箭将忠贤的马射倒,哈哈大笑。左右扶忠贤起来,竟不到御前请罪,他竟先自去了。皇上同客巴巴又饮了一回纔起驾。客巴巴令中军打得胜鼓,直送至宫。
  魏忠贤见皇上射死了他的马,心中郁郁不快。回到直房,李永贞等都来问候。忠贤说了一遍。又道:“那马平日骑惯了的,到也驯熟,今日不知怎么溜了缰,再收不住?咱昨夜梦一金甲神人,把我一推,不意今日就有此事。我想从前没甚事得罪神圣,只有当年曾许过涿州泰山庙的香愿,至今未还,须要自去一走。”遂叫永贞写了个告假的本,先差人送银子去启建道常至日,亲来拈香。本下,次日辞朝,把一应事都叫李永贞照看管理,凡奏章紧要者即飞马来报,其余都俟回来票拟。沿途地方官闻得此信,早预备下轿马人夫,一路迎接。也不知费了多少钱粮。他领了一班内兵,簇拥着往涿州来。百官远迎,不须细说。一行仪从甚是齐整。但只见:羽葆翠盖,凤帜龙旗。职方负弩净风尘,方伯持筹清辇路。轰轰雷响是黄幄车、大辂车、金根车,高卷着珠帘绣幕;层层雾卷是红罗散曲柄散方沿伞,尽都是翠点珠悬。飞龙旗、飞虎旗,相间着黄旄白钺;日月扇、龙凤扇,相对着玉节金幢。捧香帛的都是锦衣玉带,金鞍白马从容;护乘舆的尽是铁甲金戈,绣袄金盔猛烈。一路上红尘滚滚,半空中香雾漫漫。恍疑凤辇看花回,浑似鸾舆巡狩出。
  不日到了涿州,知州等离城五十里迎接。一路来廪给中伙。俱如进御膳的一般。将近泰山庙时,众道士响动乐器,出庙俯伏迎迓。众官俱跪在道旁。进得庙来,至大殿前下轿,礼生迎上殿。忠贤看那醮坛,却铺设得十分齐整。但见那:琼台九级分,宝笈千函列。数千条绛烛流光,几万盏银灯散彩。对对高张羽盖,重重密布幡幢。风清三界步虚声,月冷九天垂沆瀣。金钟响处,高功进表上虚皇;玉佩鸣时,都进步虚朝玉帝。紫绡衣星辰灿烂,芙蓉冠金碧辉煌。监坛神将貌狰。直日功曹形猛恶。道士齐宣宝忏,上瑶台酌水献花;真人暗诵灵章,按法剑踏罡布斗。青龙隐隐开黄道,白鹤翩翩下紫宸。大殿上贴着一副黄绫织成金字对联,上写道:贝阙珠宫,鉴草莽之微忱,一诚有感;金书玉简,降海山之福庆,万寿无疆。
  礼生引忠贤上殿,小内侍铺下绒毡,小道士用银盆捧水,净手上香。小内侍捧着香盒,礼生喝礼,上了香,拜了四拜。游览一遍,至方丈内坐下,知州引众道士一一参见。忠贤问道:“合庙多少道士?”住持跪下禀道:“共有四十二众。”又问道:“都有度牒么?”住持道:“只有十二名是有度牒的。”忠贤道:“你去把名字一个个都开了来,没度牒的,我都给与他做一个胜会,也不枉来此一遭。”道士答应去了。少顷,逐一开了来。忠贤一一看过,并不见有陈元朗在内,心中疑惑道:“怎么不见他?当日只好十七八岁,如今纔好有四十外年纪。又不大,何以不见他?”道士摆上斋供,遂与田尔耕吃罢,心中甚是不快,便早早睡了。
  次早起来,吃过早斋,高功禀道:“醮坛各色文表齐全,请老爷用押。”忠贤换了蟒衣玉带,众道士一齐响动乐器,引至殿上。礼生喝礼拈香,礼拜毕。东首一顺摆着四张桌子,都铺着龙凤彩袱,上面堆着各色文卷,高功一一指点道:“这一宗是借地建坛表文,这一道是上奏后土皇都地祗关牒,这一道是土府值年太岁并本庙土地,这一宗是开发文书关牒。这六道是本处城隍、四值功曹、本庙护法诸神、泰山顶上传宣急流马元帅、流金大锭帐元帅、九凤破秽上将军。这一宗是本日早朝启上元赐福天官笺文,启请五师真君笺文,启请监坛监斋神将文牒。这一宗是五方五老、玉符云篆五朝真文,启请赦罪地官签文。这一宗是晚赞星关灯祝寿、解劫、上斗姥元君云篆、上奏紫微大帝表文。一桌已完,又一桌上是次日早朝关白庞、刘、荀、毕、陶、辛、张、邓八表天君文移,开天总召名职神员文移,上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文表。一总是次日早朝开关门、劈地户、取水火、炼度真文,上南极丹霞大帝取水文移,上东极扶桑大帝取水文移,关白司玉磬神霄劈非大将军,关白司金钟神霄禁坛大将军关牒。这是次日晚朝解结上释厄水官笺文,劈暗灵符。这是正日早朝启请东岳天齐仁圣帝群笺文,上太乙救苦天尊文表,上冥府十王笺文,又上度老爷三代祖考,下及冥陽界内十类孤魂。这是黄白简,告下斗府七元君一转元灵妙道真经,告下南极长生大帝二转元灵妙道真君,告下东极东华帝君三转元灵妙道,告下东方木公真君四转元灵妙道真君。这是正日早朝关召,交龙金龙关符,启请三清上帝清司黄白简,告下斗姥九凤元君五转元灵妙道真君。告下南岳魏夫人关召青鸾白鹤六转元灵妙道真君,告下南极老人寿星七转元灵妙道真君,告下东华福禄二星八转元灵妙道真君。这是晚朝启请五师笺文,黄白简,告下青城可韩司丈人真君九转妙道真君,告下三天辅教天师十转元灵妙道真君并总醮都公诸疏。这是老爷虔许香愿青词。”道士一一柑出,与忠贤画了字,傍边小内侍捧过五十两一封银子、四表礼,做画字礼拜表仪。各神前都拈香,再拜而退。高功发毕文书,请忠贤到方丈内用午斋毕。同田尔耕在庙闲步,见昔年光景宛然在目,想道:“我当初在此与死为邻,若非陈元朗师父,怎有此日?我今富贵了,到此却不见他,难道他是死了?”睹物伤心,忍不住凄然泪下。又不好哭,又不住泪,只得暗暗拭干,没情没绪的回来。睡了一刻,又起来,叫小内侍唤一个老年的道士来。那道士不知为甚事,战兢兢的跪下。忠贤道:“不要害怕,我问你,这庙中曾有个陈元朗的,怎么不见?”那道士回道:“那是小道的师兄,他于二十年前同个云游僧家往青城山朝峨嵋,至今未回。”忠贤道:“他俗家有人么?”道士道:“他俗家没人了。”忠贤叹息不已。
  三日醮事已完,忠贤分付知州拨腴田十顷,为庙中香火。每一个道士给度牒一张。分付:“如换住持,不许妄举匪类,须择有德行者当之。于庙傍空地上建陈元朗生祠,亦拨田三顷,以供香火祭礼,我自着人来住持。”知州一一答应钦遵。
  忠贤正料理起身,只见一个小黄门气吁吁地下马入内。叩了头,走向忠贤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忠贤传令,即刻起马,兼程而回。正是:“洪恩未报先违愿,词组传来又恼人。
  毕竟不知传来甚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侯秋鸿忠言劝主 崔呈秀避祸为儿
  词曰:万事转头空,何似人生一梦中。蚁附蝇趋终是幻,匆匆,枉向人前独逞雄。何必叹飘蓬,祸福难逃塞上翁。狐媚狼贪常碌碌,烘烘,羞恶良心却自蒙。
