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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

清·静观子·六月霜·第07---12回(更新完毕)

时间:2017-10-8 22:28:15   作者:淘乐网   来源:cnxc114   阅读:6155   评论:0
内容摘要:  第七回 谈异事绅衿讥褚钩 说前因女士谏夫君  却说牛、马两老爷,押着秋女士一干人犯,刚到了轩亭口,但见星月无光,阴风惨惨,不觉心中有些害怕。正要命兵士放枪,忽听得一派军乐,由远渐近的走来。连忙打发人四边一找,回来报道:是府里派来弹压的一队警兵。牛、马两老爷听了,便觉心中一宽,...
  第七回 谈异事绅衿讥褚钩 说前因女士谏夫君
  却说牛、马两老爷,押着秋女士一干人犯,刚到了轩亭口,但见星月无光,阴风惨惨,不觉心中有些害怕。正要命兵士放枪,忽听得一派军乐,由远渐近的走来。连忙打发人四边一找,回来报道:是府里派来弹压的一队警兵。牛、马两老爷听了,便觉心中一宽,那个胆子也就大了。不一时,警兵已到,牛、马两老爷就传命行刑。刀斧手一声答应,走将下去。片刻之间,把秋女士一干人犯,俱已杀了。牛、马两老爷一一验过,就命打道回衙,自去覆命不题。
  可怜这秋女士只为着一腔热血,应了徐锡麟的聘,在明道女学堂内担了一个教习的责任,今日就遭此一劫。当夜斩决之后,轩亭口的地方,阴霾四逼,冤气迷天。直至次日,这股气还是聚结不散,弄得天容惨淡,旭日无光。绍兴城里,三三两两的,都讲论这事,有的替他抱怨,有的替他剖白。
  忽有一个尖头鼠眼、高颧鹰鼻的人,身上的打扮倒也不俗,穿一件湖色生丝的长衫,着一条雪青官纱的裤子,口衔雪茄香烟,鼻架金丝眼镜,嘴上略有几根胡须。他听了众人议论,便开口说道:“若论秋女士的所作所为,确是有些不大妥当。今日的祸,也是他平日的作为上召来的。”众人听了他这几句话儿,都望他瞧了一瞧。有一个年少的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褚钩先生。你为什么也在这里吃茶了?”褚钩先生连忙答道:“我今日闻得秋女士已经于昨晚处决了,我打谅这里诸位老先生必有一番议论的,所以也跑到这里来听听。”又有一个少年道:“我今日听见衙门里人说,富太守为了这件公事,着实的忧虑,本没有一定杀秋女士的主意。因为昨夜有个本地绅士,投了一张禀帖进去,说秋女士是和徐锡麟同谋的。富太守得了这张禀帖,才立刻叫山、会两县,把秋女士正法了。”那少年说到这里,先前那个少年说道:“照这样的说来,秋女士的命,不是被这绅士害掉的么?但不知这个绅士是谁,倒要查他出来,问他一问。”回头向褚钩先生道:“我知道你和秋女士也是很要好的,此刻你也该替他雪雪这个冤,把这个绅士留心的访他出来。”说着,两只眼睛不住的对褚钩先生看。褚钩先生见了,急得他面红耳赤,嘴里又支支吾吾的。旁边有一老者,向褚钩先生笑道:“钩兄,我闻得你和徐锡麟也是很好的,只怕也有人把你告发出来,这就不好了呢。”褚钩先生听了,不觉心中又忐忑起来,便假作不闻,向别桌上的朋友搭讪去了。众人见他这般光景,也觉诧异,只就不去追问他。
  有一位白须老者说道:“你们往日都说秋女士好,我已早早看他不是个善终的人呢!你想一个女子,弄到了撇夫离家,自己便逞心适意的东飘西荡,嘴里又讲些什么家庭革命、男女平权的没理信话,这还算是个女子么?照今日的立宪时代,虽说女子也要自立,然而这自立的话,并不是无拘无束,可以撇了父母丈夫的自立。不过因为我中国的女子,往往嫁了一个丈夫,就像丈夫是应该养他的,他便终日盛妆艳服,献娇奉媚,除此之外,他就算为无事了。所以有‘男子讨家婆,必先要有养家婆的本事’这句俗语。此刻万国交通,风气大开,我中国的人,方才醒悟,四万万人的里头,就有二万万人是没用的。于是大家为女人想法子,叫他们要读书识字,要学些有用的女工、美术,学会了也可以当一项实业的。这样办将起来,自然女人也有了吃饭的本事,不至专靠着男人了。这就是女子自立的道理。若照秋女士的自立,真真叫做胡言乱道,算得什么呢!”众人听了那白须老者的话儿,也有说是的,也有嘴里不敢说非,心里却不以为然的。只因这个老头儿是绍兴人最敬重的,所以恭恭敬敬的等他说完了,还只是应着他,没有敢驳着他呢。
  又有一中年的人说道:“我常闻得人说,秋女士和徐锡麟有些瓜葛的。后来又听见秋女士和这绍兴府,也有些暖昧事情的。照今日的事看来,又像这说是不确了。”那白须老者听了,连忙说道:“这是没有的。我看秋女士的为人,宗旨虽然不很纯正,然这个守身的道理,我还保得住他是很明白的。不过这些人,都是喜造谣言,他们见了秋女士这样的洒洒脱脱,无男无女似的,就疑他有什么暖昧事了。这事我看是一定不确的。若讲到这个徐锡麟,本来他的父亲不大喜欢他的。”那个中年的道:“他的父亲见他做了官,反不以为喜欢,倒把他逐了出去,不要他上门。县里府里都存了案。也亏他老人家有眼力,此刻才没有被他害着呢!这真是知子莫若父了。”白须老者道:“可不是呢!他素来的议论都是荒荒诞诞的,后来做了官,不知怎么这个恩抚台竟把他当作一个能员起来。他受了恩中丞这般的抬举,也不想报报中丞的恩,倒反把恩中丞谋杀了,这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人呢。可怜那个秋女士,不过在他办的学堂里做了一个监督,如今也被他害杀了。众位想想,交朋友可不要慎重些么?”众人答道:“可不是呀!”那个少年又说道:“我闻得这里绍兴府和恩中丞还是亲戚呢,所以他办那秋女士,就办得这样的迅速,也是他以公报私的一段主意。”那个白须老者说道:“这里府尊和恩中丞是亲戚,我倒也听见过的。只是他们官场的脾气,是人在人情在的多。恩中丞倘然是活着,或者有这个以公报私的意思。如今恩中丞既死了,吾看也未必为此,大半是为着自己升官发财的地步。”众人议论纷纷,谈了一回,各自散去不题。
  看官:但是这秋女士一生为人,我虽不曾细写出来,然看前头所说的话,不是秋女士是个极好的人么?为什么这个绍兴老头儿,忽然说他是撇夫离家起来呢?在下当初听了,也不大明白,不晓得是真是假。因此不惜工夫,就细细的把秋女士从前的历史,打听一回,方知道老者的说话,却也有些缘故。看官切莫性急,待作者把他慢慢的补叙出来,给众位知道。
  闲言少叙。且说这个秋女士,原来幼承家学,长通经史,也是个名门闺媛。但只是他的生性和寻常女子不同,虽也喜欢着歌诗,却都是感世之辞。闻得他未出嫁时,有《感时》的一首诗云:是絷麒麟踬不前,匣中夜夜啸龙泉。天生才气非无意,震荡乾坤待转旋。
  诸君看他这首诗,就知他胸中的抱负了。咳,谁知这样一个女子,生在这个黑暗时代,已是他的不幸。岂料他命运不偶,又嫁着了一个保身守禄的京官,把他的志气几乎埋没。如今虽不曾埋没,然终究落了一个不好的名声,才致身受冤枉,还有人评论他的瑕玷呢。
  且说这个京官,到底姓甚名谁,在下也不很明白。只知道这京官的性情,却也极合官场的时派。况他家是个世代做官的,也算得是家学源流了,这也莫怪。惟这秋女士是个巾帼须眉,女中豪杰,他的眼中心中那里容得这样的一个丈夫。所以他自从十九岁过门之后,起先还有些儿女情深,伉俪倒也甚笃。后来看见他丈夫的所作所为,渐渐儿的不像起来,终日间吃花酒,叉麻雀,拥姬抱妾,寻花问柳。虽做了一个京官,看他倒像那没事人的一般。恰巧那庚子年的大变,女士也随夫在京。他想我的丈夫,平日虽不甚拿这个国家政事放在心里,眼睛前遇着了这等的大变,京城里头吵得皇帝出奔,百姓流离,他终究是个有责任的官儿,谅来也要动动心,振作振作精神,干干事体呢。谁知秋女士虽这样的望他丈夫,他的丈夫却仍旧是照常的一副没事干似的心肠。皇帝的出奔,百姓的流血,像和他是一无关系的。秋女士见了他丈夫这般形景,又瞧着国家大势,更觉一日不似一日了。想想自己虽有热肠,没奈何是个女子,况上头又有丈夫压制着,也轮不到我呢。于是心里觉得昏闷,就叫他丈夫买些新书新报来看看,借此倒可以消遣消遣。从此一路无话。过了几年,秋女士生下了一子一女,夫妻自然欢喜,这且不表。
  一日,秋女士独坐绣房,手执着一本书,在那里点头儿嗟叹,一会儿又自言自语的说道:“咳!我自误了。咳!为人不识字,不看书,竟有这样的害处么!”看官:你道他为什么说起这样的一句话来呢?原来他看了许多的新书新报,今天在这新书里头,忽然间看见一段极惬心的议论出来。你道是个什么议论?却就是那男女平权、家庭革命这段议论。他一看见这般议论,就像大梦初醒,从黑暗之中见了天日的一般,把心中往日忧愁,尽行扫除。方想到凡人识了字,只看着几本子史经书,是不中用的,于是心中不免又加了一层羡慕外洋各国的文明来了。正在这个时候,他的丈夫刚在王府里头叉麻雀回来,走到里边,将要搴帘进房。忽听见他妻子在内自言自语的,一头叹气,一头说话,他就走将进去,说道:“夫人,你独自一个长吁短叹的说些什么来?”女士见问,便道:“我在这里想,我中国好好一个几千年的大国度,为什么弄到这个极弱极穷的地步?既被外人嘲笑,又受外人欺侮。国中枉有了四万万子民,却都是一个不能替国家分分忧、雪雪耻的。那一班大老官绅,更似醉生梦死,只知敲剥穷民的脂膏、贪图着自己快乐,娇妻美妾,斗富争豪,食了国家的俸禄,全不想为国家办一点事,出一点力。咳,我看他们还有一点良心的么?你虽是个小小京官,政府里头的事是不得与闻的。然而一官也应尽一官的职,若只是拿吃花酒、叉麻雀算正经事体,将真真正经事体反丢在脑后头去,这不是国家白白养了你们这班官儿了么?”女士的意思,欲将丈夫劝醒了,好帮着自己,轰轰烈烈的做一场。故此不惮烦言,竭力的规谏一番。
  不知他丈夫听了如何回答,且看下回便知。
  第八回 将差就错顽宦休妻 兔死狐悲囚牢赠钞
