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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情

清·旅生·痴人说梦记·第01---08回

时间:2018-8-31 17:33:50   作者:淘乐网   来源:cnxc114   阅读:1131   评论:0
内容摘要:  第一回 说奇梦乡老圆谎 追官粮奸胥索贿  话说湖北武昌府兴国州,有一村,名为愚村。村中有个愚夫,姓贾名守拙,世代务农为业,薄有田地房产,尽够吃用。活了五十多岁,不曾离开乡间一步,往常时节,跟着一班田夫野老,在那瓜棚底下说说笑笑,倒也不识...
  第一回 说奇梦乡老圆谎 追官粮奸胥索贿
  话说湖北武昌府兴国州,有一村,名为愚村。村中有个愚夫,姓贾名守拙,世代务农为业,薄有田地房产,尽够吃用。活了五十多岁,不曾离开乡间一步,往常时节,跟着一班田夫野老,在那瓜棚底下说说笑笑,倒也不识不知、过了半世的快活日子。有一天,这贾守拙睡中觉,忽然的哈哈笑醒转来,妻子吃了一惊,问其原故,他连称奇怪,他妻子道:“好好的睡觉,有什么奇怪?”他道:“我做了一梦,梦到一个所在,一望是水连天,天连水,脚下踏了一张树叶,飘飘荡荡,随着风渡了过去,看见一座高山,便停下了。那山脚下却有一片沙滩,随脚走了几步,前面一片土地,人家不少,那些人的穿着,和我们不一样,一色短衣裳皮靴子,头上还带顶有边的草帽。见了我一齐嘻嘻的笑。我也对着他笑,不料这笑,竟把我的梦笑醒。”妻子听了,说他做的是痴梦。
  夫妻正在闲谈,忽然听得外面打门声响,妻子赶忙出去开门。却走进了一个老先生,守拙一看,不是别人,原来是他亲家稽老古。这人是个老童生,年纪六十多岁,精神极好,逢考必到,总只进得头场,动不动闹了笑话,被贴扣考。有一遭去应县考,报了未冠,题纸下来,可巧碰着从前做过的书院卷子,一篇对题文章,把他喜的了不得,赶忙照本抄誊,取了一个扛榜,大为荣耀。有人恭维他,称他为“初覆公”,又因他肚皮里记得的典故实在多,又叫他为“杂货铺”。
  闲言少叙,且说贾守拙见稽亲家来到,知有正事,连忙让坐。稽老古开言道:“明天我们村里合祭五圣菩萨,大家须得志志诚诚的,多捐几个钱,面子好看一点。这遭是归我承办,有簿子在此,亲家你光景还好,总得捐你四百钱,我替你写上罢。”守拙在菩萨面上是极肯花钱的,欣然应诺,走入房里,摸索半天,串了四百大钱,交给稽老古。稽老古因为凑钱事忙,匆匆的别去。
  到了次日,贾守拙一早起来,到五圣庙拈香行礼,稽老古早在那里料理,等到上祭事毕,饮福之后,稽老古交代几个村农,收拾器具,自己拉了贾守拙,走到打稻场边闲话。两人席地而坐,稽老古探下了黄铜厚边眼镜,拿起一支三尺长的粗竹烟袋,装上些旱烟,敲着了火,哗叭哗叭乱吸起来。守拙忽然想起前天所做的梦,便说:“我前儿做了个梦。正待告诉亲家,请你圆圆。”因把那个梦述了一遍,稽老古想了一想道:“这梦却合了我那朋友说的一个典故,那年我到汉口,住在舍亲开的一爿洋货店里,会着出过洋的一位朋友,闲谈起来,据他说是海里有个仙人岛,在云雾中间,远远望着,有些金银宫殿,直上云霄。有人费了无数钱财,要寻此岛,及到将船放去,却又一无所有。后来遇着大风,波浪掀天,几乎把船底翻了过来。从此便没人再敢前去找寻这个岛。听得人家说起,只有当初秦朝一个皇帝,名字叫做什么秦始皇,他老坐了天下,出榜招贤,要寻此岛。