  话说魏忠贤因醮事已毕,正欲起身,只见小内侍飞马而来,向耳边说道:“客太太被中宫娘娘赶出宫去了。”忠贤惊问道:“为甚事?”小内侍道:“因皇上前日在西宫玩耍,一时要往中宫去,客太太说:‘中宫娘娘有恙未痊。’皇上道:‘既有恙,你可去看看。’客太太领旨去问安,回过了皇上。谁知次日退朝,驾幸中宫,娘娘好好的出来迎接。皇上问道:‘闻你有恙,朕来看你,可曾服药?’娘娘道:‘不曾有甚玻’皇上道:‘昨日朕要来你宫中,客巴巴说你有恙,朕后差了他来看你的。’娘娘道:‘他并没有来。’皇上说:‘如此说,竟是他的谎了,既欺了朕,就该处他。’皇上在中宫宿了两夜,第三日到李娘娘宫中去了,中宫娘娘即宣了客太太进宫,问道:‘我有何病,你就欺瞒皇上?皇上着你来看我,你不来,又说谎。当日太祖爷铁牌上镌着道:“宫人说谎着斩。”你今期瞒皇上,就该死。诅咒我也该死,说慌也该死,随你拣那一件认去。’客太太无言可答,只是叩头求饶。娘娘道:‘且看圣上之面,姑饶一死,逐出宫去。’即刻着四个内宫押着出去,不许停畜。客太太用了钱,纔得见皇上。皇上道:‘你本不该说谎,娘娘若不处分,那法度何在?既叫你出去,这还是从轻,朕也不好挠他的法。你且出去,等娘娘气消一消,朕再来召你。’客太太忍着气回家去了。故此孩子星夜来报爷知道。”
  忠贤听了,分付即刻起身,兼程回京,百官迎接一概不见,竟回私宅。内外官员都来问安,也一概免见。忙换了便服,走到侯家。秋鸿迎接,忠贤问道:“太太在那里?不要恼坏了。”秋鸿道:“没得扯淡,恼甚的,来家好不快活,日高三丈,此刻还未起哩。在宫里起早睡晚的,有甚么好处?你去烧香,带了甚么人事来送我的?”忠贤道:“可怜那是个甚么地方,还有物事送人?”秋鸿道:“你从毛厕上过也要拾块干屎的人,难道地方官就没有物事送你的?好一个清廉不爱钱的魏公公,专一会撇清。”忠贤道:“有!有!有!那里出得好煤炭,送几担与你搽脸。”秋鸿道:“那是你这老花子,在那里讨饭时擦惯了脸的。”忠贤道:“我把你这油嘴臊根,还是这样出口伤人。”赶上来打他。秋鸿笑着跑进房去,忠贤赶上一把按住道:“我不看世界面上,就一下子弄杀你纔好。”秋鸿道:“这纔像个皇帝的管家,学了句大话儿来吓人。你只好说得,行不得。”二人闹了一会。忠贤道:“趁着月儿没有起来,吵他吵去。”秋鸿道:‘他在后头桊里睡着哩。”二人携着手往后面走,过一重小门,见一带长廊,秋鸿道:“从这小廊转弯进去就是了,你自去罢,我去办早饭来你吃。”说着去了。
  忠贤转过回廊,见一座小小园亭甚是精致,但见:香径细攒文石,露台巧簇花砖。前临小沼后幽岩,洞壑玲珑奇险。百卉时摇翠色,群花妖艳栏边。五楼十阁接巫天,绝胜上林池馆。
  朝南三间小厅,后面一座花楼,许多斜廊、曲槛、月榭、花台,十分幽雅。正是:画栋巧缕人物,危楼尽饰沉香。花梨作栋紫檀梁,檐幕铜丝细网。绿绮裁窗映翠,金铺钉户流黄。石脂沱壁暗生光,不下骊山雄壮。
  从花楼下一道斜廊东去,纔是一座桊,面前小山拳石,盆景花木,见许多丫环在廊下梳头刺绣,或依栏看花,或共相戏耍,一个个都是:眉蹙巫山攻黛,眼横汉水秋波。齿编欠玉莹如何,唇吐樱桃一颗。鬓亸轻云冉冉,脸妍莲萼猗猗。翠翘绿绮共轻蛾,燕赵选来婀娜。
  那众丫环见忠贤进来,都站立两旁,有两个即走进去报信。忠贤道:“太太起来了没有?丫环道:“还末起来哩。”刚走到桊前,丫环出来道:“请老爷坐,太太纔起来。”忠贤看那桊内,摆列的古玩书画,无一不精,但只见:囊里琴纹蛇腹,匣中剑隐龙文。商彝翠色列苔茵,周鼎朱砂红晕。逸少草书韵绝,虎头小景怡人。哥窑百定列鱼鳞,汉篆秦碑遒劲。
  忠贤闲看了一回,欣羡不已。等得心焦,不见印月出来,只得走进他卧房。只见他房中摆得更十分精致:箪密金纹巧织,枕温宝玉镶成。水晶光浸一壶冰,七尺珊瑚红映。屏列玻璃色净,榻镶玳瑁光莹。锦衾绣幕耀光明,玉笋金钩双控。
  进得房,只见印月初起,在大理石榻上裹脚。忠贤与他并肩而坐,问他出宫之故。但见他:眉压宿酲含翠,腮边枕印凝红。宝钩斜溜鬓云鬅,渺渺秋波懒送。软抹酥胸,半亸蝤蛴,钮扣微松。梨花带露倚春风,似怯晓寒犹重。
  印月未曾开言,先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忠贤道:“你莫恼,等我代你出气。”印月道:“你说的好大语!是他说的,天下只有他大,他是个国母娘娘,要我们早上死,谁敢亩到晚?连皇爷也不在他心上。我们纵大,杀了无非是个奴纔!今日处了我,明月就要轮到你了,你还说代我出气!”忠贤道:“皇上也该有些主意,有事说罢了,怎么就叫你出来?”印月道:“皇爷的心都是他引偏了,一连在他宫中过了两夜,不知怎的撮哄,自然两个人说同了,次早纔叫我出来的。”忠贤道:“你休谎我,任凭怎样也要代你出这口气。”印月把手向他脸上一抹道:“不羞,你弄得他过?”忠贤道:“弄不得他,难道他爷老子也处不得!”印月道:“皇爷的耳根子又软,岂不护他丈人?你代我将就些罢,莫要惹火烧身。只是我不进去就罢了。”忠贤又温存他一会,代他揩干了眼泪。丫头捧上茶来,忠贤拿了一杯,送到他嘴边。印月吃了两口。
  只见秋鸿进来道:“日已中了,吃早饭罢。”忠贤道:“我也饿了,今日还未曾有点水下肚哩。”秋鸿道:“想是害噎食病吃不下去,不然为甚么这时候还未吃饮食?”忠贤道:“我连夜来到家即来了,那里还记得饿?”秋鸿忙叫丫头拿妆盒来,与印月梳头。印月起身略通了通头,洗了脸,穿上衣服。丫头收去梳盒。忠贤对那丫头道:“借耳爬子用用。”丫头向梳盒内寻了一会道:“太太的耳爬子不在梳盒里。”印月道:“汗巾子上有,在床上哩。”丫头便去揭开帐子,向枕边拿汗巾。
  忠贤在帐缝中见被中有些动,像有人在内的,便走起来把帐子揭开,只见红衾被内有个人睡着。忠贤将被揭开,只见个后生,浑身洁白,如粉妆玉琢的一般,约有十六七岁的年貌。忠贤道:“好快活!”说着便睡上床去,摸摸他。只道是个小内侍,及摸到前头,却是个有那话儿的。这小郎见他摸到前面,忙把两腿夹住,动也不敢动。秋鸿在旁掩口笑道:“不要罗,起来吃饭罢。”忠贤把那小郎拉起来,穿上衣服。下床来,脸都吓黄了,浑身抖战。忠贤道:“你不要害怕,快去梳洗了来一同吃饭。”小郎纔去梳洗。印月站在廊下调鹦哥玩耍,未免有些羞涩。忠贤出来拉他一同进来,二人上坐,秋鸿也坐下,叫丫头摆饭。说不尽肴口精洁,只见:南国猩唇烧豹,北来熊掌驼蹄。水穷瑶柱海参肥,脍切银刀精细。翅剪沙鱼两腋,髓分白凤双丝。鸡松鹿腿不为奇,说甚燕窝鲟嘴。
  秋鸿用金杯斟酒,三人共饮。
  那小郎梳洗毕了,来见忠贤,叩下头去。忠贤忙拉他起来道:“你是太太的人,不要行这个礼,好生服侍太太。”再细看他,果然生得标致,只见他:的的眸凝秋水,猗猗脸衬娇莲。柳眉皓齿态妖妍,万种风流堪羡。冠玉美如女子,汉宫不数延年。梨花风格自天然,阵阵口脂香遍。
  忠贤叫他坐在印月肩下,那小郎未免有些悚惧不安之状。印月亦有羞涩之态。只有秋鸿在旁嘻嘻哈哈的斗嘴玩耍,对忠贤道:“你说娘的珠子当在涿州,你去烧香,没人事送他罢了,怎么他的珠子也不赎来与他?”忠贤道:“一者年远,二者也不记得当在谁家。”秋鸿道:“你是张家湾的骡子不打车,好自在性儿,终不然就罢了么?”印月道:“你可是枉费唇舌,他如今尊贵了,那里还用得着人,有心肠来记这样事!”忠贤笑着,把手拍拍那小郎道:“有了这样个美人儿,还用别人做甚么?”这一句话把个印月说急了,红着脸起身。忠贤也自觉言语太讪,便打了个淡哈哈,起身走到房中,向印月道:“咱权别了,再来看你。”印月也不理他。秋鸿送他出来,忠贤道:“我斗他耍子,他就认起真来了。”秋鸿道:呆哥儿,我对你这寡醋少吃吃罢。”忠贤相别上轿去了。