  却说秋女士的丈夫听了秋女士一番规谏,便冷笑一声的答道:“夫人,你也太愚了呀!适才所言,虽也近理,但是国家的兴衰,民族的消长,大抵都关天运,非人力所能强挽的。况且从古以来,那有不败的国家?我中国几千年来,什么汉哩,唐哩,宋哩,元明哩,那一朝不是二三百年,便要衰败一回,然后再盛?现在我们本朝几百年来也算是盛极的了。但是盛衰的道理,到底逃不过的。所以此刻的衰败,大约也是天运到了。我们生在这个世界,就有了天大的本事,究竟还强不转这个天运呢!你不见李鸿章李文忠公么?他的经济,在中国也算得着没有第二个了,他操了一世的心血,终究还是个没用。所以今日朝中的元老,并一班天潢贵胄,都鉴于李文忠公的前车,不肯妄担责任。虽说燕雀处堂,是禽兽的心肠,然而得过且过,也是聪明人的作为。我虽不能及得张子房的才干,却也喜欢学着他明哲保身这句话儿。夫人,你又是个女子,万一祖国有了陆沉的祸,决不有责备着你们女子的道理。何苦为了这些没要紧事,瞎操心呢!”秋女士听了,说道:“这本是你们男子的责任。我不过既和君成了夫妇,就不得不尽我的心,规谏一番。今闻君这番议论,是君的志向已经决定如是的了,我也不敢相强的。但只是我虽女子,却女子也知有女子的责任。我今只要尽了我女子的责任,也不枉人生一世了,不知君肯从我的志愿么?”他丈夫正欲开言,忽见一个丫环进来报道:“老爷,外头有人请老爷吃花酒,不知老爷去不去?”他丈夫听了,便笑嬉嬉的说道:“去去去,那有不去的道理么!”说罢,竟自去了。
  这里秋女士见他溺志花柳,不想报国,贪着目前的快乐,忘了亡国的忧愁。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说出来的话,都是没了良心似的,看来这段朽木是不可雕的了。只是自己一片热肠,终没个发泄的时候。看来欲行我的素志,必得先实行这个家庭革命。但是中国这个风气尚没有开,若真真实行起来,恐冒了天下人的不韪。千思万想,终觉不安。停了一会,丫环来请吃晚饭。女士便出去,吃过了饭,回到房里,自觉心中闷甚,就胡乱睡了。几日无话,暂且不提。
  这日秋女士想着他丈夫已存了一个得过且过的心肠,劝也劝不转的了。自己的终身,若是依附着他,虽也可以过得些好日子,然我素日的抱负,却不是都要付诸流水了么?况在这个时势,女子也须要自立,万不可再有这依靠男子的心肠。秋女士想到这层,便定了一个主意,决计到东洋去走一趟,把外洋的风俗,实验实验。然后回到中国,提倡女界的文明,定要把二万万女同胞尽行唤醒,个个不受他们男子的压制。于是我这个家庭革命、男女平权的目的,方能够达了。
  时,他丈夫已进来了。秋女士便把这个主意,一一的告诉了他。他丈夫便道:“夫人,我承你前朝劝了我,我今日也要劝你一番。从来妇人家自应以柔顺为主,即天地的道理。虽说是天地并尊,然而究竟是天在上,地在下。至若阴阳两字,阴虽在上,终究是柔;阳虽在下,仍旧是刚。所以人伦的道理,自古迄今,终说是男贵女贱的。难道几千百年来,就没有个有才有德的女子么?这也是女子的应该要服从男子的道理。你也是名门出身,自幼也读过书的,岂不闻曹大家女诫上头说过的两句话‘生男如狼,犹恐其尪。生女如鼠,犹恐其虎。’这个曹大家,乃是历史上有名的才女,他为什么也说出这句话来?哈哈,夫人你是个聪明人,难道就想不出他的意思了么?”秋女士道:“咳,这叫做彼一时,此一时。君枉读诗书,连个经常权变的道理都没有懂得,但只知诗云子曰,拘泥牢了圣贤一两句话,死也不化。照你说来,竟是科举也不必废,立宪也不必立了!”说到这里,便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忽听他丈夫问道:“夫人,我且问你,你这个游学日本的主意,可是决定了么?”秋女士道:“这个主意,我心中怀之已久,那有不决定的呢!况此刻时势已迫,风潮愈急,更是不容再缓的了。”他丈夫听了,“哼”了一声说道:“女子不出闺门一步,方是正理,那里有只身游到异国的道理!你虽厚着面皮,不怕人家笑话。我这里却是堂堂阀阅的人家,凭你决定不决定,我不放你去,看你怎么样?”秋女士道:“君虽不准我去,然而人各有志。譬如君爱嫖赌,我也不能不许你。此刻我要游学,谅你也不得相强我的。君只知男人是应该压制女人,那里晓得男女是平权的呢!”秋女士这番言语,说得他丈夫心里一股无明火,直迸出天灵盖来,狠声的说道:“好好!我倒好好的劝你,谁知你越说越不是话了!怎么说来说去,终是些男女平权、家庭革命的话?不知你从那里去学得来的这混帐言语,就像着了魔似的,总劝不醒了。我如今也不犯着空费嘴舌来劝你,你若真个要去,你就去。只是莫怪我没有半点儿夫妻的情分,我可要和你离了婚,然后方放你去的!”
  正说着,只见奶妈领着他的子女进来,问道:“老爷为什么不到王爷府里去,倒在这里和奶奶闹呢?”那两个孩子,却也乖觉,见了他父亲和母亲都是沉着脸,他也不做声,只是立着呆看。秋女士抬头见了他的子女,不觉一阵心酸,掉下泪来。他丈夫见女士下泪,认道是被我吓出来的,于是想索性把他吓一吓,或者倒可把他游学的心吓掉了,也未可知。想罢,便假做满面怒容,恨恨声的走了出来。到书房内写了一张离婚的书,藏在袖子管里,仍旧走到里边。见秋女士拉着他姊弟两个,在那里唠唠叨叨的,不知说些什么。便进房坐下,问道:“夫人,你到底去呢不去?”秋女士见他丈夫一脸的怒容,便也狠声的说道:“这是我的素志,凭你怎样的摆布我,我终是要去的!”他丈夫听了,便在袖子管里拿出那张休书,望台上一掷,说道:“你去你去!你带了这个,快快的去罢,不要在这里镇年镇日闹了!”秋女士见了这张纸头,便也道:“罢了,罢了,你既要实行休我,难道我就不能自立的么?”说着,伸手将那张休书拿起来,看了一看,便折好了,向怀里一揣。他丈夫见女士真个将休书受了,直把他气得两眼发昏,怔怔的几乎回不过气来。半晌方叹了一口气,转身望外而去。
  这里秋女士红着眼眶,想了一回,心中主意已定。即忙回过身来,对那丫环说道:“你将我的首饰衣服拿他出来。”丫环道:“奶奶此刻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女士道:“我看你老爷这个光景,已经恨气把我休了,任凭我去。我想要他帮助些川资是不能的了,所以我想把这些首饰衣服并凑凑去当些川资呢。”丫环听了,便道:“奶奶,这是何苦来?好端端的在家里不好!吃的山珍,穿的绫罗,还要出洋做什么呢?”女士听了,便把丫环啐了一口道:“你这没志气的蹄子,懂得什么来!大凡一个女人,也要有些自立的本事。若是一生一世靠着男人家,还算得是个人么!你也不想想,自己也是个人,为什么去服侍人家呢?都是没有了自立的本事,才致要受人家的管束。我替你想,也该生些志气出来才好,怎么的还是这样一个傻法,只是贪着目前的快乐,忘了后日的苦处?”说着,又叹口气说道:“这个道理,你又不曾读过书,也难怪你不懂。你且把我的衣服首饰拿出来,不要你多管。”那个丫环被女士埋怨了一顿,便垂头丧气的自去开箱子,将衣服首饰一一拿了出来,用包裹包了,问道:“奶奶,叫谁去当?”女士道:“你拿出去,叫奶妈去当了就来。”丫环应了一声,提了包裹,去叫奶妈当去了。这里女士又归聚了一番,只将自己娘家带来的拿了,夫家的尽行留下。不一时,丫环拿了当的银子进来,交给女士收了,问道:“奶奶几时动身?可是一径到外国去么?”女士道:“我明日还要到各家相熟的姊妹处辞行呢,大约后日动身。先到绍兴,然后再起身出洋。”丫环又道:“姐儿和官官怎么样?带去不带去?”女士道:“这个我要带去的。”那丫环听了,也没言语。看看天已晚了,上了灯,吃过夜饭,一宿无话。
  次日,女士一早起来,梳洗已毕,便往各家姊妹处告辞一回。回来,天又上灯时候了。便命人将自来火门开了,点了一盏自来火,自己拿着一张报纸,靠在一张藤椅上看报。看未片时,忽地把张报纸往地下一掷,道:“中国政府真真是个丛中的鹯,水中的獭!定要把个祖国瓜分了才算呢!”看官:你道他看见了什么件事?原来政府里头,新近捉牢一个革命党人,口供没有审出,已把那个人关在牢监里,商量要把那个人定罪。虽没有口供,他们想造一个出来,上头是一定准的,他们就要望赏哩。但据报上所载,这个人并不是革命党,实实是冤枉他的。所以秋女士见了,着实的替他抱冤起来了。一言表过。且说秋女士想了一想,这个人必定也是个维新人物。我虽不曾和他见过一面,但既是同志,就不见过面也是一样的。此刻闻得他客囊羞涩,在狱中极形狼狈。我虽女子,然仗义疏财四字倒还懂得。想要弄些钱去帮他狱中使用。
  不知女士如何送去,且看下回便知。
  第九回 自由女陶然初惜别 失父儿外舍暂相依
  却说女士因怜同志构冤,又闻得他客囊羞涩,在着狱中苦楚不堪。便想自己刚为着川资没有,把衣服质典些在这里,横竖自家省些就是了,何不分一半去送他监里使用使用。女士想定主意,便连夜打发人暗暗的送了去,又嘱咐那人不要说出是我的。看官:秋女士在这个时候,自己正要用钱的当儿,他的丈夫又不肯帮助着他,为什么此刻又为着一个面不相识的人受了冤屈,他就连这点银子是当来的也不顾了,定要去分送这个面不相识的人呢?咳,这就叫做仁人爱其类,君子爱其党。秋女士为着中国人都不晓得物极必反的道理,死守着旧时的风俗习惯,不知改变改变。就有一两个维新的人物,他们反恨入骨髓,终日处心积虑,定要把这些人弄死了才罢。所以他见了内地这般的情形,又受了外界那般的激刺,就痛恨着那些守旧的男子,却最喜欢的是这等维新人物。今日听见这个受冤的人,为的是“革命”二字,他就热肠难遏起来了。便是他后来和徐锡麟、富太守等要好,也不过是这个心肠罢了。外人的议论什么意思不意思,都是叫做烂了舌头,瞎说瞎话呢。
