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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

《上海的早晨》第一卷 第41---46章

时间:2017-5-7 17:51:23   作者:淘乐网   来源:cnxc110   阅读:1082   评论:0
内容摘要:  41  他们吃过晚饭出来,正好是八点钟。朱延年和夏世富送戴俊杰、王士深回旅馆去,别的人四散开去。唯独童进没有走,他一把拉住栈务部主任叶积善留在最后。等大家走完了,对叶积善说:“今天还有一件事没办,你倒忘了?”  叶积善是个耿直、谨慎、小心的人,委托他办事绝对误不了。他听见童进...
  41
  他们吃过晚饭出来,正好是八点钟。朱延年和夏世富送戴俊杰、王士深回旅馆去,别的人四散开去。唯独童进没有走,他一把拉住栈务部主任叶积善留在最后。等大家走完了,对叶积善说:“今天还有一件事没办,你倒忘了?”
  叶积善是个耿直、谨慎、小心的人,委托他办事绝对误不了。他听见童进这么问,吃了一惊:“店里的事体办好了才出来的,库房里也没有什么事没办,忘了啥事体?”
  “你晓得今天是礼拜几?”
  “礼拜几?”他不解地问,“不是礼拜六吗?”
  “是呀,不是礼拜五,也不是礼拜天,正是礼拜六。你想想有啥事体忘了?”
  叶积善抬头看见跑马厅的大钟正指着八点,他想起来了,拍一拍童进的肩膀,恍然大悟地说:“你不提醒我,我真要忘哪。”
  童进回过头来考问他:“啥事体?”
  “上团课!是啵?”
  “你可忘了!”
  “我确实忘了。”
  “走吧。”
  “怕时间来不及了,走过去要一刻钟,迟到不好意思。”叶积善步子迟疑起来,不大想去。
  “迟到总比不到好,”王士深讲的汉江西岸狙击战的英勇故事,在童进脑筋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的印象。他要把美丽的青春献给祖国,恨不能自己也能够到朝鲜前线,拿起枪来,援助朝鲜,保卫祖国,保卫世界和平。当抗美援朝运动刚刚开始的时候,他曾偷偷地写了一封信给中国人民抗美援朝委员会上海分会,要求参加志愿军,到三八线上去。抗美援朝分会的一个工作同志找他谈了一次话,说明暂时不报名,留在上海工作也同样可以抗美援朝。他当时有点失望,后来想想工作同志的话不错,每一个人都到朝鲜前线去当志愿军,后方的工作谁做呢?在上海也有许多工作要做啊。他在福佑药房工作了一个时期,慢慢感到不满足了。他虽然是工会的会员,可是工会的组织生活还不能满足他日益增涨的政治热情,好像他浑身有着充沛的多余的力量无处使,要求多做一些工作,给祖国多贡献一点力量。“打烊”以后,别人走了,他留下来看《解放日报》,看《学习》初级版,看有关青年团的小册子。通过利华药房的一个青年团员王祺的介绍,争取到旁听青年团团课的机会。随后,叶积善也在他的鼓励之下参加了。他对叶积善说,“还是去吧。”
  叶积善并不固执自己的意见:“去就去吧。”
  他们两人走进一个小小的礼堂,里面已坐满了四百多人,几乎把礼堂都填得满满的了。四百多个青年人坐在礼堂里却鸦雀无声,低着头在静静地谛听,面前全摊开一个小本子,迅速地在本子上记着团课。站在主席台上报告的人是个年青的瘦子,他叫孙澜涛,是区的青年团工作委员会的书记,讲话的声音很慢很低,但是很清楚:“我们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员的义务,过去我们已经讲过了三点,现在讲第四点。”他低下头去,看着《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章》念道,“第四点是:爱护人民与国家财富,自觉地遵守各种革命秩序与纪律,与一切损害人民及国家财产及破坏公共秩序的行为作斗争。这一点,看起来简单,实际做起来就很不容易。我们青年团员应该具有高尚的共产主义道德品质,应该模范地遵守各种革命秩序与纪律,爱护人民与国家财富。不应该把自己看成一个特殊人物,而应该是遵守各种革命秩序与纪律的模范。特别不容易的是与一切损害人民及国家财产及破坏公共秩序的行为作斗争,我们青年团员反对明哲保身,反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自由主义的态度,凡是损害人民和国家财产的行为,我们就要坚决反对,坚决展开斗争,哪怕在斗争中遇到一些暂时的挫折,也决不灰心丧气,要有不达目的决不休止的斗争精神……”
  孙澜涛讲完了这一段,放下《团章》,他那一对有力的炯炯发光的眼睛向台下四百多位青年一扫,好像在问:这一点你们都办得到吗?
  童进心头一愣:做个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团员真不容易啊,不说别的,单讲青年团团员的义务,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办到的。正是因为如此,他感到做一个青年团团员是无上的光荣。他的义务比别人多,也就是说他对人民和国家的贡献也比别人大。志愿军之所以到处受到人民的欢迎和爱戴,就是因为他们对人民和国家的贡献比别人大,对人民和国家尽的义务比别人多。王士深所讲的汉江西岸狙击战的英勇故事像是生动的图画似的在他的脑海里闪动着,王士深的嘹亮的动人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萦绕。童进仰起头来,正碰上孙澜涛的询问的眼光,他钦佩地望着孙澜涛,心里在盘算:应该争取做一个光荣的青年团员。
  童进好像感到旁人发现他的心思,他的脸红了,头低下来。孙澜涛继续讲下去,他却啥也听不见了,在想:童进够条件入团吗?向啥人提呢?提出去会接受吗?想了一阵,他回答自己:当然不够条件,提出去也没有用,那就不提吧。接着他又问自己:不提,啥辰光才能参加青年团呢?提出去,就是不够条件也没有关系,知道了什么地方不够,好努力争取啊。
  忽然坐在他面前的人都站了起来,接着是细碎的人声和沙沙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一看:原来团课讲完了,孙澜涛已经从主席台上走到人群中去了。他也站了起来,和叶积善一道随着人群走去。
  他们走到礼堂大门的时候,童进右边肩膀上猛可地被人打了一下,他旋即回过头去,不是别人,是利华药房的王祺。
  王祺笑嘻嘻地指着童进的面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今天怎么迟到了?我到处找你们,连影子也看不见。你做啥去啦?”
  “店里有事体,”童进把戴俊杰、王士深到福佑药房的情形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叶积善在旁边补了几句:“我们迟到,可没有去白相,我们还是赶来的呢。”
  “这么说,还应该表扬你们哩。”
  “不应该表扬,应该批评我。要不是童进提醒我,我差点忘记哪。本来我怕迟到不好,想不来的,是童进拉我来的。你倒是应该表扬表扬我们的童进。”
  “童进最近很努力学习,是应该表扬的。”
  “我不行,”童进低声地说。“还差的远哩。”
  他不小心把自己的心思说出来:入团,还差的远哩。他的脸上立刻有一阵热潮掠过。他看王祺和叶积善都没有发觉他这句话的含义,连忙加上一句:“我还要很好努力学习。”算是遮盖过去。
  谈话之间,他们已走到山东路口,本来童进和叶积善应该转向福州路那边回家去,可是童进对叶积善说:“你先回去吧,我有点事。”
  叶积善径自去了。童进和王祺信步慢慢走去。王祺不了解童进有啥事体。童进想和王祺商量入团的事,几次话已经到了嘴边又缩回去。他怕提出来不成功叫别人笑话。他们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段。童进还是没提,可是他的呼吸却越来越紧张,有时走上去,歪着头想对王祺提,一会,又往前走了。王祺料到童进有事要和他谈,见他迟疑的不提,便反问道:“有事体要和我谈吗?”
  “我,”童进暗暗吃了一惊,他想:难道王祺已经知道他要求入团吗?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有一件事想提出来,不晓得可以不可以。”
  “不讲出啥事体,哪能晓得可以不可以呢?”
  “你晓得,你一定晓得。”
  “啥事体呀?”
  “你说可以吗?”童进肯定王祺已经知道了,他问,“你说可以,我就提出来;你说不可以,我就等将来够条件的时候再说。”
  王祺已猜到几分,但是他还没有十分把握,试探地问道:“想入团吗?”
  童进站了下来,一把抓住王祺的手,热情地回答:“是呀,我晓得你一定晓得。你说,可以啵?”
  汉口路上静悄悄的,除了附近报馆还是灯火辉煌以外,其余的铺面都关了。马路上的人也很稀少。童进干脆站了下来,敞开和王祺商量了。这时,他再也没有顾忌了。马路旁边的路灯,把他们两个肩并肩站着的影子映在垩白的墙壁上,越发显得很静寂。
  王祺轻轻地说:“根据团章的规定,凡是十四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的男女青年,拥护中国共产党的主张,愿意为新民主主义的革命事业积极奋斗,愿意为劳动人民忠诚服务;承认团章,服从决议,参加青年团的工作,都可以申请入团。”
  “我够条件吗?”