  “其时山东有个道土,姓徐名福,曾在武当山学道三年,很有些神通。这时节,辞了师父下山,适见此榜,便揭了下来,说是定要面见这秦始皇帝。县官听报,不敢隐瞒,立刻把他请进暖阁,不消说是大排筵席款待,就是食用一切,都是这县官所办。当下封了一只大官船,送这道士到京城里。秦始皇帝一见,龙颜大悦,立时就封他为逍遥东海神君。这道士和皇帝约定了三件事:头一件是要定造一只大海船,船上要盖九九八十一间高楼,楼房又宽又大;第二件是要三千个童男童女,一齐住在船下楼房之中;第三件是要支持一年的粮草。秦始皇帝一一听从,择日开船,望仙人岛进发。谁知一去十年、杳无音信,有人传说海里翻了一只大海船,死了无数的人,疑心就是他同了那三千童男女,一齐是死在海里的了。
  “又过了几年,秦朝的老皇帝过世,太子登基。有天召见群臣,正待退朝,忽然午门外来了个外国使臣,赍了无数珍奇宝物,一道表章,呈上御案。天子举目一看,原来是徐道士做了仙人岛的岛长了。据说这岛里有种仙草,吃了下去,能叫人长生不老,徐道士已经成了仙人,这些童男童女,互相婚配,生儿育女,做了神仙的部民。又有一般可喜的事,做仙人的百姓,一样耕田种地,不消纳得租粮,亦不见有人犯法吃官司,拉进衙门受差人的欺负。”
  正在说得高兴,摹然来了两个人,一系本村地保,是认得的,一个穿了件青布大衫、黑布马褂,油光烁烁的面皮蜡黄,嘴唇带黑,满面烟气,是个大瘾头的样子。这人对着两人斜溜了一眼,回头向地保道:“那个是姓贾的?”守拙一看,来头不好,连忙站起来道:“在下就是姓贾的,不知尊驾要寻舍下何人?”那人道:“我是州里差下来的,只因贾守拙抗欠官粮,立须提办。”说罢,随手在袖统管里,抽出一张火票来。守拙道:“那是我的堂房侄儿,种了五亩田,不赶正经,合了一班不三不四的朋友,吃酒赌钱,以至拖欠钱粮,晓得不好,昨儿晚上逃了出去,这个不干我事。”差人道:“不管你侄儿儿子,只知是贾守拙的花户,须要你完粮,这是皇家的国课,可是当玩的,你有话,去见官说。”地保插嘴道:“贾老拙,你放亮些,早些打点上路罢,免得我们受累。”差人道:“正是,我是奉上差遣的,今儿天光才有些儿亮,即便下来找你,直到如今,还没有吃过一餐半顿,也该请请我们才是,刚才走过你们镇上,有一座小饭店,倒还干净。我们就去罢!”不由分说,拉了贾守拙便走。守拙吓得面无人色,只得跟了他走。
  倒是稽先生有主意,对那差人说道:“老兄,请停一步儿,我同这位舍亲有句话说。”那差人道:“好,你们趁早商议,衙门里的规矩,你老是知道的。”稽先生就同贾守拙走了几步,低低说道:“老亲家,你为了令侄,吃这场官司,是没法的了。但是应该如何安排,须要拿定了主意,我到你家去报个信儿,取些钱钞应用。”守拙道:“真正该死,我因看祖宗分上,将这五亩地送给这孽种,弄到祸事上身,说不得将这老命也送给他罢。你晓得的,我两手空空,那里有钱使用。”稽先生劝道:“你快不必如此,好歹欠的钱粮有限,代他完上就罢了,田产仍在,算起来府上的田是好的,至少也值三五十吊一亩,将田收回,并不吃亏。只恐怕衙门口零碎打点,倒要多费几文,常言说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是能强得过去的事吗?”守拙被他说得心动,诚恐当堂挨了板子,不好见人。叹口气道:“罢了!这事全仗老亲家照应,你到我家里去,对我那老伴儿说,床底下有个破油纸篓子,里面藏着十吊钱,是东村王老二惜给我买牛的,没得法子,取些来应用罢。”话犹未了,差人来摧道:“饱人不知饿人饥,你两位的话,也该说完了。”守拙没法,只得对稽先生道:“你去就来,我在镇上周家饭店里等你。”于是三人踱到镇上。