  闲言少叙。且说次日秋女〔士〕一早起来,梳洗已毕。行装是昨夜归聚好了的,所以此刻并无别事。他就带着两个亲生子女,叫人挑了行李。女士又走到丈夫的书房内,和丈夫辞别。他丈夫也没有别的说话,只说:“夫人这一去,前程万里,将来为中国女界大放光明起来,夫人你定能博一个铜像千秋。只是目下革命风潮遍地皆是,夫人你是一个女子,还求你留一步心,不要画虎不成,反类了狗。你我也是夫妻一场,故此来叮嘱你一番,听不听都在你自己的了。”女士听了,说道:“君家这话说得也是。但我不过要唤醒我女界同胞,提倡女界的自由权,才有此行,谁望什么铜像千秋?然而要这铜像,也没有什么难处。君家若是肯为国为民的做一番事业出来,难道就没有人替你铸铜像,作个纪念的么?”他丈夫道:“夫人这些话我也听得熟了,此刻还说他做什么呢?”于是女士又命他姊弟两个拜别了父亲,才动身出门。忽有几家女同志,在陶然亭设席饯行,差一个人飞奔前来邀请。秋女士得了信,便命家丁挑了行李,奶妈领了小孩先走,自己就同着那人,一径往陶然亭来。
  不一时到了。只见众人都在那里等着,一见女士走来,便一齐迎出亭外来了。秋女士连忙和众人让了一回,入内坐下,一一问好已毕。有一个中年妇女开言说道:“姊姊,你今日此行,又不知那年那月再能和我们聚首谈心。所以愚妹等特备下水酒在此,一则壮姊姊的行色,二则表愚妹等的微意。”又有一人说道:“姊姊,你今日上头为了国家,下头为了同胞,才致抛却富贵,独自一人到东洋去求学。这正是可钦可敬的事呢!”女士答道:“二位姊姊说的是什么话儿!我也不过尽尽我的心罢了,有什么可敬可钦的所在。但我此刻还要搭车到天津,赶着趁轮船去。时候又不早了,承蒙众位姊姊的盛意,只好心领了罢。”众人听了,齐声说道:“这可不依你的,定要吃了,方肯放你去呢。”女士央告道:“众位姊姊,难道还不知我的性儿么?我是不会客气的,实在今日还要赶着趁轮船。若然搭不着这部二班火车,就要耽搁日子了呢。求众位放了我罢。”众人见他真个是行色匆匆,也就更加钦敬他起来,便都公敬了他三杯,不再强留他了。秋女士见众人应允了,连忙辞谢出来,忙忙的赶往车站去了。这里众人送了他一程,也就各自回去不提。
  且说秋女士这日搭车到了天津,连夜下了轮船,一路无话。一日到了上海,女士上岸去叫了一部小车,装着行李,又叫了两部东洋车,自己和奶妈领了两个小孩坐了,一径往曹家渡越兰石女士那里去。当下女士接了进去,见他带着两个孩子,同奶妈一同到来,心中甚是纳罕,便问道:“竞雄妹妹,这回可是归宁省亲,回府去看看令堂伯母大人么?”只听得秋女士答道:“姊姊,还有什么归宁不归宁,小妹今番来,简实大归了!。”越女士听了,不觉一呆,方欲动问,秋女士便把和丈夫离异的情节,细说了一遍。越女士便道:“贤妹,你不要动气!我总怪你自己性子太躁,何必同他弄假成真,闹到这般地步。自己将来的孤苦伶仃,远不要说他,究竟外面的名誉也不好听的。”秋女士笑道:“啊呀呀!姊姊,你真旧极了。从此还我自由,无拘无束,我正乐得他这般。”越女士听他如此说法,只得笑了一声,也不言语。随后那秋女士又把此番要到东洋留学的说话,告诉了一番。
  那越女士先前听得他说夫妻已经离异了,心中便有些不以为然。现在又听得他要单身东渡,往日本去留学,心中又暗暗的踌躇道:出洋留学原是很好的事情,但他的志气过高,宗旨又太新。况且他年纪尚轻,外边的世故人情又没有阅历过,恐怕血气未定,一见了新奇怪诞的学说,同那不知自由真理,只晓得自由、自由,逢人便当做口头禅说的这些妄人,他便要倾心相向,入他们的牢笼,受他们的诳骗,弄得陷入迷途,这是不得了的。非但把他好好的一肚文才,蓬蓬勃勃的一腔子热血,都埋没在不正之途,枉了他这一世,而且身家名誉,恐怕因此也要丧失堕落了。今天趁他还没有出去,我且先探听他的口气,顺便便劝导劝导他,也使他出外谨慎一些。越女士想到这里,便开言问道:“竞雄妹子,难得你有这志气,有这愿力,情愿只身东渡,出洋留学,真是可敬的很。叫愚姊听了,怎不要佩服,怎不要羡慕?但不知贤妹到了那里,进什么学堂,要去学些什么专门学科?照贤妹的热心宏愿,素抱开通女界的主义,大约是女师范科,或是幼稚园、保姆学,或是那些改良家政的学科,这几样是女界最切己最要紧的事情,不知贤妹……”越女士说到这里,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那秋女士早把头摇了几摇,抢着说道:“啊呀呀!姊姊快不要说了,那些都是家常琐碎的小事务,就是学了回来,也是无关大计的。你想小妹的性子,做得来这些事么?我的宗旨是要救拔同胞,使女界二万万人都能自立。那才称得我的心呢。”越女士听了,便笑着说道:“啊,愚姊弄错了!如此说来,那么医学、看护学、蚕桑学,同女子的种种工艺,这几样一定猜着了。”那晓得那秋女士仍旧摇着头道:“不是,不是!”越女士急又说道:“这医学同看护妇,不都是可以救拔同胞的么?这蚕桑同种种工艺,不都是可以使女界自立的么?况且这女医生同红十字军中的看护妇,这两般职务与名誉,都是极尊贵的。外国很有许多贵族女子,都舍身去当这职业,以尽救济同胞的义务。我看贤妹的热心宏愿,正自和他们一般无二,胡不也去学了这个呢?”
  秋女士即忙答道:“姊姊的说话原也不错,这几种果然是可以救济同胞可以使女界自立的。但在小妹看来,还嫌他没有什么用处,还不是救拔同胞和女界自立的第一层工夫。怎见得呢?因为凡事都有个本末内外的分别。形式同躯壳,便都是末,都是些表面的皮毛。精神便是根本,便是世界众生的主宰。我中国人的办事,往往都不明白这道理,不肯从根本上办去,所以终究办不好。现在小妹正要力矫此弊,凡事都从根本上入手,所以和社会上普通人的心理,有些不同的了。”越女士便抢着问道:“贤妹既如此说,那么只要凡事都从精神上办去,不要徒学皮毛就是了,那是再好也没有!为什么这几种还够不上你去学呢?难道这医学同蚕桑等类,都只有皮毛形式,没有一些儿精神可学的么?”秋女士急接口道:“姊姊,你又来了,怎么你聪明一世,今日竟真个懵懂一时了呢?并不是这医学种种都没有精神可学,只因为小妹的宗旨是在恰才所说的救拔同胞,使女界都能自立的几个字上头。现在姊姊所讲的这几种学问,都不过是救拔他们的躯壳,同表面形式上的自立罢了,还是将来第二层的事情,并不是根本上的救拔他们,同根本上的使他们自立。现在他们不自由不平权的黑狱里头,还没有放出来,怎能够就好算救拔他们呢?怎能够就好教他们自立呢?所以我的意思,是要替他们争回了这个自由,使世界上男人女子一例平权,那才是根本上的救拔同胞,可以使女界有自立的基础了。所以姊姊所说的几种,小妹都用不着学他的。总而言之,小妹的学问,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学。不要说东洋,任你是法兰西同英美各国,也没有这一科科学的。这回出去,也不过胡乱拣几样学学罢了。不过可以借此考查考查外边的情形,联络联络同胞的声气,多结交几个男女朋友,自己放些眼力出来,拣几个热心热血的真同志,将来可以大家帮助帮助。这便是我游学的希望。此外再可以多看些中国没有或是中国禁买的书籍报章,这也是我游学的益处。”
  越女士一头听,一头在那里想道:咳,我说他志气过高宗旨又太新,不是果然么?我防他出洋之后,不要沾染了那些自由、自由的习气,那知道他坐在家里,不必沾染,已经是这样的了。真真是可怕得紧!越女士想了一回,现在听他说完了,便又接口道:“贤妹,你的宗旨是果然很高,很有道理,确是根本上的计策,愚姊见不到此。但是陈义太高,恐怕空有这个理想,到底不能实行罢。”秋女士道:“姊姊,你快不要说这些扫人兴致没气力的说话了。凡事的能够实行,同不能够实行,都在做的人自己身上。只要做的人是实心实力,肯冒险冲锋,百折不回的行去,天下那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就便现在社会上的心理不同,女界的大梦还不肯醒,一时不能就有效力。然而只要有了这个理想,将来终不怕没有实行的日子。即使我今生寿短,不能亲身干到,不能亲眼看见,但这男女平权、家庭革命的鼻祖,总不能说不是在他们不自由不平权的黑狱里头,还没有放出来,怎能够就好算救拔他们呢?怎能够就好教他们自立呢?所以我的意思,是要替他们争回了这个自由,使世界上男人女子一例平权,那才是根本上的救拔同胞,可以使女界有自立的基础了。所以姊姊所说的几种,小妹都用不着学他的。总而言之,小妹的学问,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学。不要说东洋,任你是法兰西同英美各国,也没有这一科科学的。这回出去,也不过胡乱拣几样学学罢了。不过可以借此考查考查外边的情形,联络联络同胞的声气,多结交几个男女朋友,自己放些眼力出来,拣几个热心热血的真同志,将来可以大家帮助帮助。这便是我游学的希望。此外再可以多看些中国没有或是中国禁买的书籍报章,这也是我游学的益处。”
  越女士一头听,一头在那里想道:咳,我说他志气过高宗旨又太新,不是果然么?我防他出洋之后,不要沾染了那些自由、自由的习气,那知道他坐在家里,不必沾染,已经是这样的了。真真是可怕得紧!越女士想了一回,现在听他说完了,便又接口道:“贤妹,你的宗旨是果然很高,很有道理,确是根本上的计策,愚姊见不到此。但是陈义太高,恐怕空有这个理想,到底不能实行罢。”秋女士道:“姊姊,你快不要说这些扫人兴致没气力的说话了。凡事的能够实行,同不能够实行,都在做的人自己身上。只要做的人是实心实力,肯冒险冲锋,百折不回的行去,天下那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就便现在社会上的心理不同,女界的大梦还不肯醒,一时不能就有效力。然而只要有了这个理想,将来终不怕没有实行的日子。即使我今生寿短,不能亲身干到,不能亲眼看见,但这男女平权、家庭革命的鼻祖,总不能说不是我。”