  王祺冷静地想了想,说:“我想,够条件了。”
  “那我就参加。”童进坚决地表示,一点也没有犹豫。“不,没那么简单。”王祺拍拍他的肩膀说,“童进,首先要填写入团申请书,要经过团支部委员会审查与团支部大会通过,再送到团区委批准才行。”
  “哦!”
  “还要有介绍人,正式团员和党员都可以介绍的。”
  “那我找谁介绍呢?”
  “我可以。”
  “真的?”
  “当然真的。”
  “那我今天晚上就填申请书,好啵?”
  王祺摇摇头,说:“不忙,我明天把入团申请书送给你,你再填。填好了,送给我,我给你转到团支部去。”
  “好,好,好好……”童进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隔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明天一定送给你!”
  42
  跳完了最后一个音乐《晚安》,朱延年扶着马丽琳走回自己的台子,叫茶房开账。老有经验的茶房在最后三个音乐以前就开好了每个台子上的账单。他从手里的一叠账单子中抽出一张递给朱延年:“一共六万八。”
  朱延年掏了一叠人民币给茶房,连数也不数。茶房数了数,说:“还多三万二。”
  “给你做小账吧。”
  “谢谢你。”
  马丽琳看朱延年化钱像是流水一样的不在乎,她想朱延年在西药界当然是一个了不起的大阔佬。他年轻,长的又俊秀,她更觉得他可爱了。朱延年把左胳臂送到马丽琳面前,她的右手就勾在他的胳臂上,两个人肩并肩地愉快地走出了百乐门大舞厅。快走到门口的当儿,朱延年歪过头去,对着马丽琳轻轻地说:“欢迎我去吧?”
  “不欢迎。”马丽琳有意这么说。说完了,她的眼睛向他一瞟,露出非常欢迎的神情。
  他们两个人上了汽车。汽车向马丽琳家里驶去,朱延年调皮地逗她:“你不欢迎我到你家里去,那我送到你家门口,我就回去。”
  她没有答他的话,她的右手紧紧捏了一下他的小胳臂。
  “痛啵?”朱延年望了她一眼。
  “活该,”她向他噘了噘嘴,说,“谁叫你说俏皮话……”
  “是你讲不欢迎的么。”
  “大人物到我们小地方去,还有不欢迎的?”
  “我啥辰光变成大人物了?”
  “汽车出汽车进,用起钱来像流水,走起路来眼睛向上,从来看不起人,那还不是大人物吗?”
  “我啥辰光对你这样的?大人物是你封的。”
  “我怎么敢,”说话之间,汽车已经开到马丽琳的家里,这是北京西路的一条很整齐的弄堂。她说,“请进吧。”
  朱延年跟着马丽琳从后门走进去,经过灶披间,穿过过道,马丽琳很熟练地扭开电灯。一座很华丽的客堂间出现在他的眼前。她让他坐在椅子上,说:“对不住,你在这里坐一歇,我上楼去看看,不晓得娘睡了没有。”
  说完话,她袅袅婷婷地走了。
  朱延年站起来,很羡慕地看着客堂间:客堂当中挂的是一幅东海日出图,那红艳艳的太阳就好像把整个客堂间照得更亮,左右两边的墙壁上挂着四幅杭州织锦:平湖秋月,柳浪闻莺,三潭印月和雷峰夕照。一堂红木家具很整齐地排列在客堂里:上面是一张横几,紧靠横几是一张八仙桌,贴着左右两边墙壁各放着两张太师椅,两张太师椅之间都有一个茶几。在东海日出图左下边,供了一个江西景德镇出品的小小的磁的观音菩萨,小香炉的香还有一根没有烧完,飘散着轻轻的乳白色的烟,萦绕在观音菩萨的上面。这个客堂的摆设虽说很不协调,甚至使人一看到就察觉出主人有点庸俗,许多东西是拼凑起来的,原先缺乏一个完整的计划,但是朱延年很满意,因为从这个客堂间可以看出它的主人是很富有的,不是一般舞女的住宅。
  马丽琳换了一件紫红的软缎夹袄和紫红的软缎的大裤脚管的裤子,脚上穿的是一双浅尖口的缎子鞋,也是紫红的。她像是一团火焰似的回到客堂里,笑眯眯地说:“累你等了一歇,别见怪。”
  “当然不见怪,”朱延年意味深长地说,“你要我等多久我就等多久。”
  “啊哟,你是那样的好人!”
  “你说不是?”
  “我巴不得是的,”好说,“走吧,楼上坐。娘她们都睡了。”
  “那很好,用不着惊动她老人家。”
  朱延年跨进马丽琳的卧室,给里面艳丽的陈设迷住了。在黯弱的电灯光下,他看见迎窗右边的墙角那儿斜放着一张淡绿色的梳妆台,上面放满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化妆用品的瓶子;右边摆着一张淡绿色的大衣橱,斜对面是一张大的双人沙发床,上面铺着一床天蓝色的缎子被,一对白府绸的枕头上面各绣了两个色彩斑斓的鸳鸯;紧靠窗户摆着一张淡绿的小圆桌,四周放了四把淡绿的矮背椅子,小圆桌上铺了一张紫红的丝绒桌毯,那上面有一只玛瑙色的小玻璃花瓶,里面插了一束水红色的康乃馨和雪白的夜来香,散发着淡淡的沁人心腑的香味。他望着康乃馨,心里想:就凭客堂间的卧室的陈设看,马丽琳起码有一亿以上的存款。她有钱,人又漂亮,真是不错。
  马丽琳在外边冲了两杯咖啡粉端了进来,另外,她又端进来一盘子沙利文的西点,叉了一块放在朱延年面前说:“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没有好的吃,请多多包涵一点。”
  “有名的沙利文的点心还不好吗?太客气了。”他喝了一口咖啡,并没有吃点心。
  “跳了那么久,该饿了,”她关怀地说,“吃点吧。”
  朱延年吃了核桃仁的蛋糕,他叉了一块巧克力蛋糕送到马丽琳的手上,说:“你也饿了,吃一块吧。”
  “好,谢谢你。”
  “别那么客气,我是借花献佛。”“不过也是表示你的一片好意。”她边吃边说,同时望了他一眼。
  “现在我不借花献佛,我自己送你一样东西。”
  朱延年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握在自己的手里。他把手放在紫红的丝绒桌毯上,说,“你要不要?”
  “你送我的物事还有不要的?”
  “那你猜,是啥?”他的右手指着自己的左手。
  她想了想,说:“我猜不出。”
  “你猜猜看。”
  她的食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半晌,说:“是表。”
  “不是。”
  她歪过头来去看他的左手,说:“别针。”
  “也不是。”他的左手握得更紧。
  “是,是啥?你说。我不猜了。”
  “再猜一次。”
  她看他的左手握得很紧,估计里面不可能容纳很大的东西,咬上下嘴唇想了一下,肯定地说:“戒指,是啵?”
  “你真聪明,一猜就猜对了。”
  他把左手放开,手心里是一只碧绿欲滴的翡翠戒指,一点瑕纹也没有,真是好货色。马丽琳看得心痒痒的,她望了又望,笑盈盈地问:“你在啥地方买来这么好的翡翠戒指?”
  “为了这个,我整整跑了一个礼拜,几乎把上海的珠宝店都跑遍了,才在天宝买到这一只,你戴戴看,不晓得合适不合适。”
  他给她戴在她的右手的无名指上,紧紧靠着她手上的亮晶晶的钻石戒指,正合适。
  “很好,像我自己去买的一样。”她把右手放在自己面前,仔细地望过来,又仔细地瞧过去,嘻着嘴说,“我很喜欢。”
  “只要你说一声喜欢,我这个礼拜总算没有白跑了。”他紧紧握着她的手。
  43
  快中午了,朱延年才从马丽琳的家里赶回福佑药房,走到经理室的办公桌面前坐下来,一连打了三个哈欠。他低下头去,想伏在桌上睡一会。忽然听到有人叫道:“经理!”
  他抬起头来一看:原来夏世富手里拿着一封信,站在那儿注视着他很久了。他刚才进来没有注意。他用两只手抹了抹自己的脸,清醒了一点,睁着惺忪的睡眼,问他:“有啥事体?”
  “苏北张科长有信来……”
  “大概又是催货的,你复他一封信,告诉他我们又打电报到香港分号去了,最近因为船少,误了一只船期,只好等下一只船。总之,快了,请他不要急。”
  “不,”夏世富摇摇头,说,“他提到装去那批货……”
  “货?”他诧异地问。
  “就是那复方龙胆酊,现在沉淀了,经过化验,成份不对,退回来了。”
  “是哪一家配的复方龙胆酊?”朱延年又打了一个哈欠,说,“是谁配的?怎么配假药给人家?给我查出来,要严办。”
  夏世富走到朱延年身边,低下头去,小声小气地说:“经理,这复方龙胆酊是经理上次到西藏路厂里自己配的。”
  朱延年警惕地向经理室里四周一望:幸好只有他们两个人。通营业部会计部那边的门传来滴滴嗒嗒的算盘声和童进他们细碎的的讲话声。但听不清楚他们说啥。朱延年压低了嗓子说:“哪能办法呢?”