  秋鸿回到里面,见印月手托着香腮,恹恹地闷坐。秋鸿便坐了,劝道:“娘不要恼。”印月道:“都是你风张倒致的,惹的他嘴里胡言乱语的。”秋鸿道:“我还有句话要对娘说,若不中听,娘不要恼。”印月道:“你自来,那句话儿我不听的?”秋鸿道:“古人云:’知足不轩,知止不殆。’又道:‘识时务者呼为俊杰。’我娘儿两个好好的在家,何等快活?只为他来我家,费了许多唇舌,受了许多气,后来被爹爹撞见,他往京中来,约他到外婆家相会,你看他这负心的可去不去,代累我们吃尽了苦,纔得到这地位。他如今这泼天的富贵,盖世的威权,也总是娘带牵他的。如今一切事都要娘在皇爷面前调停,娘的一个珠子他就不记得赎了来,他还说他有掀天的手段,难道这样一个珠子就找不着的?即此就可见他的心了!娘在宫里起早睡晚,担惊受怕的,他在外边狐假虎威,渐渐的事做得不好了。娘在内里倚着皇爷的恩坏,如今皇爷比不得小时离不得娘,他上有三宫六院,下有嫔妃彩女,上下几千人,眼睁睁看着,不知怎么妒忌娘哩,娘一个人怎么弄得过这些人?况皇爷少年的心性,又拿不定,倘或一朝有些破绽,虽无大患,却也没趣味。就是前日中宫叫娘出来,皇爷若要亩娘何难,毕竟他夫奔情分上不肯违拗。他老魏说代娘出气,那都是浑话,中宫是个主母,他一个家奴,能奈何得他么?娘在外边何等快活,又封了二品夫人,哥儿又是禁卫大臣,锦衣玉食,受皇家的恩坏,歌音舞女,高堂大夏,那一个官儿不奉承你。若到里面去,未免到要做小伏低,撑前伺后的。虽然皇爷垄爱,不如家中行乐的长远。据我说,只是不进去的好。切不可听老魏啜哄,明日做出坏事来,还要连累娘也不得干净。”印月听这一夕话,也不言语,只略点点头而已。这纔是:侃侃良言金石同,如何徒说不能从。当年若肯将身退,安得身靡奸党中。
  且说魏忠贤一路回来,心中懊悔不已,因一时不存神,言语激恼了印月,遂不进去。次日,李永贞、刘若愚等俱来参见。永贞道:“涿州泰山庙住持来谢,说本州岛已拨了田给他领了。”忠贤道:“叫他进来。”道士进来,叩了头跪下。忠贤道:“前日多劳你们,本庙仍着你做住持,陈师祠我迟日就有人来侍奉香火。”道士领命叩谢而去。忠贤就叫李永贞行文到蓟州去,取城隍庙道士元照来京听用。永贞佥了文书,着个校尉到蓟州,下了文书。知州出票传元照。那元照自师傅死后,家业渐凋。是日见了差人来叫,只是拆措些酒钱,与他同到州里来。知州见了道:“奉东厂魏爷的钧旨来叫你。你速去收拾行李,明早来同去。”元照听见东厂叫他,吓得面如土色,魂不附体。知州道:“你不要怕,必不难为你。”叫原差同他回庙收拾,次早知州当堂交与,校尉带了出来,向他要钱。元照本无甚家私,此刻又无处供贷,只得把住房典出五十两银子来,将四十两送与校尉,亩十两为路上盘费。他一个师叔对他道:“俗话说得好:‘朝里无人莫做官’,你到京师举目无亲,没人照应,我想这里的崔呈秀老爷现在京做官,你去求他家封家书,去请他照看你一二。况他平日也曾与你相好,有封书子去,也好歹有些照应。”元照道:“甚是。”遂拉了他师叔并两三个相好的道士,来到崔家。正值崔公子送客出来,众道士上前施托,将求书之事说知。崔公子道:“好,我正要寄信去,苦无的人。诸位请进来少坐,我就写来奉托。”众人到厅坐下,茶毕,崔公子拿了家书出来,道:“拜烦到京,就送与家君。内中有两件紧要事,立等回信的。”众道士作揖相谢出来。
  元照即同校尉星夜进京。到了时,即至魏监私宅交令。恰好忠贤在家升厅发放,校尉带上元照,忠贤分付校尉退出。元照在阶下叩头,忠贤道:“起来罢,随咱来,有话对你说,不要害怕。”把他引到侧道一个小厅上,忠贤上坐,叫元照旁坐。元照跪下道:“贫道怎敢。”忠贤道:“不妨,你是方外之人,又是旧交,坐下好谈。元照只得叩头,起来坐下。忠贤道:“你师父好么?”元照道:“师父去世久了。”忠贤道:“你家私何如?”元照道:“淡泊之至。”;忠贤笑道:“想是你不成纔,大赌大吃的花费了。我叫你来,有事用你,我如今在涿州泰山庙旁起了一座藏经阁,缺少个住持,今授你做个护藏的道官,有香火田二顷,再送你五百两银制备衣履盘费,你可去么?”元照道:“蒙老爷天因差遣,敢不如命。”
  忠贤叫看饭来。小内侍摆下饭,恰好候七官也进来,相见坐下,同吃了饭,忠贤道:“你且在朝天宫住着,等涿州的祠宇完了工,便来请你。老七可同他去走走。”二人辞了出来。那无照平白的得了这一套富贵,喜出望外,上了马同到朝天宫来。道士见说是厂里送来的,各房头都来争了去住,元照坐定,向候七道:“厂里这位老爷有些面善。”候七道:“就是当日贩布的魏西山,你不认得了么?”元照愕然道:“原来是他!我说他怎么认的我的。老爷府上住在那里?”候七道:“手帕胡同,问奉圣府便是。”元照道:“明早奉谒。今日先要到崔爷处下书子,因他公子立等回信。”候七道:“这等我且别过。”候七上马去了。元照取出书子,雇了驴到顺城门来,问到崔御史的下处。门上人回道:“老爷注了门籍,概不会客。”元照道:“我从蓟州来的,有你老爷家书在此。”把门的不肯代他传。却好一个家人出来,认得元照,问道:“师傅几时来的?”元照道:“纔到的,大相公有家书在此,说要立候回信的。”家人领他到厅上,道:“师傅请坐,我请老爷出来。”少刻,崔呈秀出来。元照跪下,呈秀忙扯住道:“行常礼罢。”坐下,问道:“东厂叫你为何?”元照将前事说了一遍,呈秀惊讶道:“好呀,你竟得了这般际遇!他怎么认得你的?”元照道:“他就是当年在我们那里贩过布的魏西山。”呈秀点首嗟叹道:“哦,原来是他!”元照道:“闻得老爷巡按淮扬的,那里有个花锦地方。”呈秀道:“地方虽然繁华,这却是个中差,只落得有食用,赃罚有限,要不得钱的。我只因多劈了几块板用,也是慈惑念头,谁知堂尊高功说我受赃,把我参了,故此注了门藉,不便会人。”元照道:“老爷何不寻个门路挽回?”呈秀道:“也想要如此,奈无门路。”元照道:“贫道到有条好门路。”呈秀道:“是谁?”元照道:“布行候少野之子老七,今早在魏爷府中会见,贫道问他的住处,他说在奉圣府中便是。他原是魏爷的厚人,老爷何不托他引进,魏爷内中解释,自可挽回。”呈秀欣然道:“妙呀,就劳你代我介绍,事成定当厚谢。”元照道:“事不宜迟,我就代老爷说去。”呈秀道:“好极!”即着长班拿马来,吩咐道:“你随这位师傅到奉圣府拜客去。”元照别了出来,同长班上马,来到候家门上,用了钱,传贴进去。候七出来相见,问道:“可曾会见崔少华?”元照道:“会过了,正为他的事而来。”把前事细细说了一遍。候七道:“事也可行,只是上司参属官,恐难于调护。我也不得深知,我去寻他个贴己的人来问问,他说可行便行。”元照道:“事紧了,速些为妙。”候七道:“晚间你来讨信。”元照道:“如此说,我先别过,晚间再会。”候七道:“你在客边吃了午饭去。”二人吃了饭。元照回来回复呈秀,呈秀亩住吃酒。俟月上时,元照又来候家问信。候七道:“我问他掌家的李永贞,说上司参属下难以调护,老爷不肯管,如今只有一着,他若肯拜在老爷名下为义子,不但可免降调,并将来有得美差。若行时,须在今晚议定,先会老李说过,明后日就好行事。”