  进了饭店的门,一看是两间房子,右手设着一座灶。左手靠定板门,安放了一张长方板桌儿。上面摆了三四个黄泥大瓦盆,内盛着沙糖拌了三寸长的红烧鲫鱼,又有一盆白菜炒肉片,一盆连汤的黄豆芽,都是买剩了一小半的。老周是到前村抹牌去了,三人拣个座儿坐下,小二认得地保、贾守拙两人。走近前来,问吃什么?差人点了一样烧豆腐,一样炒鸡蛋,两盘鱼肉,四两高粱。地保差人共吃了五碗饭。贾守拙见吃了名件不少,约莫着要三百来钱,出了一身冷汗,白瞪着眼,一言不发。正在着急之际,却好稽先生走了来,叫小二将酒饭帐算一算,袖子里捋出四百毛钱,付清了帐。向差人说道:“我送舍亲到衙门里去,我们就走罢。”差人道:“且慢,我们要商议商议,近处可有烟馆?躺躺再说。”地保插嘴道:“怎么没有烟馆。出了店门,望西走去四五个店门,便是烟铺,熬的上好的烟膏。”差人迷齐着眼道:“好极!好极!咱们同去躺躺。”贾、稽二人无奈,只得随了他同行。
  到了门口,门上挂的是破布帘子,稽先生第一个推门进去,看看里头是黑洞洞的,墙上挂着一盏洋铁皮做的油葫芦,已经是熏的测黑,半明不亮的,点在那里。细看屋子里,一边安了三张板床,对面是两张一排,放着一张半桌,上面摆设着天平烟缸等件,床上垫的是一色破席,并摆着两个竹枕,那两张铺上,已有人占住了,都是鹑衣百结的,躺在那里如半死的一般,手中擎了一枝烟枪,两眼合着,那手里的枪,几乎要掉下来。听见有人推门进来,陡然吃惊,手里的枪望上一提,将脚伸了一伸,一个呵欠,把旁边人的瘾都打了上来。差人此时涕泪交流,赶紧躺下叫道:“先拿二钱烟来。”那伙计知是生意到了,随过来将灯挑一挑亮,跟手四托烟送到,差人地保相对躺下。稽贾二人坐在旁边空铺上发呆,听他们抽的呼呼的声响。不多一会,二钱烟已抽完了,又叫伙计添烟,口中喷出来满屋的烟气,吐的又吐了一口浓痰,跷起一条腿,向贾守拙说道:“你这桩事不要看轻,是不是玩的。本官说过,抚台有文书下来,说是前番闹教,杀了洋人,朝廷赔款不少,城乡富户,摊钱不必说,还要办理清粮,若是有田的人家,捏荒抗粮,一经查出,定要重重的惩处。我问过签稿爷们,恐怕打板子枷号不算,还要罚款呢。那是三百五百一千八百论不定的。”原来这贾守拙生性吝啬,平日一钱不肯浪用,方才见饭帐会了许多,已经老大不自在,兼之年老力作,有些受伤,此时又气又急又饿,听了此言,一阵心酸,眼皮望上一翻,昏晕过去了。正是:飞来横祸无从说,断送残生只数言。
  不知贾守拙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慕官势送子读洋文 悟平权合群开学社
  却说贾守拙听了差人的话,昏晕过去,稽先生赶着叫唤了半天,渐渐醒来,那差人反在那里说俏皮话儿道:“看他不出,倒会诈死。”烟铺里的人,听得可怜,泡了一碗姜汤给他吃下,歇了半天,才能动弹,又呷了几口汤,居然回过气来,能够说话了。叫苦连天的哀求差人替他想法儿,差人道:“我有什么法儿好想,这事情关系很大,且到衙门里再讲。若要平安无事,除非多花费些,求求签稿赖大爷,钱漕陆大爷,你一面将钱粮赶紧补上,取了凭据,再去见官,但是总得一二百吊,方能了结。如今我们的例规,是要先付的,小意思,不多,五吊罢了。”