  “这个——”富有这方面经验的夏世富也想不出好主意来了。
  朱延年对着面前台子上的玻璃板,看见里面压了一张和福佑药房往来厂商的名单,其中有一家康健药厂,这是一家开办不久靠和福佑往来起家的小药厂。朱延年想起很久以前曾经向这家厂办的货中也有复方龙胆酊,他得意地说:“有个妙计,你把这龙胆酊退给康健药厂……”
  “不是他家的货,好退给他?”
  “三个月前,我们向他家办的一批货当中,不是也有龙胆酊吗?”
  “那个成份对,已经发到西北去了。”
  “就说这是三个月前办的那龙胆酊,化验的成份不对,客户退回来了,要康健换,不能影响我们福佑的牌子。”
  “他要是查出来,不是他们的,”夏世富仍然觉得自己没有道理,担忧地说,“一定不肯退,哪能办法呢?”“他敢不退,”朱延年理直气壮似的,不满地说,“问他以后要不要和福佑往来了?今后不想和福佑往来,那就算了,福佑认晦气,我们赔。如果还想和福佑往来,做福佑的生意,不退也得退。”
  夏世富听到这里,他自己也仿佛理直气壮起来,声音也不同了,比刚才的高亢:“对,不怕他不退。”
  “你写信告诉张科长,这批药是康健药厂配的。收到他的信以后,我们很严厉地批评了康健药厂一顿,解放以后,还这样做买卖,太不讲商业道德了,丢我们福佑的脸。幸亏张科长是熟人,对他不起,请他原谅。今后我们配货一定严格检查,谢谢他这次帮助我们发现了问题……”
  通营业部会计部的门有人轻轻敲了两下。
  朱延年说:“进来。”
  门开了。童进走进来,劈头说道:“经理,我刚才轧了一下账,又有一亿五千万的支票到期了,这两天要设法存进去才好。”
  “最早的是几号到?”
  “二十三号,一张八千万;二十五号,一张四千万,一张三千万。”
  “那么还有两天了,”夏世富确实吃了一惊,他清楚经理这两天头寸很紧,这许多数目很难对付,他担心地说,“最晚的也只有四天哪。”
  “是呀,”童进要求参加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申请书送上去没有多久,就被批准入团了,没有候补期。他最近在福佑做活好像责任加重了似的,常常想起自己是个青年团员应该和别人不同,要帮助大家遵照人民政府的政策法令办事。他今天见了朱延年,态度也和往常不同,讲话比较强硬。他说,“经理,到期不付不行,现在开空头支票要办罪的啊。”
  “我晓得。以后到期的支票,早一个礼拜告诉我,别叫我临时抱佛脚,措手不及。”朱延年对于童进的催促感到不耐烦。他皱起眉头,在想心思,过了半晌,说,“我们库存的氯化钾还有几桶?”
  童进说:“这要问栈务部。”
  “你打电话问一下叶积善。”
  童进当时拿起电话问了栈务部叶积善,那边回说还有五桶。朱延年听到了这消息,他的皱着的眉头开朗了,告诉童进明天可以把一亿五千万的现款存进去。童进满意地走了,但是他心里有点莫名其妙:五桶氯化钾和一亿五千万有啥关系,为啥刚才经理愁眉不展,听到有五桶氯化钾就开朗了。这一亿五千万的款子明天又从啥地方来呢?他清楚最近外埠没有什么款子汇来,大的客户也没有消息,本埠欠福佑的款子数目很小,难道朱经理有点金术吗?不但童进怀疑,就连最知道经理底细的夏世富也莫测高深,不知道经理的葫芦里卖的啥药。等童进走出去,朱经理招手叫夏世富走到他面前,低低地对他说,他才渐渐明白了。
  朱经理说:“世富,你拿这五桶氯化钾到信通银行给我去办质押借款……”
  夏世富愣了一下,不懂地问:“氯化钾一磅八千块,一桶一百磅,只值八十万。五八得四,就是卖给信通银行也不过四百万,能派啥用场啊?经理。”
  “咦,你这人真是傻瓜,你还算是我的外勤部长哩。”
  “哪能?”
  “改装一下,做S.T.①去押,”朱经理很有把握地说,“S.T.一磅四十万,一桶四千万,五桶值两亿,押他一亿五千万还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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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S.T.:即消治龙。
  “要是查出来,银行里一定不肯抵押这许多款子的。”
  朱经理附着他的耳朵嘀咕了一阵,夏世富恍然大悟,笑着说:“那行。”
  “款子到手,马上存到聚兴钱庄去。”
  “好的。”
  童进急忙忙地一头冲进来。刚才朱经理训斥了他一通,要他早一个礼拜通知他要到期的支票,他回去马上翻了一下,赶紧跑来报告:
  “经理,下一个月十号有一张支票到期……”
  “多少?”朱经理望着童进。
  童进说:“数目也不小:五千万。”
  “那没啥,”说到这儿,朱经理想起昨天夜里马丽琳和他商议结婚的问题,大家相见恨晚,都希望早一点办喜事。她要求在国际饭店大请一次客,按照文明结婚的仪式进行;他一算,请个四五百号客人并不困难,场面大一点也不费事,困难的是这笔开销可不小,最近银根紧,轧头寸不容易,要马丽琳拿出来,一则不好意思开口,二则会露了马脚;原来福佑药房朱经理是个空心大佬倌,那一定败事的。他说最近很忙,并且主要的是因上海解放了,新社会了,不时兴过去那一套繁文缛节。顶好是先结婚,然后发一个通知给亲友,过些日子,找一个大家空闲的礼拜六晚上,借一个比较大的地方,举行联欢晚会,和双方的亲戚朋友见见面,这样又大方又时髦。马丽琳给他几句话说动了心,改变了原来的打算,同意朱延年提出来的月内结婚。他想到马丽琳亮晶晶的钻石,想到她家里的华丽的陈设,想到她奢华的生活,因此,想到她一定还有许多财富……到下月十号,区区五千万,朱延年当然不放在心上了。他说,“到那辰光,我把办法,就是再多一点也没啥了不起。”
  童进又陷入莫名其妙的境地了。他永远不了解朱经理。朱经理有时是挥金如土的富翁,有时是一文莫名的穷汉,时而快乐时而痛苦,叫人莫测高深,是一个神秘的人物。他困惑地说:“那很好,我不过是事先报告经理一声。”
  “世富,你到库房里把五桶氯化钾取去,快给我办好。”
  “晓得了。”
  夏世富会意地答应了一声,就走出去了。朱经理对童进说:“明天你开张支票,到聚兴钱庄取一亿五来,存到信通去,正好付到期的支票。”
  童进提醒朱经理:“那边没有存款。”
  “今天有笔款子汇到聚兴,恰巧是一亿五。”
  童进笑着说:“那太好了。”
  叮叮叮……
  经理桌子上的电话发出清脆的响声。朱延年不满地对黑乌乌的电话瞪了一眼:“又是谁的电话,吵死人哪。”
  他以为又是柳惠光来追还没有付清的尾数,想不去接,电话铃声却一个劲地叮叮叮地响着。
  “真讨厌,”他板起面孔,拿起呼筒,恶声恶气地问,“谁呀?”从听筒里传来娇滴滴的女人的声音:“是福佑大药房吗?我找朱经理——朱延年经理听电话……”
  朱延年的面孔上漾开了微笑,很亲密地说道:“我就是。丽琳……亲爱的,好。……你还要啥吗?……
  新鲜菠萝蜜,我带来。……对,一定准时到……”
  他放下电话听筒,精神焕发地站了起来,准备出去,刚走出经理室的门,正和童进撞个满怀,见他形色仓皇,忙问道:“啥事体?这么紧张。”
  “经理,”童进的话没有说下去,用嘴向着经理室一指。
  朱延年会意地退回经理室,小声问他:“究竟是什么事?”
  “刘蕙蕙找你……”
  “她又来哪,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像是狗皮膏药一样,死粘住不放。我和她早就没有关系了,找我做啥?”
  刘蕙蕙和朱延年离婚以后,心里十分后悔,觉得他们是患难夫妻,和朱延年离开,怪不好意思的,心里老是惦念着他。但朱延年复业的消息传到她的耳朵里,她越发后悔了。她当时想到的是自己,没料到朱延年这样没有心肝肺,原来活动得能够复业了,有意把老婆甩掉,好另外换一个,使她孤孤单单地过寂寞贫穷的生活。她的四千元奖金没有了,丈夫离开了,啥歌也唱不出来了。她心里有无数的话要说,可是向谁倾吐?她到处了解朱延年的行踪,知道他没有结婚,在她心里于是点燃了希望。她想好好和他谈一次,用过去对他的恩情来弥补这次感情上的裂痕,恢复旧好。可是老找不到朱延年。今天,她看到弄堂口停了一辆小奥斯汀汽车,便鼓足勇气找上门来了,正好遇到童进,他同情地把她安顿在X光部里,匆匆忙忙来告诉朱经理。
  童进见经理的脸色不好,怒气冲冲,好像有点怪他似的。
  他心里很不舒服,说话也就不很客气:
  “没事大概不会来找你的。”
  “她在啥地方?”