  无照作别回来,到呈秀寓所。呈秀在书房等信。元照对他说了,呈秀事到其间,也说不得了,随即换了衣服,同元照到了候家,会见候七,便允侯七一千两谢礼。然后领来见李永贞,等了一个更次纔出来,呈秀见了礼,呈上礼单,约有千金之物。永贞道:“学生无功受禄,决不敢领厚赐。”候七道:“有事相烦,仗鼎力,不必过推却了。”永贞道:“礼过重了,何以克当。”呈秀道:“些须薄敬,幸勿见笑。”永贞纔叫家人收了,问道:“七兄可曾对崔先生说?”候七道:“说过了,但凭主张,只求速为妙,恐迟了,本下来就难挽回了。”永贞道:“咱明日进去,先把本拐了,按住这里,崔先生速速备礼,后日老爷回宅时,咱自差人奉请,老爷是好奉承的,先生须要谦退些。一则老爷有事,轻易难得见面,你既在他门下,出入就可不拘时刻;二则是他义子,他就好代你委曲,人也说他不得。”呈秀道:“多谢公公抬举。”永贞道:“只是以后你们是父子之亲,把咱们都看不上眼了。”说罢哈哈大笑。呈秀告别,同元照回寓。
  亩住魁了三日,李永贞差人来说:“明日魏厂爷回宅,可清晨来见。”呈秀重赏来使,连夜收拾停妥,五鼓时,即穿了素服角带,到魏府门首伺候。钱都用到了。等到辰牌时,李永贞纔出来道:“老爷穿衣服,将出厅了。”呈秀到厅前伺候,只见厅上猩毡铺地,金碧辉煌,中间摆一张太师椅,锦绣坐褥。
  少刻,有几个穿飞鱼系玉带的内官出来,站立两旁。忠贤是立蟒披风,便服出来,朝南坐下。李永贞带崔呈秀上厅相见,拜了八拜,忠贤把手略拱一拱。拜毕,复又跪下,呈上礼单。忠贤看见上开着是:五色倭缎蟒衣二袭,夔龙脂玉带一围,祖母绿帽顶一品,汉玉如意一握,金杯十对,玉杯十对,金珠头面全副银壶二执。花绉四十端锦锻四十端,绫罗四十端,白银一万两。
  忠贤笑道:“只来见见罢了,何必又费这事?咱不好收得,还收回去。”呈秀又跪下道:“不过是孩儿一点孝心,求爹爹莞纳。”忠贤道:“也罢,随意收一两色儿,见你个来意。”呈秀长跪不起道:“爹爹一件不收,孩儿也不敢起来。”忠贤笑着,只得叫人全收了。下坐携着呈秀的手到内书房来,只见筵席已摆现成。忠贤要安席,呈秀再三恳辞道:“为子者怎敢当,请爹爹尊重。”说毕走上去,将自己一席移到东首。忠贤不肯面南坐,也将席移斜些坐下。传杯弄盏,说说笑笑,直饮至更深方散,宛如父子家人一般。可叹:爹生娘养浑如戏,不当亲者强来亲。
  毕竟不知呈秀拜在忠贤门下,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杨副都劾奸解组 万工部忤恶亡身
  诗曰:碎首承明一上书,严严白简映青蒲。旁观下石犹堪笑,同室操戈更可虞。漫把高名推李杜,已看蜀党锢黄苏。片言未落奸雄胆,徒惜孤忠一夕殂。
  却说崔呈秀拜了魏忠贤为干父,饮酒回来,何等快活。次早,又备了礼,写上个愚弟的帖子,拜魏良卿与田尔耕。先拜过尔耕,纔到魏府谢酒。见忠贤,拜谢毕,坐下。忠贤道:“咱昨日想起来,当日在蓟州时与二哥原是旧交。咱如今怎好占大,咱们还是弟兄称呼罢。”呈秀离坐打一躬道:“爹爹德高望重,今非昔比,如今便是君臣了。”忠贤呵呵大笑道:“好高比!二哥到说得燥脾,只恐咱没福,全仗哥们扶持。”茶罢,呈秀起身。忠贤对侄儿良卿道:“你同崔二哥去看看姑娘,说咱连日有事,迟日再来看他。”二人领命,同上轿往奉圣府来。呈秀的长班传进两个眷弟的贴去,同良卿下轿,到厅上。侯七同侄儿国兴出来相见。那侯国兴纔有十五六岁,生得美如冠玉。见了礼,坐下。良卿道:“姑母起来否?”国兴道:“纔起来,尚未梳洗。”对小厮道:“进去对太太说,魏大爷要进来见太太哩。呈秀躬身道:“拜烦也代弟说声,要谒见姑母。”国兴道:“不敢当。”吃过茶,小厮来回道:“太太尚未梳洗,多谢崔爷,教请魏大爷进去。”呈秀对国兴道:“小弟特为竭诚来谒见姑母,务必要求见的,请老表兄委婉道意。”国兴道:“小弟同家表兄先进去,代吾兄道达。”二人进去一会,同出来,国兴道:“家母多拜上崔先生,有劳大驾,因连日身子有些不快,改日再请会罢。”呈秀道:“岂有此理!同是一样的子侄,大哥可见得,小弟独不可见,姑母见外小弟了。”良卿道:“委实有恙,纔小弟就在榻前谈话的。”呈秀道:“不妨。小弟亦可在榻前请安,定要求见,少表孝念,就等到明日,弟也是不去的。”国兴只得又进去说。又回了数次,呈秀只是不肯。
  直等到午候,纔见两个小厮出来,请呈秀等同至内堂。只见猩毡布地,沉香熏炉,摆列的精光夺目。客巴巴身穿元色花袍,珠冠玉带,如月里嫦娥一般。呈秀上前,拉过一张交椅在当中,请印月上坐。印月谦让道:“岂有此事。不敢当,行常礼罢。”说罢立在左首。呈秀向上拜了四拜,复呈上礼单。客巴巴接了道:“多承厚赐,权领了。”众人分宾主坐下。茶罢,印月对国兴道:“畜崔先生便饭。”四人起身来到厅上,早已摆下酒席。崔、魏二人上坐,侯七侧席,国兴下陪。侯七安席已毕,阶下响动乐器,本府的女班演戏,说不尽肴核精洁,声韵悠扬。至晚席散,呈秀重赏,入内称谢而散。
  次日,魏良卿与侯国兴都来回拜呈秀,呈秀也备席相亩。第二日,长班来回道:“高大人的本批下来了,着爷照旧供职,只罚俸三个月。”迟不数日,就改授了河南道御史,时人有诗叹曰:消祸为祥又转官,奴颜婢膝媚权奸。还将富贵骄奔子,羞杀峨峨獬豸冠。
  呈秀从此扬扬得意,大摇大摆的拜客。他同衙门的并魏党中人,都来拜贺,他一一置酒相请。
  一日,请了几个科道,内中就有个中书,姓汪名文言,原是微州府的个门子,因坏了事,逃走到京,依附黄正宾引荐,到王安门下纳了个中书。他先就打勤劳递消息,也与士大夫熟识,及至纳了中书,他也出来攒分子,递传贴,包办酒席,强挨人缙绅里面鬼混。这些缙绅也只把他作走卒。及后王安事坏,他又番转面皮,依傍魏党,得免于祸。他却旧性不改,凭着那副涎脸、利嘴、软骨头、坏肚肠,处处挨去打哄。今日也在崔家席上,见呈秀也是他一路上人,他便轻嘴薄舌,议论朝政,讥讽正人,调弄缙绅,一席上俱厌恶他。内中有个刑科给事傅櫆,是个正直人,耐他不得,恰好一杯酒到了他,他只是延挨不吃,恣口乱谈。傅给事大怒,当面叱轩了他几句,他就不辞而去。傅给事道:“这等小人,岂可容他在朝?也玷轫朝班。”次日,便参了他一本道:“汪文言请托过付。”又带上佥都御史左光斗、给事魏大中与他交往。左光斗、魏大中俱上本辨理。