  秋女士正说得高兴,忽见老妈子已前来请用饭了。越女士便站起来,“请”了一声,秋女士等一齐到外间去吃饭。饭后,越女士又把“革命”二字,同他辩论了一回,劝导了一回。那晓得他立志甚坚,随你说得怎样,终是劝不过来。劝到后来,他反说道:“当时孔门的弟子,尚且各有各的志气,孔子也不能相强他们,不要说你我二人了。我也不能定要强你信从我这家庭革命,你也不必定要强我抛弃这个革命宗旨。姊姊啊,我也劝你不必多说了。”越女士见他这般固执,也没奈何他,只得付之一叹而已。过了两三天,秋女士便带了两个孩子,同奶妈一齐搭轮回绍兴母家去了。这里越女士见他行囊萧涩,便重重的送了一付程仪给他。这也不在话下。
  再说秋女士回到家中,同母亲、嫂子等见过之后,大家甚是喜欢。后来谈起了夫妇休离的事情,又免不得彼此都哭了一番。他母亲也同越女士一般的埋怨了他几句。他是素性刚强激烈的,自然也不服他母亲的埋怨。后来他母亲又说道:“你既然被他离异了,那么你就在我膝前陪伴陪伴罢。好在我年纪也有了些,本来也是常常牵挂着你。如今常在一处,伴我晚年,也是你的孝道,也不必到什么东洋去了。”那晓得他又不肯。住不上十几天,他又向母亲、嫂子说了一声,说是“后天要动身出洋去了,哥哥那边,我也不写信去了,将来你们有家信出去,便托你们附一笔罢。”他母亲便说道:“就是你要出洋去,家中也可以再多耽搁几天。为什么住了没有几日,又要别我去了?你要去读书求学,也是有志气的事情,我也不再来阻你,但你宗旨须要纯正为是。只是我年纪大了,今日不知明日的事,你这一去,又不知要几时回来。恐你去得长远了,回来还见得着我没有!”说着,便大哭起来。秋女士此刻虽也伤心,因见他母亲如此,恐哭坏了他老人家,只得含着眼泪上来,同他嫂子把老太太劝住了。
  到了动身那天,秋女士把两个小孩及一切重要事情,嘱托了他嫂子一番。回头又命他姊弟二人,对外祖母、舅母叩了几个头,便匆匆动身。他母亲和嫂子等人,一路送出大门。才走到大门口,回头看看两个小孩,也不觉一阵心酸,落了几点眼泪。自己又忍耐着,向他母亲拜了几拜。他母亲一面连忙把女士扶住,一面不觉也落下泪来。只因这时候女士要出远门,大家只好把苦咽下,各人又安慰了一番。女士就别了母亲、嫂嫂,竟自开船去了。这里众人送出大门,直看得女士的船看不见了,才行回到里边不提。
  不知女士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热心求学独走重洋 豪气惊人双跑电木
  却说秋女士辞别了他的母亲,一路无话。这日到了上海,下了个栈房,也不再往越女士那里去了。等了一天,有了出口到东洋的轮船,他便即行搭轮动身。出了吴淞口,经过黑水洋,又过了绿水洋,这一日到了长琦。因这个地方,也有来往的搭客,并要上卸些货物,故在此停了一日。次日开行,过了盟司,方直往神户进发。
  且说女士在舟中行了几日,觉得影单形只,心中不免有些郁郁不乐起来。又想起中国的国权,近年来只有落下去的日子,没有兴复的气象。那些百姓,又都是醉生梦死似的,全无一点儿振作的精神。我们女界中的同胞,更不消说了,只知道争宠献媚,那里有肯把国家两字放在心上的呢?想到这里,自己的心中倒觉得有无限的感触起来,便提笔写了两首七言的律诗出来。写的是道:片帆破浪到沧溟,回首河山一发青。四壁波涛旋大地,一天星斗拱黄庭。千年劫炉灰全死,十载淘余水尚腥。海外神仙渺何处?天涯涕泪一身零。闻道当年和约地,至今犹带泪痕流。驰驱戎马中原梦,破碎河山故国羞。领海无权悲索寞,磨刀有日快恩仇。天风吹面泠然过,十万云烟眼底收。
  写毕,又默吟了一回。
  忽见那些同船的人,齐在那里收拾行李,说道神户到了。女士听了,也忙把自己的行李也收拾好了,又把时计看了一看,已经下午一点三十分了。不一时,船已停住,搭客都纷纷的上岸,女士也随着众人上了岸。走了数步,忽见有一个所在,众搭客齐在那里站着。有几个日本人走出来,把众搭客的行李,一件一件的翻检。知道这个所在,大约就是什么检查旅具所了,便把自己的行李,也交给那几个日人翻检了一遍。然后雇了一部东洋车,到了中国会馆,拿一张小楷片送了进去。
  里边即有招待员出来,接待女士入内坐下。一会儿,又有几个同乡人,走来向女士敷衍了一回。女士又将求学的意思,告诉了众人。众人听了,都是钦敬的很,替女士去告诉了会长。会长也出来,和女士说了些闲话。一面命人安排女士的住所,一面又和众人商量,替女士去寻学堂。次日就有人来,替女士介绍到本乡汤岛地方,一个女子高等学校里头。众人就和女士说了,女士也愿意得很,于是商议定当。女士又在神户闲逛了数天。一日,那个介绍人来说了个进学的日子。等到那日,那个介绍人又来了。女士便收拾行装,辞别众人,随了那个人,搭火车往本乡汤岛去了不提。
  且说这个本乡汤岛地方,女学堂共有两所,才算是大的,余外小的女学堂,也不知有多少。女士所来的学堂,叫做“附属女子高等学校”。这个学校里头的学生,共有四百个,教习也有二十几个。内中分专门、普通两班。专门的五年毕业,普通的三年毕业。他们的课程,共分八个门类。女士到了这里,便入了普通的一班。八门的科学,虽不必全学的,只因女士的质地聪明,所以他把八门的科学就全学了。这且不表。
  一日,遇着星期放假,女士同了几个同学的日本女子,出外闲游。走到一爿古董店的门前,见里头壁上挂着一把半新不旧的倭刀。女士一时想起,我一个弱女子只身在外,虽说是天涯海阔任人走,然到底要有些防身的本领才好。可巧我学堂里头那位体操教习的刀棍也是很好的,我何不把这刀买了,就叫这位教习教练教练。想罢,便招呼几个同学的,一同走入店内。那开店的见了,连忙立将起来问道:“众位要买什么?”女士便指了那把刀说道:“你把这把刀与我看看。”那人就把那刀摘下,送与女士接了。女士便把那刀抽将出来,细细的一看。只见那刀长不满三尺,背阔槽深,锋利无比,果然是把纯钢的好刀,看罢便买了回去。从此女士又把尚武的精神振作,日日操练起来了。
  这日,女士的同乡人徐锡麟来访他。原来这徐锡麟也在这本乡汤岛地方一个法政大学校里习学法政,女士到了这里,也曾去拜望过他数次。因见他的为人慷慨激烈,非凡磊落,和他讲论起国家大事来,他便痛哭流涕,自有一种令人起敬的言语,所以秋女士就认他做天下第一位热心热血的人物了。况且女士的为人,也算得是中国女界当中最开通最文明的女子,因此徐锡麟也把女士很敬重的。二人就此结为知己,每逢星期日,不是女士往徐锡麟处去,就是徐锡麟到女士处来。今日又是星期放假的日期,锡麟因见女士早上不来,他就吃了饭,一径跑到这里。门上看门的见是熟客,也不拦阻。他就一口气走到了女士的自修室一看,里头并无一人。
  正想回身往别处找去,忽听得自修室内豁喇一响,倒把他吓了一跳。认道里头有人在那里,便走进去四处一看,仍没有看见。他心里疑惑起来,低着头,想不出这个声音是从那里来的。正想着,忽一阵怪风从外头吹入,把台上的纸头豁喇豁喇尽行卷到了地下,他方想着方才的响声,也是风了。于是弯了腰,把地上的纸头一一替他拾了起来,理了一理。看见有一张纸头上写着几首诗,他便细细的一瞧。只见上写着道:
  大雅一篇拟赠某君
  大雅飘然思不群,鸡虫蛮触任纷纭。腹中空洞容乡辈,天下英雄惟使君。海市蜃楼消幻气,云台麟阁策华勋。规怃成就非无本,广狭都由一念分。
  锡麟看了这首诗,想了一想,也不知他所赠的是个怎么样人。于是又看下一首的题目,是和日人石井君的原韵。诗道:漫云女子不英雄,万里乘风独向东。诗思一帆海空阔,梦魂三岛月玲珑。铜驼已陷悲回首,汗马终惭未有功。如许伤心家国恨,那堪客里度春风。
  锡麟看了,点一点头,自言自语的说道:“好一个‘铜驼已陷悲回首,汗马终惭未有功!’这种心肠,莫说女界当中算得绝无仅有,就是我们须眉队里,恐也少有罕见的了!”说着,又往下看去,只见写的是《红毛刀歌》。歌道:一泓秋水净纤毫,远看不知光是刀。直骇玉龙蟠匣里,待乘雷雨腾云霄。传闻利器来红毛,大食日本羞同曹。濡血便令骨节解,断头不俟锋刃交。抽刀出鞘天为摇,日月星辰芒骤韬。斫地一声海水立,露锋三寸阴风号。
  锡麟看到这里,便击节称赞道:“好呀!这种女子,真真我们男人应该拜倒下风的了!怎么他的丈夫,竟把这样一位有才有识的妻子不要,反倒把他离异了呢!咳,他的丈夫,真个是顽固党里的尖儿了。”
  锡麟正一个人在这里替秋女士抱怨,恰好秋女士从后头走来。将到门口,忽见锡麟在里头坐着,手中拿着一张纸头,呆呆的也不是看,只是呆想。不知他想些什么呢,便开口问道:“徐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锡麟正在想得出神头上,忽听得有人叫他,便抬头一看,见是秋女士。看他穿着一身操衣,手提倭刀,满头是汗,便答道:“我来了一刻了。妹妹你从那里来?”秋女士听了,一面走将进来,把刀挂在一边,一面答道:“我从操场里来。大哥你看的是什么?”锡麟道:“我方才来的时候,看见这里没有一人。正想到别处找妹妹去,忽然间这里有了声响,我就回身进来。
  见一阵风过,把台上的纸头吹了一地,我便将纸头拾了起来,替你理好了。因见这两首诗做得很好,故在这里偷看偷看,不料被妹妹撞着了。”女士笑道:“你说的是什么话!我生平最不喜欢这样鬼鬼祟祟的。一个人会了什么,原是要人家晓得的。只是我这几首诗也不大好,大哥你看怎么样?”锡麟道:“很好很好!我最爱你两句,就是那‘铜驼已陷悲回首,汗马终惭未有功。’这两句话的口气,真个是悲叹淋漓,激昂慷慨!余者虽佳,然终不及这两句的好。”
  女士笑道:“大哥,你看诗的眼力,倒也不差。我还有一篇《红毛刀歌》,你看见了没有?”锡麟道:“我正在这里看呢。”说着,低了头,又看将下去道:陆□犀象水截蛟,魍魉惊避魑魅逃。齿斯刃者凡几辈,髑髅成台血涌涛。刀头百万冤魂注,腕底乾坤杀劫操。□来挂壁全不用,夜半鸣啸声疑鸮。英灵渴欲饮战血,也如磊块需酒浇。红毛红毛尔休骄,尔器诚利吾宁抛。自强在人不在器,区区一刀焉足豪!
  锡麟看完了这篇歌,向女士说道:“妹妹,我看不出你,倒是没有一样不会的,而且没有一样会了不好的。”女士道:“大哥,你不要这样的过奖。谅来我是个女子,虽说是好,然终不及不到你们的呢!”