  “她坐在夏亚宾那边。”
  “她就在楼上?”
  “唔。”
  “朱延年有点措手不及,用右手老是抓头皮,在想心思。
  等了一歇,他说:“你告诉她我不在。”
  “她看到弄堂口的小汽车。”童进不愿意跟朱延年一道撒谎。
  “就说我没有坐车子出去的。”
  “她要等你呢?”
  “等?……”朱延年又在抓头皮,眼睛注视着经理室的门,生怕她一头闯进来,无可奈何地说,“那么,叫她不要等,告诉她,明天早上我到她家去好了。”
  “经理,明天早上你不是有约会吗?”
  “那么,改在下午吧。”
  “你整个下午也没空。”
  “这,这没有关系,今天先把她送走再说。”
  “那明天?”童进不放心地追问,“明天你还是见她一面,和她谈谈。”
  “明天?明天,”朱延年见童进一本正经,态度严肃,便敷衍他两句,“明天下午我一定去找她。”
  童进去告诉刘蕙蕙,她以为事体有了苗头,朱延年肯去找她,可见还没忘记了旧情。她走了。
  过了一会,朱延年才走下楼去,跳上汽车,到润身池去。他准备在润身池先理发洗澡,然后睡一大觉,这样,他可以精神百倍地准时到马丽琳的家里去。
  二十五日,朱延年和马丽琳结婚了。朱延年搬到马丽琳家里来住。从此马丽琳家里的一切都变成朱延年的了。朱延年成为马丽琳家里唯一的真正的主人。
  44
  在长宁路旁有两幢老式的英国洋房,进门那条柏油路两边种着半人高的冬青,像是翠绿的栏杆似的,直伸到尽头。从冬青上面朝两旁望去,是大片的草地,已经枯黄了。两边草地的尽头,靠墙是一排高大的楠树,虽然在严寒的冬季里,枝叶仍旧很茂盛。
  一进门右手那幢比较大一点的洋房是上海市长宁区各界人民代表会议政治协商委员会的会址。在柏油路尽头左边的那幢洋房,是中国共产党长宁区委员会。进门左手那间客厅,现在是区委的会客室。会客室里的陈设十分简朴:壁炉上端挂着一幅复制的毛泽东主席的画像,像旁钉着两幅五星红旗。面对古老壁炉的是两张弹簧已经松了的破沙发,紫红布的沙发套子已经破了,特别是扶手那里破的厉害,露出黄嫩嫩的草。近窗那边放了三张柚木的靠背椅子和一张小圆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竹壳的大热水瓶,上面写着七个红字:中共长宁区委会。它前面扣着七八个玻璃杯子。从玻璃窗向外看去是美丽而又幽静的花园,下午绚烂的阳光照耀在墙边那一排高大的楠树梢上。
  余静一走进这间会客室,看见里面有许多人,其中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工人在沙发上坐着,眼光对着给煤烟熏得漆黑的壁炉出神,显得很不耐烦,看出来他在会客室里一定等了很久。她的脚步声引起那个工人的注意,他以为有人来叫他了,自然而然地站了起来,一看见是余静,立刻走上去,握着她的手:“你怎么来了?”
  他是严志发,庆祥纱厂的工人,袁国强的好朋友。余静见了他,顿时想起被国民党反动派活埋了快三年的丈夫。
  袁国强是个共产党员,在庆祥纱厂清花间做工,因为领导罢工,给抓进警察局,拘留在南市看守所里。在法庭上,他啥也没有承认,只是破口大骂国民党反动政府。国民党特务要他承认是共产党,他说不是;要他骂共产党,他坚决不肯。他被拉到老虎凳上,一直加到六块砖头,痛昏了过去,给冷水浇醒了过来,特务依然没有从他嘴里得到一丝一毫的东西。中国人民解放军渡过长江,逼近上海郊区,特务头子警察局局长毛森离开上海的头一天晚上,袁国强给带出了看守所的二门。他慢慢走到槐树下面,猛然瞅到前面的土坑,黑乌乌的。他心里明白,自己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他给推下土坑,露出半个头在地上。一只黑皮鞋向他肩上一踢,站在地面上的特务说:“你承认是共产党,马上就放你出去。”
  “我不要出去。”
  “那也好,你就死在这里。”
  “一个人倒下了,千百万人会跟上来的,不怕死的革命工人你们杀不完的!”
  “我们要把这些工人斩尽杀绝!”那个特务狞笑了一声,咬牙切齿地说,“今天就是你的末日!”
  “不怕死的革命工人你们永远也不能斩尽杀绝的。你们的末日就要到了!”袁国强昂头望着夜色茫茫的天空,仿佛听到人民解放军向上海前进的步伐,他豪迈地发出格格的爽朗的笑声。
  一个警察把一铲铲土填到袁国强的土坑里。在上海最黑暗的时刻,在黎明将要来到黄浦江边的重要时刻,袁国强停止了呼吸,脸上却浮着胜利的微笑。
  上海解放了。各个监狱里的政治犯都释放回家了。余静走遍上海每一个监狱,没有找到袁国强。约莫过了半个月,公安局的人从南市看守所里的一个老年的看守嘴里,知道槐树下面活埋了不少革命烈士。余静从一堆尸体中认出了袁国强。袁国强和其他被害的烈士都埋在龙华公墓里。袁国强顽强不屈的性格在余静的脑海里留下了永不泯灭的记忆。她从严志发身上,仿佛看到袁国强的影子。
  她刚才到区委会来眉宇间兴奋的神情旋即消逝,代之而起的是深沉的哀伤。她抑制着自己的伤感,强为欢颜地回道:“来找杨部长。”
  “你也找他?他真忙,我等了快半个钟头了,还没轮上。”
  “哦……”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咦,”严志发惊诧地问她,“你叹气做啥?”
  “我想起了国强,”她把手心里的手帕拭了拭有点儿润湿了的眼角,坐到严志发旁边那张柚木靠背椅子上,说,“他没有看到解放……”
  “是哇,……”袁国强的坚强的影子在他眼前闪动,他的声音也低沉了。
  “要不给反动派害死,看到解放后的新社会,一定很兴奋……”
  “这自然啦。”
  “快三年哪,……”说了这一句,她眼眶里的眼泪再也噙不住了,簌簌地落下。
  怅惘若失的情绪笼罩在严志发的心上,他怀念着和袁国强的战斗的友谊。时间过得飞快,上海好像是刚解放,袁国强也仿佛刚去世没两天,袁国强亲切的有力的声音还不时在他的耳际萦绕。他忍住心中激动的感情,怕谈下去会引起她更大的悲伤,安慰她道:“过去的事算啦……”
  “他的影子常常在我面前出现,夜里也经常梦到他,看见了你,我好像又看见了他……”
  她揩去两腮上的泪水,眼睛有点发红了。她低下头,望着右手心里的白手帕发愣。
  他没有再答话。
  会客室里静悄悄的,可以听见花园里那排高大的楠树枝上麻雀的啁啾声。
  他的眼光注视着会客室的门,没有人声,没有人进来。过了一会儿,他岔开话题,问余静:“你们统战委员建立起来没有?”
  余静慢慢抬起头来,用手帕揩了揩鼻子,说:
  “还没有,这个工作我们没搞过,支部里对这个问题有些思想情况,我今天汇报汇报厂里的情况以外,还要请示杨部长这个问题。你们那里呢?”
  “我们那里也有思想问题,他们要我当统战委员,我不想做。”
  “组织决定你做,你不做,行吗?”她逐渐平静下来。
  “做啥工作也不做这工作,要我到朝鲜去抗美援朝也可以,痛痛快快和美帝国主义拚一阵,牺牲了也愿意,就是不愿意做啥统战工作。我主张根本不要统战委员。党里我只听说过组织委员,宣传委员,没听说有统战委员。”
  “你这个意见,我看有点不对头。”余静只概念地知道不对,可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她对组织上的决定是完全拥护的,说,“组织上要建立一个组织总有他的道理的,你不能一笔抹杀。”
  “我不一笔抹杀,谁愿意做谁做,我就是不做。一定要我做,我就请求调动工作。”
  “你那么坚决?”
  “当然,说不做就不做。我死也不和那些人打交道。”
  他站了起来,加重他的语气,表示他的态度确实很坚决。
  收发室的李同志走进来,余静以为是叫她,她站了起来。
  李同志摇摇手:“你还得再坐一会,余同志。这位同志谈过话,就轮到你了。”
  他领严志发走了。余静又坐了下来。望着窗外枯黄了的草地,她在考虑见了杨部长哪能谈法。统战委员哪能解决呢?她问自己,约莫过了十多分钟,李同志领她走上楼去,在靠楼梯左边的一间房间的门前停了下来,说:“杨部长在里面等你,进去吧。”
  杨部长办公室是原来房子的卧室改用的。
  杨健是中国共产党长宁区委员会的统一战线工作部部长。他也是长宁区各界人民代表会议政治协商委员会的副主席。根据区委的决定,为了加强基层工作,特别是工厂的工作,区委的每一个部的部长要领导一个基层单位,结合本部的业务,以便取得经验,指导全区。分配给杨健的是沪江纱厂。因为沪江纱厂是长宁区的大型私营厂之一,里面阶级关系相当复杂,统一战线工作很重要,特别是最近车间生活难做,内部不大团结,情况有点混乱。区委决定以后,组织部马上就把沪江纱厂的支部书记余静介绍过来,要她向杨部长汇报工作。
  余静推门进去,看见严志发还等在那里,她就静悄悄地坐在靠门的一张椅子上。杨部长向她点头打招呼:“余静同志,你稍坐一会,我们就谈完了。”杨部长转过去对他说,“志发同志,你还有啥问题吗?”