  魏忠贤见了这本,大喜道:“好个机会!我把那些不附咱的畜生,都拿他们下去,看他们可怕不怕!”此时要害众人,也顾不得借汪文言用用。着李永贞票本,着锦衣卫官即行拿问。那北镇抚司指挥姓刘名侨,却是个正直官儿,见了参疏,道:“汪文言原是个邪路小人,只是这些株连的都是些正人君子,平日交往则有之,若说过付,却无实据,岂可枉害无轲。”故审问时,连汪文言也不十分用刑,只说他不合依附内监,滥冒名器。左光斗、魏大中得赃,实无明证,但不合比近匪人,只拟革职。呈了堂,田尔耕看了,先自不快道:“刘指挥,你得了他们的钱,也该把事问明白了,参本上说有许多赃证,你怎么审得一些儿没有?叫我如何回话?”刘侨道:“得赃须有证据,本上说汪文言过付,亦无确证,他也不肯妄认。”尔耕道:“着实的夹他,怕他不招!”刘侨道:“徒仗威逼,恐他们妄板平人,于心何安?”尔耕道:“我实对你说罢:这干人都是厂里老爷要重处的,你今从轻问了,只恐你当不起魏爷的性子。”刘侨道:“这也不妨,无不过坏官罢了。”田尔耕冷笑一声道:“好个正直官儿!”刘指挥便自题一本上去,只把汪文言拟徒,其余概不波及。时人有诗赞他道:誓把回光照覆盆,宁思豚报在高门。
  公平岂为权奸夺,四海应令颂不冤。这本上去,魏监见了,大怒道:“快传田尔耕来。”一见,便问道:“汪文言这事,咱原叫你从重问的,怎么还是这等问法?”尔耕道:“是北镇抚司刘侨问的,孩儿曾分付过,他不肯依。”忠贤道:“他怎么不依?”尔耕道:“他平日是个固执人。”忠贤道:“若是这等,咱明日就另着锦衣卫堂上官儿问,你可代我出力。”尔耕道:“孩儿只依参本上问就是了。”忠贤亩尔耕饮酒。只见李永贞差人来说道:“副都杨涟有本,劾爷二十四罪款。”忠贤道:“他的本在哪里?”来人道:“在御前,尚未拆封哩。”忠贤叫请李永贞、刘若愚、崔呈秀等都来商议。不一时俱到。忠贤道:“杨涟为何参我?”呈秀道:“孩儿访得外面的光景,不止杨涟一个,附会而起者甚多。”永贞道:“总因爷拿了汪文言,里头牵连了众人,那些人恐不害爷爷就要害他的,这些人急了,故此结党而起。这也是骑虎之势。据我想,不如把汪文言依拟问徒,准他纳赎,这些人放了心,气息下去,自然不上本。”尔耕道:“不好,认他们上本,只是按住了不与圣上见,怕他怎么?”呈秀道:“这些官一窝蜂的上本,若知道畜中不发,他们就越来得多了。须寻他们个空隙,重处他几个,自然怕。”五人饮酒计议,不题。
  且说副都御史杨涟,见忠贤乱政,心中大怒。近日又见拿了汪文言,要诬害无轲,对谕德缪昌期道:“弟受先帝顾命,凭几之时,犹言致君当如尧舜。今日反使驩、共在庭,弟有何面目见先帝于九泉。”遂于六月初四日,将忠贤恶迹大罪,列成二十四款上奏,其咯曰:都察院副都御史臣杨涟题:为逆珰怙势作威,专权乱政,欺君藐法,无日无天,大负圣恩,大干祖制。恳速奋干断,立赐究问,以救宗社事。太监魏忠贤,原一市井无赖,中年净身,夤入内地。皇上念其服役微劳,拔于幽贱。初犹谬为小忠小信以幸恩,既而敢为大奸大恶以乱政。祖制,原以票拟托重阁臣。自忠贤揽权,旨意多出传奉,真伪谁与辨之?乃公然三五成群,喧嚷于政事之堂,以致阁臣求去,坏祖宗二百年之政体。其大罪一。
  阁臣刘一亲定大计,冢宰周一谟力阻后封,忠贤急于剪已之忌,不容皇上有不改父之臣。其大罪二。
  先帝一月宾天,进御进药之间,普天实有饮恨。执春秋讨罪之义者,礼臣孙慎行也。明万古纲常之重者,总宪邹元标也。忠贤一则逼之告病去,一则嗾言官论劾去;顾于气殴圣母之人,曲意绸缪,终加蟒玉。亲乱贼而仇忠义,其大罪三。王纪、钟羽正为司徒,清修如鹤,忠贤皆使人陷之,不容有正色立朝之臣。其大罪四。国家最重,无如枚卜,忠贤一手握定,力阻孙慎行、盛以弘,更以他辞锢其出,是真欲门生宰相乎?其大罪五。爵人于朝,莫重廷推。太宰、少宰所推皆点陪罚致名贤不安位去,忠贤则颠倒铨政,掉弄机权。其大罪六。圣政初新,正资忠直满朝,荐文震孟等十九人,抗论稍忤忠贤,则尽遭降斥。屡经恩典,竟阻赐环。长安谓”皇上之怒易解,忠贤之怒难测。”其大罪七。然犹曰外庭臣子也。传言宫中贵人,荷上垄注。忠贤恐其问已,托病掩杀,是皇上亦不能保其贵幸矣。其大罪八。然犹曰无名封地。裕妃有喜得封,忠贤以抗不附已,矫旨勒令自经,是皇上又不能保其嫔妃矣。其大罪九。然犹曰在嫔妃矣。中宫有庆,已经成男,乃绕电流虹之祥,忽化为飞星堕月之惨。忠贤与客氏实有陰谋,是皇上又不能保其子嗣矣。其大罪十。护持先帝于青宫四十年,操心虑患者,王安一人耳。王安于皇上受命,亦有微功,而忠贤以私忿,矫旨掩杀于南海子。是不但仇王安,实仇先帝于皇上矣。其大罪十一。奖赏祠额,要挟无穷。近又毁人房屋,以建牌坊,镂凤雕龙,干云插汉,茔地规制,僭拟陵寝。其大罪十二。今日荫中书,明日荫锦衣。如魏良弼等,金吾之堂口皆乳臭,诰敕之馆目不识丁,甚亵朝廷之名器。五侯七贵,保以加兹?其大罪十三。近更手滑胆粗,枷死皇亲家人者,竟欲扳害皇亲,摇动三宫。若非阁臣立持,椒房之戚又兴大狱矣。其大罪十四。良乡生员章士魁,以争煤窑伤其坟脉,托言开矿而杀之。假令盗长陵一抔土,又将何以处之?是赵高鹿可为马,忠贤煤可为矿。其大罪十五。生员伍思敬、胡遵道等以侵地纳事,以致囚阱,使青磷赤壁之气,先结于辟宫泮藻之间。其大罪十六。未也,明悬监谤之令于台剩科臣周士朴在工言工,忠贤停其升迁,使吏部不得专其铨除,言官不得司其封驳,致令士相困顿以去。其大罪十七。未也,且将开罗织之毒于缙绅矣。北镇抚刘侨,不肯屈杀媚人,忠贤以不善锻炼,竟令冠藉。明示大明之律可以不守,忠贤之律不可不遵也。其大罪十八。未也,且示移天障日之手于丝纶矣。科臣魏大中到任,已奉明旨,鸿胪司忽传诘豚,煌煌天语,朝夕纷更,令天下后世,视皇上为何如主也。其大罪十九。东厂原以察奸,不以扰民也。自忠贤受事,鸡犬不宁,词组违忤,驾帖立下,不从票拟,不令阁知,而傅应星等造谋告密,日夜未已。其大罪二十。奸细韩宗功,潜入京打点,实往来于忠贤之家,事露始令避去。又发银七万两,更创肃宁新城,为郿坞之计,其大罪二十一。祖制不畜内兵。忠贤谋同沉崔,创立内操,而复轻财厚与之交纳。昔刘瑾招纳亡命,曹吉祥倾结达官,忠贤盖已兼之。不知意欲何为?其大罪二十二。忠贤进香涿州,警跸传呼,清尘垫道,人人以为驾幸。忠贤此时自视为何如人?想亦恨在一人之下耳。其大罪二十三。忠贤走马御前,上射其马,贷以不死。忠贤不自畏罪,乃敢进有傲色,退有后言。从来乱臣贼子,只争一念放肆,遂至收拾不住,奈何养虎兕于肘腋间乎?其大罪二十四。伏乞敕下法司,逐款严究正法,以快神人共愤。其奉圣客氏,亦并令居外,无令厚毒于宫中。其傅应星等,亦着法司勘问。
  其时有给事魏大中、陈良训、许誉卿,御史周宗建、李应升、袁化中,太常卿胡其赏,祭酒蔡毅中等,并勋臣抚宁侯朱国弼,南京兵部尚书陈道亨,侍郎岳元升等,交章论劾。又有工部郎中万,因陵工不敷,奏请内府废铜铸钱足用,为忠贤所阻,也上一本论他。大略曰:臣见魏忠贤毒捕士庶,威加缙绅,生杀予夺尽出其手。且自营西山坟地,仿佛陵寝,前列祠宇,后建佛堂,金碧辉煌。使忠贤果忠、果贤,必且以营坟地之急,转而为先帝陵寝之急;必且以闰美梵剎之资,为先帝陵寝之资。乃筑地竖坊,杵木雷动,布金施粟,车毂如流,曾不闻一痛念先帝之陵工未完,曾不一蒿目先帝之陵工无措,靡金数百万。乞加显戮,以安人心。