  锡麟道:“妹妹,我不是要讨你的好,反说坏我们男界的同胞。你认道这些留学生,都是些出类拔萃的人才么?”女士道:“我起初何尝不是这样的羡慕他们呢。近来我到了这里一看,见他们也不过是学得些皮毛罢了。”锡麟接口道:“咳,说起来真要叫人气死!你道他们来到这里为什么的?原来都是为看那张文凭罢了。他们要了这张文凭,将来回到中国,就拿这张文凭去诳钱财,诳功名,全没一个肯为国民流血的。”女士道:“为国民流血的这话,大哥你也责备得他们太过了。动物界的微生虫,尚且惜着性命,何况一个人呢。我的意思,只要他们肯实实在在的学些真实本事,将来回到中国,也是尽心竭力的替国家办些好事,替国民打算些生计,这样就好了。若说要他们为国民流血,这不岂是个难事么?”锡麟听到这里,对女士笑了一笑,说道:“事体也是很难的。但照中国官场中的这些贪多不厌的官儿看起来,终究要弄出这件流血的事来呢。”女士道:“这些事体,管他们有没有,我们只须尽着自己的力量,照着自己的这个心做去就完了。”锡麟道:“好啊!各人行各人的志,我也是这么说呢。”又说道:“妹妹,你的宗旨究竟是怎么样的?”女士道:“我的宗旨阿,就是‘男女平权,家庭革命’这八个字。”锡麟道:“你这个宗旨若要达到目的,恐也是件很难的事呢。”女士道:“大哥,亏你说得出来!世界上头的事体,那一件不难?若怕了难,难道件件事体可以不做了么?”锡麟被女士一问,不觉问住了,讪讪的答道:“妹妹,我们不要讲究这些了,横竖到头便见的。”女士正色的答道:“大哥,不是这样说的。一个人的宗旨一定,便是千难万难,也要做将去的。”锡麟听了,更把了面孔飞红了,自觉失言,如今被他问得一句也回不出来。只得假装着伸手在台上拿了一本书,一面看书,一面答应了个“是”字,便不言语。女士见他没意思,便也不再问他了。
  停了一会,锡麟开口说道:“妹妹,你天天学着体操,如今操得怎么样了?”女士道:“也不见得怎么样。方才去和几个同学的赛跑了一会,倒被我跑过了他们好些路呢。”锡麟笑着说道:“我在学堂里头,也是日日操的。别的倒没有什么见得,只是这个赛跑,每跑一次,我定是第一的。妹妹你在这里,也是赛跑队中算第一的。今日左右无事,我想和你赛跑去,使得么?”女士道:“使得的。我们也比较比较去。”锡麟道:“我们不要在操场里头跑,我和你到外头去,依着电线的木头跑,你去不去?”女士道:“也是一样的啊,怎么不去呢。”于是二人一齐走将出来,拣了一个空旷的所在,依着第一根电线木跑起。跑了有两里路光景,秋女士终究是个女子,那里跑得过。二人跑过了之后,又到各处闲逛了一回,方各回去不提。
  且说锡麟在这里留学,已经多年了。他原是中过的一位举人,因在绍兴时,专门和一班旧学究做对。他的父亲也是一个喜欢旧学的人物,见他儿子这般形景,就不大喜欢他。常常对人说道:“锡麟这个不肖,若然被他得志起来,定要闯出灭门的祸事的。”后来锡麟东洋回来的时候,就捐了一个道衔,指分在安徽省里候补。那个安徽抚台章中丞很赏识他,派他做了巡警学堂的总办,又兼办了几个差使,当时人人齐称他是红道台。绍兴城里,有几个被他骂过的乡绅,见他做了一个红道台,便也去巴结巴结他,又在他父亲面前说些好话,趋奉得他们父子两个着实了不得。
  倒是他的父亲常常替他的儿子忧虑,每把些事君以忠的道理,写信去教训他。争奈锡麟的心肠,终不肯改将转来呢。他父亲因见劝他不醒,便暗暗的在绍兴府里存了一张案。所以后来锡麟把恩中丞刺杀了,只有锡麟一个人受罪,他的父亲也没有害着,这正叫做知子莫若父了。但只可惜了锡麟的兄弟徐伟,他虽是也在东洋留学,然而宗旨是不同的。不知安徽的那些官儿,为什么的定要把他关禁起来,直到今日,还没有放他呢。这些都是后话,一言表过不提。
  且说秋女士在那个学堂里头,读了一年有余的书,把那些科学都学会了。这时候,徐锡麟已经回国,他的知己也就少了。他便也收拾行装,起身内渡。这日到了上海,轮船停泊好了,他便上岸来,叫了东洋车,一径到曹家渡越兰石女士处来。那个越女士正在里头,和几个女学生,并自己的一个女儿,讲论书史。忽见一个老婆子进来报道:“奶奶,外头有个东洋女子要见奶奶。我不认得他,叫他到外头等一等。他说和奶奶是素来认得的,不消通报,他就在后头跟进来了。”越女士听了,一时也想不出来。正要走出去看是个什么人,忽听得有人喊道:“姊姊久违了!”越女士听见这个声音,就晓得是秋女士了,连忙迎将出来。只见秋女士全身的打扮全是东洋装束,便笑说道:“啊呀呀,简实是个东洋女子了。你这样的打扮,莫怪方才那老婆子要不认得你。就是我自己,若不是听了你口音出来,恐怕也要弄不清了。”秋女士也笑道:“难道真个像的么?”越女士道:“简实和那从前会过的菊池夫人千代子一般无二,竟全没有一些中国人的气味了。”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越女士一头笑,一头挽着秋女士的手说道:“我们里头去坐了再说罢。”于是众人齐到里边坐下。
  彼此问好已毕,越女士便问秋女士道:“妹妹,怎么你到了日本,一封信都没有与我?难道我前回劝了你这一番,你就见怪了么?”秋女士见问,急忙答道:“姊姊,你说那里话来!这些闲谈,说过就算了,那个还把他记在心上。姊姊,你也太多心了。”越女士笑道:“我也不过说说玩话罢了,你也不必当真。”随后秋女士又把在日本的情形,一一告诉了越女士,又把此刻回来的原故也说了一遍,然后二人又叙了些离别后的话儿。越女士忽一眼看见秋女士腰间挂着一把短刀,便问秋女士道:“妹妹,你这把刀是在日本得来的么?”
  不知秋女士答何言语,且听下回便知。
  第十一回 耳热慷慨悲歌 披忱殷勤劝告
  却说越女士和秋女士讲论些别后的情形,忽见秋女士身边挂着一柄倭刀,便问他可是在东洋买来的?众人听了,也一齐走来观看。秋女士回答了一声“正是”,便把刀解将下来,抽刀鞘,送与众人看去。又对越女士说道:“小妹以一弱女子身,只身走万里,渡重洋,到海外求学,所赖以自卫的,全亏得这把宝刀呢。况且我生平也没有一个知己,这宝刀清如秋水,凛如严霜,抱革命的宗旨,有流血的本领,侠骨“”,人不敢犯,杀得人,也能救得人,正和小妹有一般的抱负。所以小妹近来便把他当做个知己,因此上终日和我影形不离的。”越女士笑道:“贤妹好侠负义,果然配用这把宝刀。前次听得你有赠送狱囚使费的一事,真是令人敬佩不遑,真不愧‘鉴湖女侠’的四个字。但是你带了这刀往来重洋,进出内外口岸,那些经过的关口,难道都不来盘查你的么?”秋女士道:“那些卫身的家伙,有什么要紧?外国的文明法律上边,都许人可以自由携带的,没有什么犯禁的道理。不要说小小的一把倭刀,就是七响九响的手枪,也可以带得,这值得什么大惊小怪!”越女士又道:“在国外呢,那倒本来不怕什么。所怕的是我们中国内地的关卡,倘被他们看见了,恐怕就要把贤妹当作革命党了□!”
  秋女士笑道:“姊姊,怎么你近来的胆子竟如鼷鼠一般的小了!凡事总要讲个实在,不能无凭无证,就把人诬作革命党的。我脑筋里虽也有个革命宗旨,但是我的家庭革命,和他们的种族革命、政治革命是冰炭不相投的。我在东洋,见了那些革命党里的人物,理都不大去理他们的。因为他们这班人,都是些能说不能行的。竟有几个连‘革命’二字也解不清楚,种族的分合是更不懂得,不过随潮附流混个热闹罢了。就是那个徐锡麟,我也嫌他的主义太狭。我和他结交,也不过慕他的一个血心罢了,宗旨是也是各人行各人的。我既没有政治上种族上的革命凭据,那要怕他们做甚?”越女士又正色的答道:“竞雄,你不要这般说。现在外边是世路崎岖,实在危险得很!小心谨饬的人,尚且要被人诬陷,不要说像你这般率直无忌的人了。竞雄妹子啊,我劝你以后总要留心一些,才是道理。”秋女士勉强点了点头,说了一声:“领教。”
  正在这当儿,只见一个老妈子进来,说声:“酒席已安排好了,请奶奶们出去用酒罢。”秋女士立起来道:“姊姊何必如此客气!”越女士道:“也没有什么盛席,不过略备水酒一杯,替贤妹洗尘罢了。”秋女士也不谦逊,便一同走到餐室。大家分宾坐下,那两个女学生,同越女士的女儿,也坐在两旁陪席。大家且饮且谈,无非又谈了些东洋学堂里的情形,同日本的风景名胜。不一会酒过数巡,秋女士有些酒酣耳热的态度,忽然间长叹一声的说道:“纵有千杯,只是难消却我胸中的块垒!”说罢,便起身取了把刀,在筵前大舞起来。但见他舞得寒光闪闪,只见刀,不见人,真个是花团锦簇,不让古人。秋女士舞了一回,重又入席,再喝了一盅酒,便向越女士问道:“姊姊,我醉了么?”越女士笑道:“不醉!不醉!这是妹妹素来的豪气如此。况今日久别重逢,理应有这般兴致。”秋女士见越女士赞他有豪气,听了心中更自起劲,便说道:“古来男女侠客,都是使剑的多。我没有宝剑,故就把这宝刀,当作宝剑了。”说着,又见那边摆着一张风琴,便走到那边,坐了下去就踏,嘴里说道:“我有一只宝剑歌,待我来唱与你们听。”一头说毕,一头便按着腔调,且踏且唱起来。越女士和两个学生静悄悄的,听他唱道:
  宝剑复宝剑,羞将报私憾。斩取国人头,写入英雄传。(一解)
  女辱咸自杀,男甘作顺民。斩马剑如售,云何惜此身。(二解)
  干将羞莫邪,顽钝保无恙。咄嗟雌伏俦,休冒英雄状。(三解)
  神剑虽挂壁,锋芒世已惊。中夜发长啸,烈烈如枭鸣。(四解)
  歌罢,越女士和两个学生俱叹赏不已。秋女士道:“姊姊,我酒力不胜了,我们大家吃饭罢。”伺候的婆子便盛上饭来。众人吃了,盥漱已毕,秋女士又和众人说了些日本地方的风土情形。看看自鸣钟已到了两点十八分了,于是大家安寝,一宿无话。次日,秋女士一早起身,即往他几个相熟朋友处去,拜望了一天,仍回到曹家渡安歇,一连住了几日。
  这日,正在和越女士闲谈些兴学创报的话儿,忽见一个人送了一封书信进来,说是“绍兴来的”。说罢,便回身去了。这里越女士把信拿在手中一看,向秋女士说道:“妹妹,是你府上来的。”秋女士闻说是他家中来的信,便接来拆开一看,不觉“阿呀”了一声,那个眼泪直流的流下来了。越女士见了,便也吃惊道:“什么件事,妹妹便慌张到这样呢?”秋女士哭着说道:“姊姊,我的母亲不好了啊!”越女士听了,也着急的说道:“几、几、几时不好的?”秋女士道:“昨日早上八点钟去世的。我本想在这里再住几天,运动那些稍稍开通的女同胞,凑些资本,创办一个女报馆出来,如今是定要回绍一次了。我打算今天就要动身。”越女士见他归心如箭,也不强留。当日秋女士随即收拾行李,辞别了众人,直向绍兴进发。一路无话。