  最近庆祥纱厂党支部要建立统一战线工作委员,支部里的同志选严志发担任,他一再推辞,主要理由是没有做过统一战线工作,不知道哪能做法。支部书记把中国共产党上海市委员会统一战线工作部关于各级党委统战委员工作的指示拿给他看。他当时没有话讲了。第二天他又提出了具体做法还是搞不大清楚。支部书记就介绍他到区委统一战线工作部来谈谈。刚才杨部长把统一战线工作部的工作方针、原则、内容、方式方法都谈了。他更进一步明白了怎样进行党的统一战线工作。他再也没有理由提出来不担任这个党的工作了。他站了起来,但是并不想马上离开杨部长,觉得心上还有个疙瘩没有解开,嘴上又说不出。杨部长看他那股犹犹豫豫的样子,料想他思想上一定还有问题,便关怀地说:“我想,你一定还有啥问题没有谈。志发同志,你有顾虑,尽管提出来好了,党会帮助你解决的。”
  一股力量启发严志发把他心里的话讲出来,他立即说道:“我想在党面前暴露暴露我的思想,……”他站在那边,一副坚决的眼光注视着杨部长,征求杨部长的同意。“早就应该如此,”杨部长点点头,说,“坐下来谈吧。”
  严志发坐了下来,侃侃而谈:“我不会交际应酬,我也没有社会经验,我和那些人搞不来,打不好交道。请杨部长考虑,最好还是派别人来做这个工作,厂里适宜担任统战工作的同志有的是。我不行,我做这个工作,一定不能完成党给我的任务的。……”
  杨部长打断他的话说:“交际应酬不是统一战线工作,我想,我还需要简单地再讲一遍:党的统一战线工作是党的总任务总斗争的一个方面的工作,是配合总任务总斗争的,是阶级斗争的一种特殊形式,是有团结有斗争的。统一战线工作部是党委的工作部门之一,它是党委在统一战线工作方面的助手。民主人士是统一战线工作的对象,进行统一战线工作一定要和民主人士往来,自然有交际有应酬,但这只是工作的方式之一,不是工作内容。只会交际应酬的同志一定做不好党的统一战线工作。做统一战线工作首先要有坚定的党的立场,贯彻执行毛主席和党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其次要掌握最高的原则性和最大的灵活性。我看,你倒是比较适合的。不过,你的主要思想还没有暴露出来,是啵?”
  杨部长炯炯的眼光注意着严志发,他的思想上的病位在杨部长的眼光的透视下,清清楚楚地看出来。他的脸红了。他说:“是的,我的思想还没有暴露,刚才给你打断了。”
  杨部长幽默地说:“这次我不打断你,你尽量的暴露吧,志发同志。”他回过去对余静说,“这一来,你得多等一会了。”
  “没有关系,杨部长的指示,对我也有用处。我们那里也有这样的思想,包括我在内,过去我也不了解统战工作,脑子里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听你一说,清楚多了。”
  “那末,坐过来,我们一道谈吧。”
  余静坐到严志发旁边去,正对着杨部长。杨部长身后的一张办公桌上坐了一位年轻女同志,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
  她低着头,头发有些披下来,一心一意地在抄写。
  严志发毫不掩饰地把病位指给杨部长看:“我觉得统战工作是无事找事,给我们工作中添了许多麻烦,没有做党的工作和工会工作那样痛快。我一看见那些人,老实说,总有点别扭,头就痛,不愿意和他们往来。”
  “说完了吗?”杨部长问。
  “完了。”
  “你的话只有一半对,”杨部长说,“做统战工作是有些小麻烦,但是另一方面,减少了很大的麻烦,把全国各民主阶层各民族人士团结起来,为共同纲领而奋斗。共同纲领是我们党的今天的纲领,最低的纲领。我们最高纲领是建立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全国人民拥护我们,都执行我们的政策,你说,这减少了多少多大的麻烦?”
  严志发直点头。杨部长接下去说:“我们共产党人就从来不怕任何麻烦,在某种意义上讲,我们革命就是找麻烦的。不做共产党员,不革命,不想把整个压迫人剥削人的旧世界推翻,建立一个完全崭新的幸福自由的世界,在家里抽抽烟,吃吃饭,睡睡觉,不是一点麻烦也没有吗?那世界就得让反动阶级统治下去了,你愿意吗?……”
  “我不愿意。”
  “所以你参加了党,参加了革命,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在地下时期,你领导工人和反动政府斗争不麻烦吗?你的好朋友,我们的好同志,袁国强同志为了革命,连生命都献出了。全国不晓得多少同志为革命牺牲了。解放后,你做工会工作不麻烦吗?就是你在党内担任个小组长,组里有各种思想情况和各种复杂问题的组员不麻烦吗?同志,做革命工作,都有麻烦,有的还献出了生命,不过是各种麻烦不同罢了。毛主席讲中国革命有三大法宝,其中之一就是统一战线。统一战线是我们党的总路线总政策的一部分,而且是重要的一部分,是我们党的工作之一。你不做,叫谁做呢?大家都不做,那要不要革命呢?……”
  “杨部长,”杨部长的话碰到严志发思想上的病位,他听杨部长提到原则的高度来看这个问题,感到自己懂的太少了。他想听下去,给自己多长见识,对党的路线政策可以有进一步了解;又不想听下去,那是因为自己的理由给杨部长这一说,全不值得提。他心中承认自己不对,暗暗往后撤退了。他再也没有什么理由提意见了。
  杨部长听他叫了一声没说下去,喝了一口开水,微笑地说:“这一次是你打断了我……”
  “请你说吧,杨部长。”
  “我看你还不只是怕麻烦,”杨部长像是一个思想上的外科大夫,他手里拿着一把犀利的刀子,打开患处,很仔细地把腐皮烂肉割下来,割得很干净,病人虽然有点痛,但是好的快。他说,“你主要的是怕和那些人往来,说得深一点,是怕和他们往来之后,受他们影响,甚至于丧失自己的立场,所以还是做工会工作稳当些。这里面有一个谁领导谁、谁改造谁的问题,如果你站稳工人阶级和党的立场,为了工人阶级和党的利益,改造一切可以改造的人,那你怕啥呢?怕和他们往来,不是表现你的坚强,恰恰是反映出你的脆弱,经不住考验,没有把握么?”
  严志发猛的站了起来,紧紧握着杨部长的手:“这一次我真的要打断你的话了,杨部长。我懂了,别的同志为革命连生命都牺牲了,我连这点工作都不能做吗?我一定做。”他激动地注视着杨部长,宣誓似地说,“我向你保证,我要做好统战委员工作。”
  杨部长握着他的手,他高兴地看到一个同志愉快地接受了党的任务,说:“好!”
  严志发像是一列火车,经过了长远的旅途的奔波,煤用的差不多,水也消耗了不少,力竭声嘶地到了一个加煤加水的站头。刚才杨部长那一番话,就是无数的烟煤和大量的水加到严志发的火车头里,有了动力,严志发这一列火车又精神十足勇气百倍地轰隆轰隆地向着远大的前程奔驰了。他走到杨部长的门口时,回过头来,以充满了信心的口吻对余静说:“做吧。”
  余静会意地说:“向你看齐。”
  杨部长对余静说:“志发是个好同志,给他谈通了,他做起来比谁都卖力气,从来不晓得疲倦。”
  “是的,他在厂里的群众威信很高。”
  “能力也强。”杨部长说,“现在该谈谈你们厂里的事了。”
  “你要不要休息一会?你谈了一个下午了吧?”“唔。”杨部长把办公桌上的电灯扭开了。“接着谈吧,用不着休息。”
  坐在他身后的那个年青女同志抬起头来,看看天色很暗,她过去开了电灯,送了两杯开水过来,然后,又不声不响地埋到桌子上抄写去了。
  余静说:“要不要先把我们厂里的情况向你汇报一下?”
  “你给区委的报告,我看了两遍。报告上已经写了的就不要再汇报了。”
  “那我从那次劳资协商会议以后的情况谈起吧。”
  “好的。劳资协商会议以后,车间的生活是不是好做了一些?”杨部长关心地首先问这个问题。
  “最初一些日子生活确实比较好做了,断头减少,出勤增加,出纱品质由第三级提高到第二级了。……”
  “转变得这么快?”杨部长怀疑地问,“生活从此一直好做了?”