  稽先生从中好说歹说,总算讲妥了两吊五百文。地保讨了二百文,自回家去了。
  稽、贾二人同了差人,到贾家住了一夜,次日一早进城,贾守拙有个表弟在城里开米店,姓冯名刚,因他做人老实,大家就送他一个表号,叫他“冯老实”。当时三人同到冯老实店里,商量这事。贾守拙拿了些联单地契,托冯老实替他抵押了几十吊钱,好容易会着钱漕门上姓陆的,竭力奉承他,多花费了许多吊,才肯答应,算是已经完了钱粮了,只待见官开释。幸喜这位州官,是两榜出身,江苏上元人氏,姓胡名礼图,八股做得极好,问案却不大在行。每到坐堂,须要签稿赖大爷站在旁边指点,有时案子多些,问的不耐烦,摇了摇头,手拍着膝便念起八股来了。嘴里自言自语,说什么“王道不外人情”。又是什么“刑期无刑之化”。惹得衙役们抿着嘴儿,要笑不敢笑。这回提了贾守拙上堂,问起缘由,拍案大怒道:“你也是皇上家的百姓,食毛践土,为什么辜负皇恩,连钱粮都欠起来,这还了得?”贾守拙吓得不敢则声,差人代禀道:“他的钱粮,已经补完的了,并未拖欠过年,求大老爷念他年老,饶他初次罢。”又回头向贾守拙道:“你这个糊涂东西,还不快将串票呈上?”贾守拙慌忙将衣襟解开,掏了半天,找着串票,双手送到公案桌上,那胡大老爷看了一看,搁在一旁道:“也罢,你这罪名,本来不小的,本县念你初次,饶了你的狗腿,以后再犯,两罪并罚。”说罢退堂,这贾守拙回到家中,气愤不过,侄子又找不着,无处发泄,将他八岁的小孩子,打了几次出气。
  那天正在家里打儿子的时候,可巧西村教堂里的马夫王老三撞进门来,看见了,一把拉住,问其原故,贾守拙气得说不出话,王老三知道他新近吃了官司,不耐烦,只得将儿子出气。遂劝道:“老拙,你快不必如此,我知道你受了衙门里的气,说不出。但是如今做了没势力的人,总要仗着外国人的势力。我们堂里的神父,因为现在中国人,不会说外国话,特地开了一个学堂,教人家这个。将来懂得之后,能够和外国人往来,不是得了大靠山吗?那个还敢欺负你。”守拙听了这话,暗自忖道:“不错的,我亲眼见西村朱阿二,抢了人家场上晒的麦,那人要告他,为他是吃教的人,不敢进状子。又前日在班房里,看见一乘轿子,直抬到大堂上,官儿立时开了暖阁门迎了出来,拉了那人的手一同进去。我还道是那里来的过路官,那知听人传说,是矿务局里的翻译,和我一样的白衣没有功名,他是何等体面。稽亲家说得好笑,海外头有什么仙人岛,据我看来没有什么仙人不仙人,现在的外国人就是仙人,跟着他读洋文的就是仙人的徒弟呢!但是,我吃教不能,人家说吃了教的人,等到百年之后,一双眼睛定要抠了去的。这句话虽然是没有,但是乡里人少见多怪,一定要这么说的,真正可恶。若叫儿子读洋文,却是个正办,亏得他提醒了我,我如今就打定这个主意。”于是先向王老三打听读洋文是怎样的规矩,一个月要花钱若干,一一问清白了,又托他设法。他说:“我是不成的,你去托朱阿二罢。”说完扬长去了。守拙送了他回来,和妻子商议定妥,作准送这八岁的第二个儿子去读洋文。
  原来贾守拙有两个儿子,大的十五岁,在汉口洋布店里学生意,定下了稽先生的女儿为妻。这个次子八岁,向在村馆里读《大学》,早出晚归,资质倒也下得去,当下贾守拙看看这孩子,读书聪俊,心中甚喜。次日一早起来,去寻朱阿二,请他吃茶吃酒,着实的巴结,两人自此结为莫逆之交。后来贾守拙说起儿子要进学堂的话,朱阿二满口应承,代为出力。不多几日,有了回信,主教答应了。但须要这孩子去见见,问答些话,方可收留,每年止须出膳费三十千文。贾守拙由不得心疼这钱,也是没法的事,挨到正月十五后,择日将儿子送入学堂。