  李永贞将本俱拿到魏忠贤面前,一一读与他听。忠贤道:“杨涟仗首顾命大臣,欺咱也罢了,这些科道小畜生,还说是言官,那万不过是个部属,前日要内里发废铜,因咱没有允他,他就怀恨也来论咱,朱国弼是个武职世爵,有多大的面皮,也跟着他们文官里头鬼混,岂不可笑、可恼!”刘若愚道:“这几个本,只有杨涟的本来的利害,件件都是实事。爷须先到里面讲明,说各大臣之升迁,都是言官论劾,阁臣票旨,缉拿人犯原是东厂执事,荫袭赏赐都是皇上的天恩。宫中之事,外面何由得知?这总是风闻陷害。哭泣不止,皇上自然不难为爷。”永贞道:“不是这话,上前泣诉,纵洗清身子,皇上也必不肯十分处他们。及本批到阁下票拟,那韩老儿就与爷不睦,前日害了赵选侍与成、裕二妃,他们都是敢怒而不敢言的。皇上设因此本问起那些嫔妃们来,必是直言无隐。如今客太太又不在内,何人代爷辨白?不若只是把本按住,不与皇上见面,竟自批发,称把杨涟放倒,看阁下怎么票拟。”
  计较停当,就批在本上道:“杨涟寻端沽誉,凭臆肆谈,是欲屏逐左右,使朕孤立,着内阁拟旨豉问。”大学士韩爌见了,甚是骇然,便具揭道:“忠贤乱法,事多实据,杨涟志在匡君,且系顾命大臣,不宜切豚。”魏广微道:“圣意如此,大人与他做甚冤家。”韩相公道:“今日杨大洪之弹章不效,则忠贤之势愈炽矣。”遂不听魏相公之言,竟自具揭进去。忠贤竟自不理,批出旨来道:“大小诀官,各宜尽心供职,不得随声附和。”果然众官都不敢做声。次后传旨道:“朱国弼出位言事,且事多遮饰不的,着革职柑问,本人交锦衣卫重处。万前次抗旨请铜,语多谤讪,已经宽宥;今又借端渎扰,狂悖无理,着革职,廷杖一百。”此时内阁具疏,两衙门具疏救理。御史李应升有本:“乞念死谏之臣,大作敢言之气。”忠贤俱蔽抑不下。
  田尔耕得了旨,次早即差校尉到寓所,把万郎中拿下。其时正当酷暑之时,纔进得长安门,遇见几个小黄门骂道:“你这该死的蛮子,谁叫你说咱祖爷的。”揪着头发一齐乱打,也有拳打的,也有脚踢的。那万双手被校尉用铜手铐子扭住,不能遮挡,只得认踢打。及到午门时,头发已被揪去一半,气到将没了,身上的青衣扯得粉碎。拿到衙门丹墀下,只见两边的:刀槍密布,朵杖齐排。刀槍密布,是羽林军、锦衣军、御林军,个个威风凛冽;朵杖齐排,都是叉刀手、围子手、缉捕手,人人杀气狰狞。堂檐前立着狐群狗党,红袍乌帽掌刑官;丹墀下摆着虎体狼形,藤帽宣牌刑杖吏。缚身的麻绳铁索,追魂的漆棍钢条。假饶铁汉也寒心,就是石人须落胆。只见黑丛丛的几群校尉,把万郎中抓过来跪下,叫道:“犯官万当面。”两六一声吆喝,声如巨雷。锦衣卫掌堂指挥田尔耕,将旨捧的高高的,宣读过了,道:“拿下去打。”那些行刑的早已将他捆缚停当。内官又传旨道:“着实打!”阶下答应一声,每一棍吆喝一声。田尔耕不住的叫重打。打到五十棍,皮开骨折,血肉齐飞,万郎中早已没气了。那些行杖的犹自拿着个死尸打,直打完了一百,纔拖到会极门外,一团血肉中真挺挺一把骸壳,正是:欲把封章逐虎锒,反遭净涅一身亡。炎炎浩气冲牛斗,长使芳名史册扬。
  可怜万郎中血污游魂,骨肉离折,抛在街上,家人自行殡殓。行路生怨,缙绅惨目,却也无人敢指摘他。
  魏监虽打死了万,心中还不肯放他,说他监督陵工坐赃三百两,行旨江西追比。杨副都见谏诤不行,也不安其位,上本告病回籍。忠贤票旨冠夺,韩中常主持具贴,申救不准。杨副都归里,忠贤更无顾忌,又把当日上本的各科道,渐次逐回。正是:曹节奸谋先乱汉,陈蕃大老漫安刘。
  毕竟不知忠贤处治各官,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定天罡尽驱善类 拷文言陷害诸贤
  词曰:目击时艰,叹奸恶,真堪泪滴。镇一味迷天蔽日。汉室曹王,宋家章蔡,只弄得破家亡国。鹰击狼贪,任仕路,总堪溪刻。缚一网尽笼健翮。兰锄当室,陽明几息,险些子铜驼荆棘。
  话说魏忠贤打死了万朗中,逐去杨副都,心中犹不足意。一日,正与崔呈秀闲坐,只见田尔耕进来道:“舍侄田吉升了兵部,先来见过爹爹,纔敢谢恩到任。”忠贤叫请他进来。田吉素服角带入见,向上拜了四拜,呈上送礼手本,约有千金之物。复又拜谢道:“昔日刘鸿儒之事,非爹爹提拔,焉有今日?孩儿铭泐至今,虽万死亦难图报。”忠贤道:“坐了,拿饭吃。”四人坐下,吃了饭。忠贤道:“前日杨涟的本,闻说是缪昌期代他做的,你们可知道?”田吉道:“缪昌期与孩儿交往,他却是个纔高有识见的人,怎肯代他做本?”崔呈秀道:“他在院中悻悻自负,与杨涟相好,他在湖广主试,所作试录中,历指古今中贵的弊端。这做本之事未必然,知情或有耳。”忠贤道:“试录是他进呈的,里面伤及咱们,也就与劾咱们一般。杨涟的本虽未行,然情理极毒,这定是缪昌期帮他做的。要乘机处咱的是韩爌,怎么容得他们在朝?就是那赵南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这几个人,咱前日原要在汪文言案内处他们,如今若处他们不得,也不见咱的手段,须尽行区处纔好。”田吉道:“有一法寀,如今外边官儿都在那里争梃击的真假,红丸、移宫的是非,老爷何不从中作主。梃击一事是王之贪功罔上,把何士晋为首,其余把当日上本的科道都纳在里面。红丸一案是孙慎行偏执害正,他与刘一为首,当日参议者韩爌、周家谟、张问达可藉此驱除。移宫之事是惠世扬与杨涟做的,他却推不去。只有赵南星,三案里头网罗他不着,他做吏部时怕没有差错处?不怕他飞上天去!”忠贤道:“这计较也好。还有向来因谏东宫起用的老臣,颇立崖岸;那些新考选的科道,一个个轻嘴薄舌,却也要防着他。”李永贞道:“若要一网打尽,莫如加他们一个党字最好,这就同宋时章惇、蔡卞弄伪学的法子。向来原有个东林党,如今邹元标、高攀龙聚众讲学,就是结党的明证。是有不快意的,都牵他入内,何难?”忠贤道:“这东林中人,其实惫赖。曾记得泰昌爷御经筵那遭,因天过冷无火,那郭正蜮就把陈掌家当面叱轩了一常想来要着实处他处也不为过。”五人在此计较已定,只待乘机而发。谁知处面这些科道,你生我强的,可可的撞入他网中来。其时宣抚缺了,巡抚会推了太常卿谢应祥,因他当日曾做过嘉善县的,是给事魏大中(字廓垣)的父母官。就有个陈御史(九)畴论他一本说:“谢应祥是魏大中的恩师,魏大中故将此美缺推他。”李永贞看了此本,与忠贤计议过,就在本上批道:“魏大中既借会推为报恩之地,殊可骇异,姑从宽,着革职回籍。”那冢宰赵南星因事关本部,便上本辨理。又说他朋比示恩,也着他闲居归里。正是:数载铨衡重莫加,可堪鬼域暗含沙。拂衣两袖清风满,渺渺浮云白日遮。
  不日,都察院同科道等会推吏部尚书,忠贤又在本上批道:“左都御史高攀龙等,所推俱赵南星私人,亦系东林邪党。高攀龙朋比为奸,着革职回籍。”这是为崔呈秀报仇。那高总宪只得挂冠而去。正是:霜飞白简报朝端,剔弊除奸铁面寒。谁料奸权多冒嫉,拂衣归去老渔竿。