  “没有,好了不到半个月光景,生活慢慢又不好做了。最近,生活更难做了,断头多了,飞纱也多了,产品质量降低了,……”
  “只有缺勤率增加?”杨部长笑着给余静加了一句。
  “你说的对,现在差不多恢复那次生活难做的老样子,车间里又唉声叹气,张三怪李四,李四怪张三。”
  “你们和徐义德提出这个问题没有?”
  “提了,他说是上次劳资协商会议以后,厂里派人到花纱布公司交涉,交涉了好几次,花纱布公司配的棉花才好一点,生活就好做的多了。最近大概是因为棉花缺货,质量差一点,生活不好做。希望工人同志动动脑筋,把机器保全好一点,清洁卫生工作注意一些,生活慢慢会好做的。目前,要求工会领导工人同志克服困难,搞好生产。”
  杨部长听余静谈到这里,他注视着办公桌上的翠绿色玻璃灯罩的台灯,回忆余静给区委报告上所说的情形,徐义德那张狡猾而又阴险的面孔在他面前出现了。他想了想,说:“余静同志,你太老实了。你上了徐义德的当。”
  “我上了徐义德的当?”余静不解地问,“为啥?”
  “你们那次劳资协商会议没有解决问题,徐义德欺骗了你们。他当时看到工人同志们普遍不满的情绪,把问题提到他面前,无可抵赖,只好承认生活难做和原棉有关系,但马上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花纱布公司身上,并且表示负责去交涉。过了没两天,生活渐渐好做了,这里有一个非常狡猾而毒辣的阴谋,显然是事先安排好的。生活好做了,这一方面缓和了当时工人高涨起来的斗争的情绪,另一方面又从事实上把责任完全推给花纱布公司,叫工人同志看:花纱布公司配的棉花一好,生活就好做了。生活难做和徐义德没有关系。可是,为啥现在花纱布公司配的棉花忽然又坏了呢?这就是徐义德事先安排好的诡计;等大家情绪缓和下去,出勤率增加,再慢慢恢复老样子,否则,他怎么能够剥削工人获得超额利润呢?这么一来,生活难做的责任不在他,钞票却上了他的腰包。”
  “会有这样的事体吗?”余静大吃一惊,圆睁着两只眼睛。
  “这还有什么怀疑的。你很年青,余静同志,你不了解资产阶级的那一套阴谋诡计。”
  “现在怎么办呢?”余静想不到解放后还有这样坏的人,深深感到自己的经验太少,特别是对徐义德这样的人认识不足。
  “生活难做显然是徐义德搞的鬼,关键问题是原棉。最近需要再开一次劳资协商会议,顺水推舟,徐义德说最近花纱布公司的配棉不好,那就根据花纱布公司配来的原棉来一次重点试纺。我估计他不好正面反对的,重点试纺,要有领导,要有计划,要组织各车间的力量,在进步骨干分子的严密监督之下进行,看纺出来的结果怎样。我估计纺出来的纱一定很好,那就可以根据重点试纺揭露徐义德的阴谋。通过这一次斗争,可以启发群众,提高群众的觉悟程度,鼓舞群众的斗争情绪,总之,可以把沪江纱厂的工作推进一步。事先,党团要开会好好研究,做好准备工作。把群众发动起来,啥事体都好办了。”
  “重点试纺这个办法很妙,只是我们厂里党团员太少,办起事来总觉得人手不够。”余静一想到干部,就有点担忧,她要求道,“杨部长,可以不可以调点干部到我们厂里来?”
  “又是干部问题。到处要钱要人——批预算,调干部。可是现在区里派不出干部。”杨部长耸耸肩膀,过了一会说,“干部就在你们厂里。”
  “在我们厂里?”她不解地问。
  “一点不错。”杨部长肯定地说,“群众是干部的泉源,有群众的地方就有干部,关键在于领导上的发现和培养。不发展党团员,啥地方有党团员呢?”
  “人手不够,马上培养也来不及。我们厂里党的力量太弱,总共只有六个党员,两个还是候补,团员也只有九个。”
  “啥辰光培养才来的及呢?”
  她发现自己说错了,不好意思回答这个问题。
  杨部长严肃地说下去:“你们厂里工人差不多快两千,加上职员和资本家代理人就超过两千。党的力量太薄弱了。余静同志,我看,你们在发展组织这个问题上有保守思想,要克服,应该快点发展一些优秀的工人同志到我们党里来。到青年团里来。放手培养骨干,大胆提拔一批干部。通过骨干把广大的群众团结在我们党的周围,这样,啥工作都好做了。”
  “杨部长,你批评的对,击中了我们的要害。我们在发展组织上是有保守思想的,要求对象十全十美,又不注意很好的培养对象。上海解放两年多了,只发展了两个党员,团员一共只发展九个,确实太少了。”
  “每一次大的运动当中,必然会涌现出大批的优秀的进步分子,我们领导上要注意培养他,提高他,那我们的干部就不愁了。……”
  “还有问题吗”杨部长又问。
  “还有一个问题,”余静说到这里笑了,“不过已经解决了。”
  “问题不谈就解决了?这倒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你谈谈看。”杨部长笑了。
  “就是统战委员问题,接到区委的通知,我们也要建立……”
  杨部长插上去说:“是呀,执行区委的指示,任何厂不能例外的。你们厂很大,统战对象不少,更需要建立。”
  “建立是要建立,只是支部里的党员对这个问题思想上有点搞不通,本来要提出来向你请示。听你和志发同志谈,我有了本钱,回去可以解决他们的思想问题了。”
  “那你得了外快,问题没谈就解决了。”杨部长很轻松地站了起来,燃了一支香烟,说,“不过,思想的钥匙是不止开一个门的,它可以开很多类似的门。”
  “那是的。”余静想起了戚宝珍,问道,“宝珍这两天好些吗?”
  戚宝珍是杨部长的爱人,是余静的姑表姊妹。因为身体不好,她没有工作,在家里休养。杨部长说:“这两天还好。”
  “带个信,给我问候她。过两天空一点,我去看她。”余静站了起来。
  “好的。”
  “杨部长转过身子关心地望着他的办公桌后面的那个女同志,说:“小叶,抄了半天报告要累了,该下班了。”
  “不累,”她仰起头来,一张滚圆的脸上闪着两只明亮的眼睛,说,“还有一点就抄完了。”
  “不要抄了,明天再抄吧。来,”他对小叶招招手,说,“刚才谈话,忘记给你们介绍了,余静同志,这是我们统战部的秘书,小叶,叫叶月芳。以后你有事找我,要是我不在,你找她好了,她会告诉我的。”
  “好的。”余静走过来,握着小叶的手,亲热地说,“以后少不了要麻烦你。”
  小叶的圆脸上浮起两个小酒涡,说:“欢迎你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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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园里静悄悄地没有人声,杨健独自一个人在枯黄的草地上踱着方步。他抬起头来,凝视着深蓝色的天空,数不清的星星闪烁着光芒。
  中共长宁区委员会和长宁区协商会的干部们都下班回家了。遨游了一天的飞鸟也栖息在高大的楠树的温暖的窠里了。杨健忙碌了整整一天,虽然预定的工作都完成了,但他不放心就离开,从严志发和余静反映的思想情况看,区里一些党组织在建立统战委员的问题上还存在不少思想障碍,需要解决。他一边望着天空,一边思索这个问题。他认为需要召开一次会议,把要建立统战委员的有关党组织的负责人找来,再从头详详细细把这个问题说清楚,否则即使建立起来,展开工作也还是有困难的。他对自己说:“对,这个礼拜内就得召开。”
  他想好了主意,打了一个哈欠,感到有些疲倦了,迈开疲乏的两腿,向马路那边走去。区委机关宿舍在马路那边的一条弄堂里。
  他走进宿舍看到自己卧室里黑乌乌的,有点奇怪了,难道说戚宝珍出去了吗?他跨进卧室,扭开电灯,听到微弱的叹息一般的说话声:“谁啊?”
  他听到这细而长的低低的声音,大吃一惊,径自走到床边一看,躺在那里不是别人,竟是戚宝珍。他惊慌地劈口问道:“怎么,又不舒服了吗?”
  “唔……”她有气无力地讲了一个字,就好像没有劲道讲下去了。
  在电灯的照耀下,可以清清楚楚看见躺在床上的戚宝珍。她整个身子给一床淡蓝色的布被子盖着,只有一个头露在被子外边。头上包扎着一条白细布手绢,长长的脸,高颧骨,两眼深陷,隐藏在浓眉下面,薄薄的嘴唇有点发白,一望而知她已经病得很久了。
  “你怎么头上又包起来了,发热了吗?”他坐在床边,低低地问她。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用手按着她的额头,等了一忽,说:“热还没退哩,——啥辰光发烧的?”
  她低低地简单地说:“下午。”
  “那你为啥不告诉我?”