  这日到了绍兴,秋女士上了岸,叫脚夫挑了行李,一径来到家中。只见墙门大开,里边哭声震耳。秋女士虽是英雄心肠,到此不免也要苦噎咽喉,大哭起来。也不顾亲朋戚族都在这里,他便从大门外头哭起,直哭到里边,跪在灵前,号啕大恸。众亲友见了,也都替他落下泪来。他的哥哥秋裕章,在孝闱里头听见了他妹子的声音,便出来把秋女士搀起,兄妹见面,又大哭了一场。众亲友齐来相劝了一回,不消细说。秋女士走进孝闱,和他嫂子相见过了。裕章道:“妹妹,我前日得着你一信,知道你东洋已经回来了。只是你为什么不早一日回家?如今母亲不能见面了呢!”秋女士听了,不觉又呜咽起来,说道:“哥哥,我这一番的苦楚,一时也说不尽来。我自东洋动身,到了上海,闻越兰石姊姊说母亲哥嫂都是平安在家,故此我就放下了心,要想在上海干些事业的。谁想起母亲要长别我的呢。我前年出门的时候,母亲以年老多病,不能再见为虑,不料今日果应其言。”说罢,又大哭起来。他的嫂子上来把他劝住了。裕章见他妹子哭得这样的凄惨,不免自己也陪着他呜呜咽咽的哭个不住。此刻见他妻子来劝,便也收了泪,对秋女士说道:“妹妹,你且去吃些饭再来。”秋女士道:“我这时候也不觉着饿,停一回吃罢。”
  正说着,秋女士的女儿并儿子,他两个正在后头玩得起劲,忽听见人说他的母亲回来了,二人连忙跑了出来,叫应了。秋女士见他二人也长了许多出来,便说道:“你二人在那里玩呢?”姊弟两个那里肯实说,支吾了一回,便望他母亲怀里一滚。秋女士一头抚弄着子女,一头向秋裕章问道:“哥哥,母亲的病是几时起的?”裕章道:“是前月起的。我回来的时候,病已着重了。至前日下午,便觉模糊不省得人事。直到半夜过后,才开一声口,后来又不开口了。及至临终的时候,又要了一口茶吃,糊糊涂涂的向吾说道:‘你妹子出洋去了。’我回覆他说:‘已经回来了。’他听见这话,便睁着眼,说道:‘回来了么?怎么不回来呢?’”秋女士听到这里,那个苦块,已噎住在喉咙里了。呆了半晌,才又听得他哥哥说什么“离异了你妹子,你要不好好的养着他,我在地下不瞑目的。”他哥哥尚未说完,已经把个秋女士哭得不像人了。女士的子女,见他母亲这般光景,也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一时哭声震地,把个死人几乎要哭醒呢。
  外头众亲戚听见了,一齐进来,把秋女士劝住。又有一个人进来,向裕章说道:“外头帐房里有事,请你出去一趟。”裕章答应了一声,跟了那个人去了。这里众人又和秋女士叙了些闲话,并劝他不要过于悲伤了。不一时天又晚了,众亲友也都告辞回去。一宿无话。次日诸事已毕,秋裕章在家守制,这也不消说得。
  且说徐锡麟自东洋回来,便在绍兴开办了一个大通学堂,后来又开办了一个明道女学堂。正因这个女教习一时难觅,他便想着秋女士。闻得已经回国,此刻他在家守孝,尚没有事,何不去请他出来,担任这个责任,谅来他也是愿意的。徐锡麟打定了主意,便亲身走到秋女士家中,当面和他商量。果然秋女士一口应允,并不推辞。从此秋女士就在明道女学堂,当了一个教习的责任。后来锡麟到了安徽候补,就把这监督的责任,也卸在秋女士身上去了。好一个有才有学的女士,一身兼了两役。他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只是尽心竭力的,把个明道女学堂办得整整齐齐,女学生便一日多似一日了。这也不在话下。
  一日,秋女士作了一篇白话的浅说出来,命名曰《敬告姊妹行》。他做了这篇浅说,就用印字的机器印了二千多张,派人传送出去。一时绍兴城里的乡绅大户,茶坊酒肆,都送到了。当时作者也在绍兴城里,同了几个朋友在一爿评议居的茶馆里吃茶。看官:这“评议”两字,倒像不配放在茶馆里招牌上的,为什么他们绍兴人提出这个茶馆的招牌来呢?哈哈,原来有个缘故。因为这个茶馆里头的一班茶客,都是那绍兴学会里头的会员。那班会员,无论学会里有事没事,每日定要到这里一次,或议事,或闲谈,这里就是他们的叙话所在。所以人把这爿茶馆,就叫做评议居了。闲言少叙。且说作者那日也接了这篇浅说一看,倒觉得字字有血,句句有泪,实在写得淋漓尽致。令人读了一遍,不由的那股热血,就往上涌将起来。你道他写的是些什么呢?诸位不嫌讨厌,待我慢慢的想他出来,抄给诸位看看,望诸位见了这种血泪似的浅说,也去念给那些不识字的女子听听,庶几不枉作者抄他的一段工夫了。
  闲言莫叙,且说他写的是道我的最亲最爱的诸位姊姊妹妹呀!我虽是个没有大学问的人,却是个最热心最爱国爱同胞的人。如今中国不是说道有四万万同胞吗?但是那二万万男子,已渐渐的进了文明新世界了,智识也长了,见闻也广了,学问也高了,声名是一日一日的进了。这都亏了从前书报的功效□!今日到了这个地步,你说可羡不可羡呢?所以人说书报是最容易开通人的智识的呢。
  唉,二万万的男子,是入了文明新世界了。我的二万万女同胞,怎么还依然黑暗沉沦在十八层地狱底下,一层也不想爬上来?足儿缠得小小的,头儿梳得光光的,花儿朵儿扎的镶的戴着,绸儿缎儿滚的盘的穿着,粉儿白白,脂儿红红的搽抹着。一生只晓得依傍男子,吃的穿的,全靠着男子。身儿是柔柔顺顺的媚着,气恼儿是闷闷的受着,泪珠儿是常常的滴着,生活儿是巴巴结结的做着,一世的囚徒,半生的牛马!试问诸位姊妹,为人一世,可曾受着些自由自在的幸福未曾呢?还有那安福尊荣,家资广有的女同胞,一呼百诺,奴仆成群。一出门真个是前呼后拥,荣耀得了不得;在家时颐指气使,阔绰得了不得。自己以为我的命好,前生修到,竟靠着丈夫,有此安享的日子!外人也就啧啧称羡:某太太好命,某太太好福气、好荣耀、好尊贵的赞美。却不晓得他在家里,何尝不是受气受苦的?这些花儿朵儿,好比玉的锁,金的枷;那些绸缎,好比锦的绳,绣的带,将你束缚得紧紧的。那些奴仆,直是牢头禁子,看守着。那丈夫不必说,就是问官狱吏了,凡百命令,皆要听他一人的喜怒。试问这些富贵的太太奶奶们,虽然安享,也是没有一毫自主的权柄罢咧!总是男子占了主人的地位,女子处了奴隶的地位,为着要倚靠别人,自己没有一毫独立的性质,这个幽禁闺中的囚犯,也就自己都不觉得苦了。
  阿呀,诸位姊妹!天下这奴隶的名儿,是全球万国没有一个人肯受的,为什么我姊妹却受得恬不为辱呢?诸位姊妹必说我们女子不能自己挣钱,又没有本事,一生荣辱,皆要靠着夫子,任受诸般苦恼,也就无可奈何,委之曰“命也”。这句没志气的话了。唉,但凡一个人,只怕自己没有志气。如有志气,何尝不可求一个自立的基础,自活的艺业呢?如今女学堂也多了,女工艺也兴了,但学得科学工艺,做教习,开工厂,何尝不可自己养活自己呢?也不致坐食累及父兄夫子了。一来呢,可使家业兴隆,二来呢,可使男子敬重,洗了无用的名,收了自由的福。归来得家族欢迎,在外有朋友教益,夫妻携手同游,姊妹联袂而语,反目口角的事都没有的。如再志趣高的,思想好的,或受高等的名誉,或为伟大的功业,中外称扬,通国敬慕。这样美丽文明的世界,你说好不好?
  难道我诸姊妹真个安于牛马奴隶的生涯,不思自拔么?无非僻处深闺,不能知道外事,又没有书报,足以开化知识思想的。就是有个《女学报》,只出了三四期,就因事停止了。如今虽然有个《女子世界报》,然而文法又太深了。我姊妹不懂文字的又十居八九,若是粗浅的报,尚可同白话的念念,若太深了,简直不能明白呢。所以我就要想办一个《中国女报》出来,内中用着文俗两路文字,以便姊妹们的浏览。这也算我为女同胞的一片苦心了。
  但是凡办一个报,如经费多了,自然是好办的,如没有钱,未免就有种种为难了。所以我前头想在上海集个万金股本(二十元做一股),租座房子,置个机器,印报编书,请撰述编辑执事各员,像像样样,长长久久的办一办,也不枉是个中国的女报了。为二万万女同胞生一生色,也算我们女界不落在人后了。自己能立个基础,后来诸事要便利得多呢。不料我将章程托《中外日报》登了几日,直到今日,没有个人来入股的!唉,照此看来,我们女界的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了。想起来实在是痛心的呢!我说到这里,泪也来了,心也痛了,笔也写不下去了。但这个办报的心,就这样的冷了吗?却又不忍使我最亲最爱的姊姊妹妹们,长埋在这个地狱当中。所以我今朝和血和泪的做出这篇白话浅说来,供我姊妹们的赏阅。天下凡百事体,独力难成,众擎易举。如有热心的姊妹,肯来协助我一助,则中国女界幸甚!中国亦幸甚!
  众位,你道绍兴的学界绅界女界,看了他这样痛哭流涕的一段白话,他们应该怎么样的起敬他,帮助他呢?咳,真真是再也想不到的!原来他们看了这段白话,也不去起敬他,也不去帮助他。反有一等顽固的绅士,说他这种言语,实在荒唐得很!若使通国的女人,个个依了他这个心肠,不是我们男人反要被女人压制了么?所以这件事体,断断乎依不得他的呢!
  后来,秋女士见仍旧没人来理他一理,他也无可奈何。只是他这副救拔女界的心肠,终不肯冷的。于是就把自己的心血钱,并在几个亲熟姊妹处借些,拼凑拼凑,就托书局里头代印了几册报纸出来。然而没有人去看他的报,他又没接续的经费,将自己拼凑得来几个钱用完了,也只得停止了。从此也没有人去帮助他,他自己又没有力量,遂将这个办报的念头搁了起来。后来见富太守和他亲近了些,富太守的母亲又爱上了他,将他认做了干女儿,他便和富太守商量,想要把这个报重新整顿起来。争奈绍兴的那些绅士,又极力的撺掇着富太守,不要帮助他。富太守听了绅士的话,也便不答应了。秋女士一番高兴,又落了一个空,从此把这办报的头念丢在脑后,再也不提起了。
  直到次年,放过了暑假,不知他怎么的又把那个办报的念头想起来了。不料他正在想这个念头的时候,就被徐锡麟闯了一个叛逆的穷祸出来。官场正在疑着他,只是尚没有定他的罪名。那知一个人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有那个专会拍马屁、走乖路、害好人的绅士,又把他告了一个从逆。那个富太守也是个只要自己升官发财保太平,就不问问明白,竟以人的性命,当作杀鸡杀鸭一样。得了这混帐绅士的一个禀帖,就如奉了王命了,在牢监里拿个秋女士绑了出来,押去便杀。咳!真真可惜,秋女士一片热肠,想要把中国女界的睡狮唤醒,不料他大志未偿,为了一个徐锡麟,就白送了一条性命!