  这学堂名为强西学堂,就是那教堂里安主教捐赀开的,请了几个中西文教习在内,专教中国子弟。是日贾守拙送儿子进去,中文教习问了几句话,看他着实应对得来,心中欢喜,代他起个名字,叫贾子章,表字希仙,自此贾子章在强西学堂肄业。过了几年,居然已经一十五岁了,洋文读得极熟,中文亦尚粗通。他有两个最知己的同学,一个姓宁名有守,表字孙谋,是汉口亨利洋行买办之子。一个姓魏名偃群,表字淡然,他父亲在江汉关上充当大写,两人俱十七八岁的年纪,虽说比贾希仙豪富许多,却守定平等的宗旨,并无瞧他不起的样子,一般引为同志。说也奇怪,这些十几岁的人,志气极高,常恨自己为什么在教堂里读书,受外国人的教育,觉得耻辱已极。
  一日,正当暑假后开馆之期,宁孙谋携了半年的学费,走到学堂,可巧与贾魏二人遇着,宁孙谋触着心事,登时起了念头,约着二人在左近茶馆里吃茶,宁孙谋开言道:“二位今日可是进学堂开学来的,身边带有半年学费没有?”二人答应道:“正是前来开学的,身边带有半年学费。”宁孙谋道:“我们中国人却要受外国人的栽培,心实不甘,我想我等三人,皆是为父母逼着,不能不来,照此年复一年,束缚在此,何由发达,况且外国人的主意,是养成我们奴隶性质,将来为他所用的,所以只有外国语言一种教我们的。一切关系实用的科学,都藏了起来,不肯传授。据兄弟的愚见,不如离了此地,到大地方去一走,一面想个法儿,考人中国人开的学堂,才能成就学问呢。”魏淡然道:“老弟你话虽然说得是,但是你不曾晓得中国开的学堂,实在也进不得。我听见人家传说,开学堂的尽是官场中人派的,总办不是翰林就是道台,都是八股出身,并不懂得什么科学。戴了红红绿绿的顶子,背后头跟了无数若干的家人,一辆马车进得堂来,满面官气。还有些没出息的教习司事趋前赶后的巴结,他的本事不过靠着权势,带挈着几个私人吃碗现成饭罢了,那有心肠说到教育上去。那时我们忍又不是,去又不能,岂非进退两难么?”贾希仙道:“二兄所说的话,虽都不错,依小弟愚见,宁兄奋发的志气,倒可试试,现在我们三人带的半年学费,算计起来,也有好几十吊,莫如搭了轮船,径往上海。听说上海地方,极开通的,学堂也多,外国人有学问的,来得不少,是个长进学问之地。我们一面译些西书卖钱过活,一面打听着那里学堂好,考了进去肄业何如?再不然,遇了几个同志,只要攒凑起几千银子,我们好自己开个学堂,成就几个志士,岂不更好。”说罢,二人一齐拍手称是,商量着到主教那里托词退学,同赴汉口,各写一封信,安慰家中,随即上了怡和洋行轮船。到了镇江,轮船停泊卸货,贾希仙有两礼拜不洗澡了,自觉秽浊不过,对二人说:“偏劳在此守着行李,小弟去走走便来。”说罢,别了二人上岸去了,二人等他许久不至,听得轮船将开,是要误事的,商议着只得将行李什物,一总搬了上岸,找个客寓住下。慢慢寻觅。正是:楼头黄鹤杳无路,江上孤鸿忽失群。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寻伴侣巧遇豪商 谈工艺隐联同志