  忠贤将一个“党”字又逐去高都堂,举朝谁敢再救他?又在会推上自文书房传出旨来道:“陈于庭、左光斗(字沧屿)、杨涟(字大波)等,恣肆欺诬,无人臣礼,着拿问。”方韩相公再三申救,纔只追夺诰命,剎职而已。正是:挂却衣冠玄武门,归栖水竹渭南村。从来恶草残芳芷,莫向湘江吊屈原。
  不两月间,连逐去五个大臣、一个台谏。这些科道并各部堂官,多有会推本上列衔的,各人心上不安,皆上本引罪乞休。数日之中,不待追逐,又去了数十人。台省为之一空。忠贤便布置私人崔呈秀、田吉等俱各升补。李永贞又与崔呈秀商议道:“这班人赶则赶去了,只是他们平日俱有虚名,若不妆点他们些过恶,外边人反要怜其无轲剎夺,必说咱们排陷好人,须要做他些结党横行的光景赃私,方可绝他们后来的门路,遮掩人之耳目纔好。”遂串通几个门客,撰出一个《东林衣钵图》来,把吏、兵二部,都察院、吏科,河南道几个要紧衙门,都拟上赵冢宰相好之人在内。又拟出两个陪的。前面那个升迁,这两个就依次递补。不与赵、高二公相好者,再轮不到此图。做成了传出去。那些图上有名的,惟恐陷入党中;那不上图的,好不忿恨,道:“若果如此把持继述,塞定贤路,我们终身难得好缺。”又有一等原与东林有隙的,你也说东林擅权,我也说东林植党。于是这个参东林,那个劾东林,举朝乱纷纷的把东林为仇。若说是东林党人,都就一齐来攻,不论贤愚,都被他愚弄了,代忠贤做鹰犬,驱逐正人。
  崔呈秀等暗暗欢喜,那些人受他们的笼络,替他出力。忠贤就他们攻击的本上,降的降,革的革,冠的剎,好不省力。一时如谕德缪昌期(字当时)、御史周宗建、李应升(字仲达)等,都拿入东林党内,追夺诰敕,真是一网打荆既做出《东林衣钵图》来激怒那些朝臣,又撰出一本《天罡图》来,说东林人自比《水浒传》上的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李三纔比做晃盖,赵南星是宋江,邹元标是卢俊义,缪昌期是吴用,高攀龙是公孙胜,魏大中是李逵,杨涟是杨志,左光斗是关胜。凡是魏忠贤、崔呈秀所恼之人,都比在内做强盗。又畜三十名,说:“这些人尚未柑得的确,姑隐其名,以存厚道:“空名之意不过为后来好增入,欲令人人自危,好个个求免。这是个大罗网。那些百姓们见了此书,都道东林果然结党。此一举不惟蔽了朝廷的聪明,乱了百姓的是非,又且颠倒百姓的好恶。正是:可恨权奸心太恶,倾谋正士如猱攫。欲将盗贼陷东林,不思忠义梁山泊。
  忠贤又与李永贞商议道:“连日事却做得十分妥当,只是杨涟这厮情理难容,必要杀了他,方泄我恨。”永贞道:“要害他何难,只须再差人把汪文言拿来拷问,叫他扳他们出来,轻则抚按提问,重则扭解来京。断送他的性命,易如反掌。”忠贤也不题本,竟自给出驾帖,差锦衣卫官拿解来京,分付道:“汪文言是要紧的人犯,要拿活的,若死了,着你们抵偿。”官校们领命,星夜前去。忠贤逆料杨、左诸人不能脱出他的手,只恐韩相公作梗,又与崔呈秀等计较,翻出梃击、红丸、移宫三案内原有岳元声与王之寀争张差之事,本上批道:“王之寀贪功冒进,上诬皇祖,并负皇考,陷朕不孝,又致毙内外无轴多命,身列显官,于心何忍?本当着法司审拟,姑从宽革职。”
  过了月余。,官校已将汪文言拿到,下了锦衣卫狱,又怕韩相公申救,又翻出红丸一案,着文书房传旨道:“刘一专权为祸,韩爌护庇元凶,孙慎行借题红丸,悦党陷正,张问达、周家谟改抹圣旨,朋比为奸,俱着冠籍。”行时内阁顾秉文、朱延禧、朱国桢、魏广微具揭申救,忠贤一概按住不下。一时顾顾命臣尽皆去位。诗以叹之曰:岩岩底柱障狂澜,报主心灰一寸丹。唐室已尊李辅国,邺侯从此卧南山。
  韩相公既去,忠贤愈无忌惮,于是分付锦衣卫严刑勘问。是时掌卫事的仍是田尔耕,掌北镇抚司的是许显纯,原是钻刺忠贤方得掌印,又看了前官刘侨的样子,怎敢不用心勘问?故审时,先把汪文言打了个下马威,然后三拷六问,要他扳出杨、左诸人的赃款来。汪文言抵死不肯招认。许显纯只得约了田尔耕同见魏忠贤,讨他的示下。参见毕,忠贤便问道:“汪文言的事怎么样了?”许显纯道:“他不肯招认,特来见爷求示下。”忠贤道:“你也与刘侨一样!这也不消要他招,你只照原参的本上题,咱便去拿他们来。到时也不必畜汪文言对理,先摆布死了他,不怕杨涟等不认。你若不肯依咱办,咱自有人来问。”把个许显纯吓得面如土色,忙跪下叩头请罪,道:“回去定从重问。”田尔耕在旁道:“许指挥也是极会干事的。”许显纯辞了出来。
  次日,就差了崔应元、孙云鹤、杨寰等三人来同审。许显纯怕来夺他的职掌,只把个汪文言乱打乱敲,拶了又夹,夹了又敲,打得个汪文言死而复苏者再。许显纯在上面一片声叫画供,汪文言也不知招个甚么,他便竟题个问过的本道:
  汪文言以防犯逃入京师,投托黄正宾荐入王安门下,光宗上宾,潜同科臣惠世扬至值房倡造移宫。杨涟首先建议,左光斗、魏大中从而附和,广结朝官。左光斗、杨涟、魏大中、袁化中、毛士龙、缪昌期等交通贿赂霍维华改迁,吏部得伊银二千两、金壶二执。李若星推升甘肃巡抚,得伊银五千五百两。邓推升苏州巡抚,得伊银二千两,代送赵南星。又杨镐、熊廷弼失守封疆,杨涟、左光斗各得银二万两,周朝瑞得银一万两,为伊请托。通政司参议黄龙光得杨镐、熊廷弼银二万两,为请廷刑。郎中顾大章亦得银四万两,为改入矜疑。魏大中得银二千两,袁化中亦乘机得银二千两。李三纔营谋起用袁化中、毛士龙,得分银八千两,皆汪文言过付。又有谕德缪昌期、副使钱士晋、施天德、王之寀、徐良彦、能明遇都做结交人员。穿插在本内题上。这本一上,忠贤便矫旨道:“杨镐、熊廷弼既失守封疆,又公行贿赂,以希幸免,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从中市利,护庇大奸。俱着官校扭解来京严审。具奏。赵南星等着该抚按审追。”时人有诗叹之曰:无端酿出缙绅灾,大狱频兴实可哀。任尔冰清同玉洁,也须牵入网罗来。
  旨下,魏忠贤即着官校分头提拿各犯。那些官校都在田尔耕处谋差,用了钱,出来好生无状,见有司便上坐,过驿站,拣马匹、要折夫、索常例,一路上凌虐官府,打骂驿丞騷扰。早有一起来至湖广应山县。此时杨副都冠籍在家,杜门不出。一日家人来说道:“闻得处面传说有锦衣卫官校来县里,不知为何?”杨公道:“这无别事,必是来拿我的。”一面叫人请出八旬老母并夫人来,又叫人到书房中请出三位公子。杨公向母亲道:“孩儿为国抒忠,曾劾过魏忠贤二十四罪案,与他结下深仇,纔闻有缇骑来县,定是来拿孩儿的。孩儿此去,自分必死罢了。这也为国当然。只是母亲养育之恩未报,孩儿死有余恨。”又对三个儿子道:“我虽历官三品,依然两袖清风,家私产业仍是祖宗传流的,其是淡泊。只要你们能体先志承随顺祖母,孝养母亲,就与我在一般了。想我读书一场,平生未曾得罪圣贤,今日何至到这地位?可见这书读也罢,不读也罢”