  女士的哥哥秋裕章,虽然是个男子,争奈他入了官场的人,早把这“革命”二字,怕得比见了阎罗王尤怕。他听见妹子为了革命党死的,便吓得连自己祖宗传下来的那个姓都几乎不要了。虽也晓得他妹子的死是冤枉的,然而终究不肯出头,替他妹子伸伸这口冤气。咳,这个秋裕章的心思,也不过是为着这个官儿舍不得罢了,性命还是第二层呢。这也是官场中人固有的性质,也不必独去责备他的。惟是那些绍兴的绅士,为什么既晓得秋女士的死是冤枉的,也是钳口结舌,噤若寒蝉,独不肯发一句公论出来?这也是有关国家大局的事呀,不是专为着秋女士一人的冤枉呢!
  倒是那班小百姓心里,还有些公是公非。听得人说明道女学堂的女监督秋瑾是被富太守冤枉杀的,便都鸣起不平来了。一人传十,十人传百,一时聚了无数的小百姓,议论得要和富太守问个杀秋女士的缘故出来。当时又有一个本地绅士,听见说百姓不服起来了,便连忙三脚两步飞跑到华(府)衙门里,和富太守说了。富太守听了,一时也没了主意。还是那个刑名老夫子,肚里的鬼计策倒也很多。他听了这话,便冷笑了一声,走到富太守身边,附耳■了一回。只见富太守顿时笑逐颜开,不似先前那副丧家犬的样子了。
  究竟老夫子说的是什么话,且看下回便知。
  第十二回 安民一时掩耳 勒石千载留名
  却说富太守听了绅士的言语,一时没了主意,心里又忐忑得什么似的。幸亏那位刑名老夫子想着了一个绝妙的计策出来,富太守才笑逐颜开,对老夫子点了几点头,说道:“老夫子真个是智囊了!”老夫子道:“东翁也不必去讲究什么智囊同酒囊哩,如今第一件事体,把这些小百姓揿平了再说罢。”富太守连忙答道:“是的是的,就烦你老人家起一个稿子出来,好叫他们誊去。”那老夫子听了,便立刻起了一张稿子。富太守看了,嘴里不住的说“好好”,一面就把这张稿子发到稿房里誊去不提。
  且说那些百姓,正在议论纷纷的时候,忽见街头巷口,茶坊酒肆,都贴着无数的告示。内中就有几个识字的,在那里昂起了头儿,朗朗的念道:为出示明白晓谕事:照得大通学堂体育会事,前奉抚台密札,据金华府电禀,武义县获匪聂李唐等,供出党羽甚众。内有赵洪富缙云人,在绍兴体育学堂司帐,勾结大通学堂党羽,希图接应起事,饬即密拿等因,当即密访。果有女匪秋瑾,勾通竺绍康、王金发等,图谋不轨消息。遂禀奉抚宪,派兵拿获。而秋瑾竟敢开枪拒捕。又在学堂内搜出九响快枪四十余枝,十三响快枪一枝,夹弄内搜出弹子六千多颗,又有悖逆论说,及伪造军制单字样。当堂提问时,秋瑾亦承认不讳,并认竺绍康、王金发等,亦曾相识。拿获秋瑾时,在其手中夺得七响手枪一枝,装有子弹。续奉抚宪电,准安庆电,据徐锡麟之弟徐伟供,徐锡麟与秋瑾同主革命。可见秋瑾图谋不轨,在在确有证据,此次正法,并无冤枉。民间均多误会意旨,合再明白示谕。现匪首秋瑾已经正法,竺、王两匪在逃,如有人拿获竺绍康、王金发二匪者,每获一名,赏一千块洋钱;如有来府报信,以致拿获者,每获一名,赏五百块洋钱。至于学堂,乃是奉旨所开;学生乃国家所培养,断不能因大通学堂之故,概以大通学堂例之。如有不肖之徒,敢与学生为难,一经本府知悉,定当重惩不贷。
  当重惩不贷。看官:这张就是绍兴府安民的告示,就是方才富太守和那位刑名老夫子商量出来的。内中所说的竺绍康、王金发两匪,就是五月十八日被浙江巡防沈副将,在武义县界杀败的九龙党的头目。他们两个人,原是著名的匪党,久在武义县界内抢掠百姓的,所以百姓也都恨得他两个人了不得。如今富太守杀了一个没罪的秋瑾,见百姓都要替秋女士呼冤起来,他就着起急来了。连个情节都没有弄弄明白,就是这样牛头不对马嘴的出了一张谎说告示,把个秋女士硬揿在匪党里头。可惜那些百姓,也不过是一时的公愤,究竟都是些没主意的。果然一见了这张告示,就认做秋女士真个是匪党了。便把那股要替秋女士伸冤的气焰,一齐丢往东洋大海里去,不言不语的各自散了。绍兴的绅士,虽明知这张告示是富太守的撒谎,然都是和富太守有些来往的,故也不肯说出这个缘故来呢。后来亏得各处报馆里头晓得了,才把这张撒谎的告示,细细的用白话浅说,驳了他一驳,登在报上,全国的人,方才都晓得富太守的故加人罪呢。这是后话,不用细表。
  且说这位越兰石女士,自从那日得了秋瑾的死信,便做了一篇秋女士的传,托报馆里登了出来。报馆里也著了几篇公论,连一连二的登将上去。就惊动了许多女界的通人,并各处学界中热心肠的学生教习,一时飞函打电到报馆里的,络绎不绝。又有一等不惧权贵的人,竟直电浙江抚台,请问杀秋女士的理由。这时候浙江省里大小官员,都没了主见了,有的竟埋怨富太守的作事过于操切,如今被各处学界中人,问得没有回答了。富太守得了这个消息,更加着急得了不得,仍旧去和那刑名老夫子商量。那个老夫子,虽说肚里的鬼计是多的,如今也弄得捣不出什么鬼了。还亏他费了两日两夜的苦功,想着了一个嫁祸于人的法子,便和富太守一说。富太守得了这个计策,就喜欢得如死了再活似的。便连夜上省,到了章中丞那里,把老夫子教给他的说话,一一和章中丞说了。
  章中丞是个极颟顸的人,听了富太守一片鬼话,便把抱怨富太守的念头,移到了山阴县牛令身上去了。然而这个计策,不过是富太守自己要卸罪的法儿罢了,究竟还想不出个对付各处学界的计策呢。当时章中丞和富太守说道:“你杀了秋瑾之后,那些绍兴绅士,怎么倒没有什么话儿呢?”富太守连忙弯着腰,缩着头,恭恭敬敬的说道:“那些绅士,都是和卑职有交情的,所以没有什么说话。倒是那些小百姓,不知听了什么人的唆使,几乎要闹出事的。”章中丞道:“小百姓闹的什么?你怎么样平静他们的呢?”富太守道:“小百姓闹的也为着这个秋瑾呢。后来卑职想了一个计策,出了一张安民的告示,他们见了才平静了。”章中丞道:“你这张告示怎么样出的呢?”富太守听了,便把那告示上的意思,一一的告诉了。章中丞点点头道:“哦,你去罢。”富太守便打了一个千,出了衙门,一径回绍兴不提。
  这里章中丞听了富太守安民的告示,他便想着了一条计策出来。你道他想的是什么妙计呢?原来他一想,富太守既用这个法儿安了民,难道我就不可用这个法儿去塞住学界人的口的么?于是他也不去别想法儿了,就照富太守这个撒谎的法儿,命几个摺奏师爷,打伙儿合拟了一个奏稿。他自己看了一遍,又将几处马脚削去了,然后一面电奏到京里头去,一面发往各报馆登载起来。他的心里,以为这么的一做,学界里头是再没有话说了。
  不料他的奏稿寄到了各处报馆里头,报馆里那些主笔先生,竟也替他逐段逐段的注了脚,然后才把他登载出来。学界里头的一见,更加气他不过了,竟有人打电到学部里头,并都察院衙门,要他们代奏到皇上那边去了。章中丞这一急,非同小可,直急得饭也不吃,汤也不饮,几乎要急死呢。幸亏他里头京里有些照顾,才替章中丞想了一个善全的法儿,在皇上面前撒了个不知什么谎,才把个章中丞并富太守调到别省里去了。后来别省里的绅士,晓得他们是被人赶出来的,也约齐了上下社会的人,打伙儿抵住他,不许他来。他见了这个光景,也没法儿想了,便上了一本告老的章奏。皇上也没有知道他是为着什么,便准了他的告老。如今章中丞的名字,政界里头就没有看见了。那个富太守,更没有了影踪呢。一言交代。
  且说越女士那里,一日来了一位广东旅沪女学生,姓梁名叫爱菊,他和秋女士也是一挽知交。他虽籍隶广东,却常旅寓在上海的。这日他听见了秋女士被害的信息,便痛哭了一场,一口气奔到越女士这里,和越女士商量,要替秋女士雪这冤气。越女士见他一片热心,着实可敬得很,便对他说道:“妹妹,你要替竞雄妹妹伸雪冤仇,也是你的一片热肠。但只是各处学界里头,已被我运动了报界,把他们的热心煽发出来了,如今他们正在和浙江省里的那些官儿诘问呢。我和你也不必去费这番唇舌了。现在还有一件极要紧的事体,就是竞雄妹妹的尸首,谅来定没有人肯替他收拾的。”爱菊听到这里,便点点头儿,说道:“是啊,这件事情,决计没有人敢出来收拾的。姊姊,你真想得到。但是如今该怎么的办法?姊姊你有了主意了么?”越女士道:“若说这件事体,别人是决计不敢办的。只是我和我竞雄妹妹,总算是结交过几年,所以我万不能推辞,必要冒死去替他办一办。”爱菊道:“姊姊,你这样热心任侠,连个嫌疑都不去顾惜,使我钦佩得什么似呢。愚妹不才,然和竞雄姊姊,也有一个朋友的义字在这里。姊姊,你若为了这事,有用得着愚妹的地方,我也是万死不辞的!”越女士听了,连忙立起身来,拉着爱菊的手说道:“足见妹妹高义,可钦可敬!”爱菊也立了起来说道:“姊姊,怎么你今日这样客气起来!我们不过各尽朋友的义气罢了,有什么钦敬的所在。”越女士道:“咳,妹妹,你那里晓得,我中国四万万人,若人人有了这个心,也不至弄出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来了。我今日的敬你,也为着像你这样的人,现在难觅呢!”爱菊道:“姊姊你益发过奖了。我们如今且不要讲究这些空文,只是竞雄姊姊这件事体,到底怎么样的办才好?大家想定了,好去干事。”说着,让越女士坐下,自己也坐了。听越女士说道:“妹妹,你既这样热心,我明日正想动身到绍兴去,就和你一同去罢。我们两个人,也有了商量了。”爱菊听了,便欣然应允。于是二人又商量了一回,爱菊即行告辞回寓。