  “你整天忙的那个样子,我哪能忍心告诉你?我不能帮助你工作,心里已经过意不去了……”她一句一句很吃力地讲。
  “再忙,不能生病不管,你这人,真是的,自己受罪,连说也不说一声……”
  他拿过床边小几上的体温表放到她嘴里去,注视着她癯白的面孔。
  她有心脏扩大症,平常不能过度疲劳,更不能剧烈运动;病发作起来,一颗心像是要从胸口跳出来,连躺下也不舒服,气喘不过来,要静静地靠着,身旁不能离人。她一见没有人在旁边,心就更慌,悬在半空似的没有依靠。她虽然在区政府文教科工作,可是一年当中倒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在家里休养的。她怨恨自己得了这样的富贵病,能吃能白相,就是不大能工作。她对疾病不服输,有时勉强去上班,一投入工作,开头几天,一般的还能支持,甚至安慰自己:看样子可以工作下去了,渐渐忘记自己是一个病人了。不到一两个礼拜,身子渐渐不支,在办公桌前,或者在会议上,忽然病又发作,再回家里休养一个长时期。当然,每一次病发,她都得到一次教训。不过,隔了一些时日,她常常把过去的教训忘掉,又想工作了。最近一个时期没有上班,休养得身体确实好了些,昨天受了一点寒凉,早上又收拾了一下屋子,身子疲劳,下午就发了高烧。
  他从她嘴里拿出体温表,在电灯下仔细寻找那根细细的水银柱,上升到三十七度三。他告诉她度数,说:“还好,只有一点点热没退。最高多少?量过没有?”
  “三十九度四。”
  “你身体不好,又发这样高烧,你不应该不告诉我。”
  “我本来想告诉你的,可是宿舍的人都上班去了,连保姆也找不到一个,我烧得昏头昏脑,躺在床上又动不得,想想,烧总要退的,就没惊动你了,怕你操心。”
  “珍珍呢?”
  他刚才回来,一心只注意她的病况,倒把珍珍给忘记了。
  珍珍是他们两人心爱的女儿。
  “到余静家里去白相了。”
  “怎么还没回来?”
  “上午去的,”她歪过头去,看看窗外的天色:黑洞洞的,已经不早了,怀念地说,“该回来啦,这孩子。”
  “余静今天到我那里来汇报工作,还谈起你哩。”“谈起我?”她望着他,仿佛很奇怪,她在工厂里工作,怎么会谈到她。
  “可不是谈到你。她问你最近身体怎么样,因为厂里忙,很久没来看你,叫我问候你。”
  “谢谢她的关照。”
  “我还告诉她你最近身体好一些,谁晓得你在家里发烧哩。”
  “没关系,烧退了,就好了。”
  他想起她烧退了不久,没人在家,一个人关灯闷在屋子里,便关怀地问她:“你吃过晚饭没有?”
  “晚饭?”她笑了笑,没说下去。
  “一定没吃。”
  “猜错了。”
  “吃过哪?”
  她还是笑了笑,没有说。
  “连中饭也还没吃,是不是?”
  “猜中了。”
  “现在饿吧?”
  “有点……”
  “中午打饭没有?”
  他们平常不烧饭的,都到区委机关食堂里去吃,有时把饭打回来吃。只有礼拜天,机关食堂休息,他们才在家里烧饭吃。
  “没有。”
  他从床边站了起来,征求她的意见:“煮点稀饭吃?还是下点挂面?我给你做。”
  “省事点,吃点挂面算了吧。”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揭开淡蓝色的布被子,想下床来。
  他拦住她:“做啥?”
  “我自己去做。”
  “嫌我做的不好吗?你忘记了,我是个老伙夫哩。”
  真的,他会做许多菜。他过去在抗日民主根据地的时候,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行军,带了粮票,领了粮食,买点小菜,就自己动手做菜做饭,做面条包饺子不必说了,他啥菜也都会做,并且味道很好,吃过的人没有一个不赞赏的。解放战争时期,他已经不大有机会做饭做菜,进了上海以后更少动手了。
  “有名的杨家菜,我怎么会忘记哩。”
  “那为啥不要我做?很久不做了,手有点痒了。”
  “你累了一天,回到家里来也该休息休息,烧点稀饭,我还可以支持。”
  他把她按在床上,不让她起来,说:“也不是平常,你有病;做点饭也不累,不用休息。”
  她躺下来,过意不去,还想起床。他板着面孔,严肃地说:“你真像个小孩子,给你说了,还不听!受了凉,再发烧,你的身子顶不住啊。”
  她不再客气了,躺在床上说:“好,好好,听你的。”
  他过来给她把被子盖好,低低地对她说:“你闭着眼睛养养神,睡一会,我给你做饭去。”
  她真的闭上了眼睛。他拿了一小碗米,在卫生间里洗了洗,放在小锅里;在门口生了煤炉,放在上面煮。他跑到附近小店里头了点咸菜和一个咸鸡蛋回来,切开放在碟子里。稀饭好了,盛了一碗,和小菜一同摆在床边的小几上。他怕稀饭太热,让它凉着;又怕惊醒她,坐在她身旁,注视着她的面孔,听她鼻子里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她慢慢睁开眼睛。他低下头去,小声地问道:“睡觉了吗?”
  “睡觉了。”
  “吃吧。”他把稀饭捧到她的面前,手里给她托着咸菜,看她一口一口吃下去。
  46
  余静从中共长宁区委走出来,天色完全黑了,星星还没有出来,天空黑茫茫的一片,烟似的笼罩着马路、夫妻老婆店、住家和远处的工厂。那些工厂现在看不见了,工厂的高大的烟囱更加看不见了,但远远的天空中有时冒出浓密的黑烟,闪烁着耀眼的火光。
  马路的电灯已经亮了,在路边有秩序地排列着电线杆,它伸长胳臂,把电灯吊在空中。顺着电灯一直望下去,仿佛是一串闪光的珍珠悬挂在空中。在灯光下闪动着的幢幢人影,几乎要把马路塞满了,熙熙攘攘地向远方的工厂去上夜班。沪江纱厂也在那个方面,汤阿英在人群中匆匆地走去。
  余静望着这许多的人去上工,其中一定有不少是沪江纱厂的工人,她想起杨部长的话说的对,“群众是干部的泉源,这里面有无数的优秀的干部,但是要靠你们去培养去挑选。”过去只晓得伸手向上级要,厂里这许多人不知道培养、挑选和提拔。她顺着马路边一边走着一边想着;真怪,给杨部长一说,可以培养的骨干分子忽然发现很多,一个一个名字在她的脑海里出现:粗纱间的吴二嫂,筒摇间的徐小妹,细纱间的郭彩娣,清花间的郑兴发,钢丝车的戴海旺……她想有些人可以吸收入团,另外还有些人可以作为发展对象,培养入党。党团有了发展,车间的骨干分子增多,那样做起工作来多么顺手,又多么愉快,她的面孔上闪着微笑,自言自语地说:“那样啥事体都好办了。”她边想边走,忽然感到自己的右胳臂给什么人有意碰了一下,她一愣,听到有人叫道:“余静同志,到啥地方去?”
  她转过脸来向右边一看:是汤阿英。她兴奋地说:“我从区委回来,现在回家去。你身体好了吗?”
  “差不多了。”
  “差不多,”余静借着路边烟纸店的灯光向她脸上一看:雪白,白里发青,看不见一点血丝,眼光也有点黯淡,一绺头发斜披在额角上,显然身体还没有复原。余静把她披在额角上的头发理到她的耳朵后面去,说,“阿英,你身体还没有复原,上工太早了,又是夜班,你吃不消,会影响健康的。”
  “没关系,待在家里闷得慌。厂里一开车,没人做生活不行。”
  “你不来,有人代你。”
  “我这双手劳动惯了,不劳动好像没地方放,闲着光吃吃饭哪能行。”
  “那么,至少不要做夜班。我给厂里说一声,你改做日班,明天再去。”
  “不,”汤阿英摇摇头说,“今天来了,还是去吧,日班的事明天再说。”
  “你顶的住吗?”余静还是有点不放心,注视着她的黯淡的眼光。
  “顶的住。”
  马路上的人少了,脚步也比刚才的快多了,因为快上工了。汤阿英看到马路上人群匆忙的脚步,她知道该赶去了,说:“我上班去了,明天见吧,余静同志。”
  汤阿英一股劳动的热情深深地感染了余静。像汤阿英这样的人,平时虽不大开口,讲出话来却很有力量,阶级觉悟高,和群众的关系好,坚决响应党的号召,紧紧跟着党走,学习认真,生产努力,这样优秀的骨干,正是培养和发展的对象。她发现有些同志对人要求太高,这么一来,骨干很难找了,发展的对象也不容易有了。她本想马上找赵得宝商量商量,但晚饭还没有吃,肚子饿了,决定回家吃了饭,再去找老赵。
  当她跨进自家的门,她意外地惊喜了:老赵坐在房子里,正和她娘谈话哩。
  “余静这孩子,就是在家里待不住,白天你别想看到她的影子,等到晚上,很晚才回来,想和她谈谈心吧,看她疲倦得眼皮都快合上了,也实在不忍心。”说到这里,余大妈望见余静走进来,改口说,“说着曹操,曹操就到了。今天回来这么早?”