  举家正在凄惶,只见家人进来回道:“本县老爷要会老爷,已到门首了。”杨公拜别母亲,欣然出见。知县邀同杨公到馆驿中去。杨公便叫家人带了青衣小帽,来到驿中,只见人山人海的在那里看开读。杨公到了堂前,上面已摆了香案,锦衣卫官立在龙亭左首,校尉等拿着弄具立于下面。抚按等分班行礼毕,随即带过杨副宪来跪下。读罢驾帖,上面喝一声叫“拿下”下面校尉吆喝一声,如鹰拿燕雀一般,把个杨副宪套上刑具,拥入后堂去了。
  外面百姓见了,也有为他称冤的,也有喊叫的,闹了一回纔散。这里府县各备些银两打发官校,并代杨公讨情,宽些刑具。那官校们犹自做张做智的不肯道:“他是魏爷的对头,况且魏爷一路都差了人密访,我们怎敢做情?”各官无可奈何。杨公子又拆措了几百金送与官校,那官校们还乱嚷道:“我们这差事,魏爷与田爷两处也用了几千两银子,怎么送这点儿?还不够做下程、小菜哩!现放着杨镐、熊廷弼的二万银子在家,少分些儿与我们就够了。”那杨公子是个本分读书人,见他们发出这些话来,吓得半日不敢作声。到亏了满城乡绅、生监、富户人等,又凑了些银子与他们,终是不满所欲,仍要难为杨公。将起身时,满城的百姓都填街塞巷的来看,见杨公枷锁缠身,十分狼狈。想起他平日居乡的好处,都一齐喧嚷起来道:“这是魏太监假传圣旨,我们不许他拿杨老爷去!”一片声阻住去路。那官校正自张威作势的发狠,见了如此光景,都一齐手慌脚乱的放起刁来道:“这是地方官叫他们如此的,若有差迟,我们回去对魏爷说。”把那府、县官惊得忙来弹压,那里禁得住?杨公见了这样光景,只得跪下哀告众人道:“承众位乡亲的美意,原是为我杨涟的,若我今日不去,是违旨了,违了旨,一家都有罪,列位岂不是为我反成害我么?”带着刑具磕头不已。众人还围绕不放。杨公道:“列位之意,是要保全杨涟的性命,今若不听我言,我便撞死此地,领诸位乡亲的厚爱。”说罢挺身向石上便触。那些校尉连忙抱祝府、县等道:“杨爷原无大罪,到京必有人保奏,料亦无碍,你们到不要悬阻,若迟了钦限,反替杨爷添罪。”众人纔略让开路来。那些校尉抢着飞跑,簇拥而去。
  杨老夫人早在前面,见了儿子枷扭缠身,放声大哭道:“自你父早丧,我视你如珍宝,千辛万苦看养,教你读书成名,只望你荣祖耀宗,谁知你这样结果!虽如今做了个忠臣,只恨我不早死,见你受人这般凌轩,怎不叫我痛心!”杨公虽是慷慨,听了老母之言,也不觉心伤泪滴。这正是:一经畜得传孤子,画荻丸熊心更苦。荣华未久受颠连,伤心一似范滂母。
  那三个公子与夫人又牵衣哭泣不放,长子要随进京,次、三两子也要随行,杨公道:“安见覆巢之下有完卵?尔等在家犹恐不免,进京何为。”那些官校催促起身,杨公只得拜别老母、奄子,各皆痛哭而别,只带两个家人,飘然而去。
  不日由德安府过,那些士民争先来送,不下数万,哭泣之声,昼夜不息。官校见了,亦觉心动,稍存恻隐之心,将他的刑具略松了些,也不难为他。一路上同年亲友,有的道他此去断难生还,送他没用,竟都不理他。又有那怕事的,见他是魏忠贤的对头,恐栋连在内,只推不知。到是一路的百姓,互相传说道:“可怜杨大人为国除奸,遭此横祸。”经过乡村镇市,人人来看忠臣。
  行到河南许州,有个吏部郎中苏继欧,为人长厚多情,与杨公同年。闻他被逮,甚是怜悯,又闻一路百姓到怜他,士大夫们反避他,心中甚是不平。想起他在院中掌堂时,那个不奉承?那个不钦敬?今日就没人理他,仕路人情如此可慨。欲要去见他一面,又闻得官校做作,不容人会,只得写了个名帖,差个停当家人,备了一桌酒饭送到舟中,以表年谊。这纔是雪中送炭。杨公见了,到甚心酸,反至食不下咽。想当日掌院时,趋奉者无数,到今日都绝不一顾;惟有苏郎中多情送饭,论平日相交的,岂止他一人而已。正是:炎凉世态可长嘘,覆雨翻云片刻时。若谓绨袍怜范叔,从来此事世间希
  杨公饮食略用些须,打发家人回去,起身进京。再说嘉善魏给事,亦因剎夺回家。那些亲友俱在背后议论,有的道:“这时候还做甚么官,是在家的好。”又有的道:“这样的时势,认甚么真,如今宰相还与太监连宗哩,你与他拗甚么?却弄得在家清坐。”魏给事闻之自笑。一日听见又拿了汪文言并科道等官,知道是必要害他的,在家坐卧不安。不料官校已到,出来听宣了旨,校尉将他上了刑具。又托言怕他寻死,将两手俱用竹筒贯了,屈伸不得,不能饮食,其意不过要诈钱财。魏公子见了这个光景,只得倾尽家私送他,纔买得去了两手的竹筒。在城乡宦并门生亲友,俱各传帖敛分,以助盘费。有一等义气的,虽素不相识,亦不要传帖,即自来输分,只为他无轲被害,怜他一腔忠义,罹此荼毒。至起身时,亲族交好以及邻舍,无一个不来送他,各各洒泪而别。官校们带了上船,向北进发。不两日行至苏州,那官校们都向地方官勒索常例,把船泊在驿前。内中惊动了一个士大夫,姓周名顺昌,苏州府呆县人,以吏部员外给假在家。他居官清正,谨慎居乡,平日非公事足迹不入公庭。因见魏监擅权,他故绝意仕进。当日在部时,原与魏公相好,闻他被逮过县,心中不能忘情,要去问候他。众亲友劝道:“魏公虽是旧交,因魏监与他为仇,恐他知道又要迁怒,不若只送些礼以尽其心的好。”周公叹息道:“‘一死一生,乃见交情;一贵一贱,交情乃见。’若他是个贪婪不法的匪类,就是他势焰熏天,与他绝交何妨;他是个为国锄奸的正人,遭此横祸,正当惜他,岂可因在患难而弃之。若说他迁怒,我律身颇无可议,且为朋友,也难顾利害。”遂不听众人言,封了书仪,竟来看他。
  此时魏公独坐舟中,正想此后生死未知,家道又清苦,奄子靠何人,好生愁闷。急闻周吏部来拜,叹道:“空谷足音,何以得此!”又怕官校阻忏。只见周吏部走进舱来,魏公见了,便泪下诉说:“无轲被害,此去生死未知。”周公正色道:“从来人臣为国除奸,纵剖心断胫,陷狱投荒,皆无所顾。幸则奸去而身存,不幸则奸存而身死。我自尽职分所当为,至于成败利钝,俱不必计。况兄此去,未必就死,何必戚然殊少丈夫之气。”魏公听了,纔收泪道:“弟捐躯报国,一死何憾。只为长子虽现随身,止一幼男在家,伶仃无倚,世态炎凉,谁来顾恤!况如今动辄坐赃,家寒将何充抵?恐家中不免追比之惨,家破身亡,宗祀欲绝,是以不觉痛心。”周公道:“此事不必挂心,弟自为兄料理,家中我自照管,即坐赃,亦当为君措办,兄可放心前去。”魏公感泣拜谢道:“若得兄垂念,弟虽在九泉,亦当瞑目。”周公将书仪送与魏公,也送了官校些银两,纔别了。周吏部自去看管他家。正是:臣职当为死不辞,交情友谊更当持。丈夫自去身中事,羞杀人间无义儿。
  一路上官校嗟叹周吏部人好,能顾穷交。也有怜悯魏公的,也有赞叹周公的。不知忠贤早已差人密访得二人做的事,记在心中。正是:良朋未必全张俭,恶党先思杀孔褒。毕竟不知魏给事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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