  到了明日,越女士尚未起身,爱菊已经来了。越女士也便起来,梳洗已毕,用了些点心,即行搭轮动身。不消几日,到了绍兴。恰好绍兴的一班留学生,都因暑假回来,听见了这个风声,共抱不平。便激动了男女两学界的人,也在那里开会演说,发传单,打电报,弄得六乱如麻个辰光。越女士等一到,先一一的和他们接洽过了,并说了来意。这日便在绍兴城里,借某某学堂,开了一个追悼大会。男女两学界的人,齐临会场,约有一千多人。越女士登台演说了一番,大旨谓死的已没有复生的道理,如今既能得天下的人都明白了他的冤枉,万口同声,齐为呼冤,是死的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的了。所尚缺乏的,不过这个尸首尚没有替他安置,所以我这番来到这里,就想替他办这个善后的事宜呢。谅众位义高任侠,定表同情的罢。说罢,台下掌声如雷,意思是都表同情的。越女士下台后,爱菊也登台演说,更说得痛哭流涕,极表真挚。满屋的人,没有一个不泪流满面。爱菊下台后,又有几人上台演说过了。然后奏乐唱歌,诸事已毕,始行散去。暂不细表。
  越女士等,自从到了绍兴,住过几日,把秋女士尸首重新棺殓停放,并开会等事,俱已舒齐。又到秋女士家中,看望了女士的子女一次。见女士的兄嫂,都是个懦弱的人。此次女士受冤,他兄嫂并非不知,实因懦弱怕事所致。裕章夫妇见越女士等这样的义气深重,也是感激得了不得,并说了好些对不住他妹子的话。越女士倒反安慰了他们一番,并劝他:“好好扶持你外甥甥女,长大成人之后,你们也可以对得住竞雄妹妹于九泉了。”裕章夫妇听了,一齐答应下来。越女士见他们确是真心,并无假意,也放下了这条心。便别了裕章夫妇,一径到杭州西湖里来。
  你道越女士为什么来到这里呢?原来他把诸事办妥以后,便和爱菊商量,替秋女士卜起坟地来。须要拣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筑起坟来,也要筑得精致雅观,方配得秋女士在生的性质,并借此也可以使人易来瞻仰。他二人商量了一回,便想起这个西湖来了。西湖是中国的名胜,人人都知道的,吾也不去细表。且说越女士同爱菊二人,到了这里,便在一座尼姑庵里暂行住下。
  这只庵内,只有一个中年师太,法名禅隐。这禅隐师太,少年时节也是一位名宦千金,只因他看破世情,脱离尘网的早,所以他自从十八岁上就除了荤。后来他的父母要替他择婿,他又始终坚持不肯,说什么女子不幸生在这个世界,要终身受着男人的压制,一些也不得自由。我决不会受那些苦恼,情愿终身不嫁夫婿,倒也得个自由的福。他的父母见他这般光景,便要用强硬手段起来。他才暗暗的逃到这里,削发为尼,安安逸逸的过日子了。他今日见了越女士、爱菊二人,彼此问起家常,倒也情投意合,便留二人住下。三个人谈谈说说,更觉得亲密异常。禅隐师太问起了秋女士的事情,也替秋女士叹息了一回。越女士又问起他这里有好做坟地的空地没有,禅隐师太听了,便道:“我这里有一块空地,但只不知可以作坟不可呢。”二人听了,便道:“师太,你既有空地在这里,明日可带了我们去看看,使得么?”禅隐道:“二位施主既要去看,就去看看,有什么使不得的。”说着,天已晚了,各自安寝不提。
  次日,越女士和爱菊、禅隐,用过早膳,便一同出门。走到那块空地上一看,只见这块地前临湖水,后靠高山,四围林木葱茏,当前只留三丈余一条出路。二人看了,齐声赞道:“好地好地!但不知老师太肯让不肯让?”禅隐听了,说道:“二位施主说的是什么话!二位施主既为着秋施主,这样劳心劳力的替他办理善后的事宜,难道贫尼连这点子小事,就不能相让了么!这块地既经二位施主看中,贫尼就把这块地送给了秋施主,也算我表一个敬慕秋施主的意思。”越女士听了,连忙说道:“老师太,你如肯让,已感你的情不少。若说送字,是断断乎不敢当的。”禅隐道:“二位施主,不是贫尼固执,若要买我这块地,虽有几万银子,我亦不买的。这是我自己的情愿送与秋施主的,又不是二位施主来骗我的,有什么敢当不敢当呢!”爱菊道:“老师太,不是这样说的。只因你们是出家人,那里有要你们出家人白送一块地的道理么!”禅隐笑道:“二位施主不要这样说,出家人难道不和在家人一样的么?我不过敬慕那个秋施主是个极爱同胞的人,如今又被人陷害得不明不白的死了,我才肯把这块地送给他的呢。二位施主替他出力出钱,我送他一块地,同是一样的一个义气,请二位施主想想,有两样的么?”越女士见他也是一片热心,倒不可过于却他的,若然过于却了他,他反要疑我们看轻他的呢。想罢,便开口说道:“老师太,这不是我们的不依你,不过为着无缘无故的白受了你一块地,使我们过意不去罢了。如今既承你一片好心,定要送给秋女士,我们也不敢过于却你,只是心里头怎么过意得去呢!”禅隐见他们允了,心里就喜欢起来,说道:“二位施主,这是不妨的。二位施主也是为秋施主,我也是为秋施主,各人为着秋施主,有什么过意不去呢!”爱菊道:“老师太,你真真是个爽快人。怎么空门当中,倒有这么一个仗义疏财的人呢?可惜你入了空门,若在社会里头,岂不又是一个秋女士么!”越女士道:“他的法号叫禅隐,也是特别的。”禅隐道:“二位施主过奖了,叫贫尼怎么受得起呢。”三人说说笑笑,又到各处游玩了一遍,才回到庵里,过了一宿。
  次日,越女士同爱菊二人,立刻到杭州来唤了石匠,又请了一个阴阳先生,回到西湖里。在那块空地上,请阴阳先生看了一看,定了方向,然后破土动工。越女士和爱菊、禅隐三人,日日一早起来,到空地上指分一切。不消半月工夫,把个坟已筑得端端正正的了。当中砌了石坑,四围筑了石栏杆。门前竖起一块石碑,碑上镌着“鉴湖女侠秋瑾之墓”八个大字。后面镌着一篇传文。墓门的两旁石柱上,镌着“竞择天演,雄冠地球”一付四字对联,而下款却写着“富禄拜题”四字。传说这付对,还是富太守和秋女士要好的时候送他的。如今特把他这付对做在上头,恰与岳王坟上一段佳景,遥遥相对。从此岳王坟上的特色,只怕不能载入无双谱了。其余的点缀,都是原有的,也不细表。
  这日坟上的事,俱已完备,越女士才同了爱菊,到绍兴和男女学界的人说了。即行择日,送秋女士柩到坟上安葬。男女两学界约有数百余人,一齐送到坟上。安葬已毕,学界中人,又奏军乐,唱追悼歌,宣读祭文,一时热闹异常。越女士祭秋女士文曰:呜呼!君之死,天下冤之,莫不切齿痛心于官吏之残暴也。吾意大厦将倾,摧楹折栋者,又缤然交错于其间,非一人之所能支者明矣。尼父以至圣之才,怀济世之志,尚不能挽衰周风靡执削之运。今时已过矣,澜已倒矣,君固英杰,奈之何哉!设不幸微斯阴霾惨酷之冤,恐数载后同是奴虏耳。生人之类,修名讳恶久矣。浙帅甘冒不韪,完君志节,成其千秋不朽之名,虽曰害之,其实爱之,此仁人之用心也。反常移性者欲也,触情纵欲者禽兽也,以浙帅之贤,岂嗜欲之流,禽兽之类欤?意者抑君祷祀以求之哉!
  其余祭文挽联甚多,不及细表。
  再说那官场里头,虽被那些学界盘诘到一个没有回答的地位,终究守着一不做二不休的主意,咬定秋女士是个党魁祸首。此刻听见越女士等,替他在西湖岸上筑了一个极荣耀、极壮丽的坟墓,他们心里那里下得下这口气呢?镇日价处心积虑,要把这个坟削为平地,决不使他立在西湖岸上,与岳王坟并传千古。这时候风潮正盛,他们虽多是狼的心、狗的肺,然也怕着那班学界,故此只得忍气吞声,闭着眼睛,装聋作哑的,尽着越女士等干去。过了年余,风潮也平了,人心也渐渐的冷了,他们见这光景,就想下手了。便费了几万银子,运动了一个御史。
  那个御史,姓宁,名辉,自从得了这注银子,便想个法儿,递上一本。说什么秋瑾到底是个身受显戮的人,不该在西湖岸上筑坟竖碑,像像样样的,竟与岳王坟配美起来。这不是我们中国历史上头一件越礼犯规的事么!将来传了出去,岂不要把天下的人笑死呢!应该饬浙江抚台,把他削平了,才是道理。当时幸亏报界的信息也灵,学界的人心还热,知道了这件事体,便一面递禀浙抚,一面打电进京,要请政府里头的大老维持。那些官儿闻了学界二字,是要头疼的。此刻听见学界里头的人,又来替秋女士出头了,便连忙敛声息气,把这件事消灭过去,把这口气也仍旧咽在肚子里头,从此没事了。这些都是后话,一言表过不提。
  如今且说越女士等,把秋女士的善后事宜一一的安排妥当,更有禅隐师太就近照顾,越女士甚觉放心。便别了禅隐,辞过众人,同着爱菊女士一径回到上海。爱菊和越女士在路分手,自回寓所。越女士也即回到万绿草堂不提。
  停了几日,越女士正独自一人,在那水阁里头,呆呆的不知想些什么。忽听得竹桥声响,连忙抬头往外看去,只见一个送报的,手拿报纸,踏着竹桥,顷刻间已走了过来。朝里望了一望,问道:“里面有人么?”越女士在里头应了一声,他便搴帘入内,拣了两分报纸,放在台上。越女士一手接了过来,翻开一看,见上面印着秋女士墓的一幅图形。他便低了头,只管细细的看去。看了一会,把头点点,自言自语的说道:“我那竞雄妹妹,虽然受了这个委屈,还喜得天下的人共明白了他的冤枉,同为不平。可见得公理自在人心,九泉有灵,也可以无憾的了。就是我替他办了这件事,如今报馆里头,也把这个情节登载出来,供天下的人赏阅,我的心也得大白于天下人了。便是九泉良友,我也算对得住他的了。”越女士想到这里,自觉心无挂碍,也不言语了。那个送报的人,早已跑出万绿草堂去了。我这部《六月霜》的小说也从此完了。
  读秋女士七言律诗即用原韵以寄慨
  松阳迂叟
  胸怀豪侠亘沧溟,插脚红尘眼孰青。四顾已无干净土,一朝那得扫犁庭。尸居余气犹贪禄,血洒沾衣不厌腥。海国称雄三岛是,中原回首叹凋零。回忆当年字写秋,墨痕应共泪痕流。睡狮未醒终宵梦,饿虎争尝异味羞。报主无期悲浩劫,杀身何补恨仇雠。冤沉海底殊难洗,多少英奇一网收。

标签: 静观子 六月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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