  “今天是厂礼拜么。”
  “对,我老糊涂了,倒忘记了,刚才赵同志还跟我提起哩。”
  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子,飞也似的从后面跑出来,一头伏在余静的大腿上,快乐地叫道:“妈妈,妈妈……”
  余静摸着他的头,问:“小强,叫人了没有?”
  小强仍然伏在妈妈的腿上,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余静叫他抬起了头,说:“叫赵伯伯。”
  他站好了,脊背紧紧依靠着妈妈的膝盖,望了赵得宝一眼,低着小脑袋瓜子,叫道:“赵伯伯。”
  赵得宝伸过手来:“我抱抱你。”
  他不肯去。余静把他推过来,说:“赵伯伯喜欢你,去。”
  他走到赵得宝身边,两只小手马上给赵得宝紧紧抓着。
  “娘,我肚子饿了,家里有现成的饭吗?”余静望着饭桌上的碗。”
  “有,我给你热去。”
  “做两个人的,我和老赵一道吃。”
  “不,”老赵摇手说,“我是吃过饭来的。”
  娘烧饭去了。余静拿热水瓶倒了两杯水送到他面前。她的背上忽然给人轻轻打了一下,她吃惊地叫了一声:“谁?”
  背后发出格格的得意的笑声。老赵看见了,却没啧声,只是对余静说:“你猜。”
  余静机警地回过头去,那个人随着她的脊背转动,还是站在她背后。
  “究竟是谁?老赵。”
  那个人对老赵做眉眼,用手指指着自己的嘴唇,向老赵摇摇手,叫他不要讲。老赵开口了,却没提那个人的名字:“那么熟的人你还猜不出?细纱间的……”
  “小玲,”余静迅速转过脸去,一把抓住张小玲,热情地说,“你这小鬼,今天到啥地方去哪?”
  “我们今天上中山公园过团日活动去了,大家唱了歌,跳了舞,还吃了长生果和糖果。我那一份没吃,留着带来给你吃,余静同志。”张小玲从深灰布列宁装的口袋里掏出长生果来,一把接着一把,堆在桌子上。她对老赵说,“吃吧。”同时,她捡了一块糯米纸包的三色核桃糖送到小强手里,说:“这是给你的。”
  那边老赵说:“你请余静和小强吃的,我不敢动。”“我说错了话,见怪哪,老赵。”张小玲更正道,“我是请大家吃的。”
  “那有我一份了。”老赵拿起一颗长生果格的一声剥开,放在嘴里,边吃边说,“谈正经吧,余静同志,你见到杨部长了吗?”
  “见到了,谈了很久,有很大的收获。”
  张小玲听说有很大的收获,感到兴趣特别浓,急着说:“余静同志,能给我们传达传达吗?”
  “能。”余静把见到杨部长的经过详细地给他们说了,然后用征询的眼光望着老赵和张小玲,“你们觉得哪能?”
  张小玲跳到余静面前,兴奋地鼓着掌说:“杨部长想的好主意,妙,妙,妙!”
  “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办法,”老赵冷静地思考着,说,“这样一来,拿出真凭实据,可以把问题弄清楚,不怕徐义德和酸辣汤怎样狡猾,再也逃不过工人的眼睛了。余静同志,我赞成这个办法。”
  “我双手赞成。”张小玲像是在会场开会一样,她举起两只手来。
  “现在也不是青年团开会,你怎么举起手来了。”余静笑嘻嘻地说。
  余大妈摸着余静的头,喜悦地说:“你们这般孩子讲话动作都像是在开会。”
  张小玲鼓掌道:“伯母讲的对。”
  “我们上了年纪的人落伍了,就靠你们干了。”“不过,”老赵叹了一口气,担忧地说,“杨部长指出要严密监督,这一点很重要。”说到这里,他摇摇头,等了半晌,才又接着说下去,“可是,哪有这许多的骨干分子监督?”“向杨部长要,区委的干部又多又强。”张小玲插上来说。
  老赵给张小玲一提醒,他连忙点头,笑嘻嘻地问:“杨部长答应给几个干部?”
  这次摇头的是余静,她说:“别提了,一个不给,还批评了一通。”她接着用自我检讨的精神说,“杨部长说的对,老赵,我们过去确实不对,厂里有那么多的工人同志,不晓得培养提拔。就晓得伸手向上级要,上级不给,还说怪话,其实干部就在厂里。”“党员只有这六个,”老赵有点想不通,说,“我们不好把群众当党员用啊,那违反组织原则的。”
  “杨部长批评我们在发展组织上有保守思想,应该吸收一批优秀的工人到党内来……”
  老赵“啊”了一声,哑口无言了。他同意杨部长的批评。
  张小玲愣着望余静,马上想到她的责任:“这么说,我们团里发展也有保守思想吗?”
  “当然有,而且相当严重,今年只发展了三个团员,快两千人的厂里只有九个团员,你说像话吗?”
  张小玲摇摇头,她承认不像话。
  “厂里许多工人早就具备了入团的条件,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吸收到团里来,要大力加强团的工作,把那些具备入团条件的工人吸收到团里来,我们很快就会有大批骨干了。这些团员又是将来发展党的预备对象,一些优秀团员经过培养,可以吸收到党里来。这样我们的干部队伍越来越大,力量越来越强,就不愁没人办事体了。”
  “我们团里的保守思想,还影响了党的发展,耽误了大事,我们的错误可不小啊!”张小玲感到责任重大,内疚地说。
  “这不怪你们,主要责任在党支部方面,”余静勇敢地把责任挑到自己的肩上,说,“就是说,我要负主要责任,团是党的助手,也是发展党的预备力量之一,我没有抓紧,也没有很好运用助手力量,是我的错误。……”
  “主要是我们团的责任。”
  小强很快吃完了三色核桃糖,他的小眼睛盯着桌子上的长生果,见大人们都在谈话,不懂他们讲啥。他自己伸过手去抓了三颗长生果剥着吃。
  余静没有管他,径自说下去:“我们是捧着金饭碗讨饭的叫化子,有这许多的优秀工人不去培养,却叫干部不够。党支部和团支部应该开会严格检讨这件事。我们党章上规定党支部的任务第三条是;吸收新党员,征收党费,审查与鉴定党员,对党员执行党的纪律。吸收新党员应该是我们经常的重要的任务之一,不管厂里工作多忙,也不应该忘记这工作,放弃这项工作。我是支部书记,我对这件事应该负主要责任。今后,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负责培养几个发展对象,老赵。”
  “是的,”老赵说,“我是组织委员,这事我应该负主要责任。是不是明天晚上召开支委会检讨这件事?”
  “不忙,先把厂里积极分子排一个队,做好准备工作再开会。”
  余大妈热好了饭。把一碗青菜烧油豆腐和一碗萝卜汤端到余静面前,碗里发出一股油味和菜香。娘笑眯眯地欣赏女儿滔滔不绝的谈吐,一边说:“吃吧,趁热。”
  “等一等。”余静对张小玲说,“青年团也要好好准备一下,你们培养的对象更多,发展的对象也不少。我刚才在路上看到汤阿英去上夜班,过去你们对她的培养就不够,小玲。”
  “汤阿英吗?”
  “是她。她阶级觉悟高,劳动态度好,生产挺积极,生病没好就上工。……”
  “我也想到她,可是有人对她有些意见。”
  “啥意见?”
  “钟珮文说,动员她参加歌唱队,她不来。”
  余静说:“参加不参加歌唱队是小事,不能要求人家十全十美。她办事认真,党与工会有啥号召,都跟我们走。这就不错,是我们发展的对象。”
  “她确是个好对象,像她这样的人,我们厂里多的很。”
  “对啊。过去注意不够,今后一定要注意才是。”
  “那我马上去找她去,”张小玲拔起脚来,想立刻去培养她。
  “她在上夜班,明天找她也来的及。不靠一次,要经常培养。”
  张小玲站下来了。她看见余静面前那碗饭冒着热气,怕搁凉了,说:“吃吧,余静同志。”
  “好。”余静虽然答应,却并未端起碗来,她对老赵说,“关于培养干部发展对象问题,我来准备。老赵,你把重点试纺问题拿到群众中酝酿酝酿,听听群众的意见。你的酝酿工作做好了,我的准备工作完成了,再开支委会好好讨论一次,订出一个计划,提到劳资协商会议上去协商。杨部长说:重点试纺事先一定要有周密的计划才行,不然,会落空的。”
  “就这么办。”赵得宝见余静办事,胸有成竹,考虑的仔细周到,做起来有条不紊,分工明确,负责有人,心中十分佩服。
  “这该吃了吧?”余大妈在旁边看了余静一眼,不满地说,“一会说饿,一会又说等等再吃,你这是啥肚皮呀!”
  “好,吃就吃。”余静端起饭碗来,夹了一管子的青菜放在自己的嘴里,又说了,“老赵,这一次得小心,别再上徐义德的当。”
  娘把那碗青菜烧油豆腐推到余静跟前,说:“吃完了再谈吧,我的老天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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