  却说宁魏二人上了岸,寓在佛照楼客栈中,寻觅了数日,不得踪迹。一日两人走到银山门外,见有一座酒楼,一色洋房,窗棂轩敞,十分雅洁。漫步上了楼梯,拣个座儿,两人对面坐下。酒保来问吃什么?两人随意点了几样菜,要了两壶花雕,闲谈饮酒,说起找不着贾希仙来,大家纳闷。宁孙谋道:“我昨儿已写了几张招贴,叫栈里伙计,拣热闹市口贴上了,倘若是实在找不着,不如径往上海,登报招寻,料想贾兄身边到上海的盘缠是够的,不至呆守着此地。你道何如?”魏淡然道:“是。”宁孙谋正举杯劝饮,淡然抬头,忽见对面墙上,粉笔画了数行草字,不由立起身来,凑近前去细看,却是一首七古诗曰:金山焦山两点青,江心月堕蚊龙醒。九州神鳌戴不起,天倾地陷成沧溟。东瞻龙伯岛环丽,北来胡马尘毡腥。一枰枯棋不可着,残山剩水支危亭。
  长拼烂醉此楼上,狂歌怨句诉江灵。末署醉侠二字。魏淡然看过之后,不觉手舞足蹈起来,忙叫宁孙谋过来同看,晓得这人抱负不凡,着实佩服。宁孙谋以为是过路的人,不甚措意,魏淡然却极留心结交豪杰的。当下便叫酒保过来问道:“这是那个写下的?”酒保道:“这是对江瓜洲镇上有名的大富户陈大人写的,这陈大人极喜结交朋友,碰着外路来的客人,只要送一张名片进去,立时请见,留饭留宿,还有盘缠送给他。他家田产极多,家私百万,近来在镇上开了一个学堂,正要招接读书人哩。客官,何不去见见他,只怕定要留住的。他每逢过江,便到小店吃酒,这墙上的字,是他昨儿上灯时在此写下的,不知写的什么?客官看过想是懂得的。”说罢去了,宁魏重复人座,淡然是要去访这姓陈的,孙谋一心要找访贾希仙,不愿耽搁,无奈淡然再三浼告,只得答应着明日早起同去,当下酒罢,吃了饭,会帐回栈,一宿无话。
  次早两人渡江,到了瓜洲上岸,访问这姓陈的,果然人人皆知,一路指点着走去,原来这陈姓不在街上,离江口有五六里地,名叫做小桃源。合族有四五十家,自成一村,内中最豪富的,绰号小孟公,名剧字契辛。祖父在扬州运盐为业,是个大商家,有田三千余顷。契辛之弟,名范字仰蠡,兄弟分居,一在扬州城中,一在瓜洲乡下。系其父在日,将两所房子分派开的,契辛喜读书,性乐山野,故同伊母亲妹子,在乡间居住,专营田产等事。仰蠡承受了盐引,仍为商家。契辛少年时,曾请了个山东教师,练得一身好武艺,到了十八岁上,方才折节读书,进了扬州郡学。因为朝廷不重科举,无心下场,捐了个道台,在家候选。自己的庄客雇工,不下数千人,散居各地,每月隔了七日,便到庄上聚集一处,契辛教他习些武艺,又着实教导他们做人的道理。工钱比别人家加倍,真是恩威并用,人人情愿替他出死力的。契辛又自己捐钱,开了个蒙学堂,局面宏敞,收了一百多个学生,聘请名师,在内课读,内中各样格致化学器具,都是向西洋购备来的。是日一早到学堂里查察功课回来,门丁递上宁有守、魏偃群的名刺,随即吩咐请到西花厅叙谈。
  再说宁、魏二人走进了小桃源村,但见一带竹篱茅舍,夹着些柳树毵毵,桑枝簇簇,其时正是仲春天气,有几个燕子,在杏花坞里穿来穿去。这风景尽够领略,向前走了几十步,一转弯间,忽见豁然开朗,有一道清渠,远远淌来,岸上细草平铺,缘茵如,靠着草地,是碎石砌成的一条街道。再望(往)前走,看见一所大房子,绿树环绕,露出粉墙一角,门前一片石皮场,粉墙照壁,大门四扇,是退光黑漆的,二门是泥金漆的,二门外一边摆着一张又阔又长的青漆板凳,有几个青衣小帽的人,坐在那里。二人将怀中名刺取出,踱将进去,那些人一齐站了起来,问明来历,接了名刺,进去半晌,只听得里面一片声嚷“请”。呀的一声,开了中间两扇门,进去是敞厅五间,两旁架着几乘蓝呢轿子,再进一重门,便是砖砌一条过道。上面搭着蠡壳天棚,两廊是二十间庄客的住房,粉牌挂出执事名目,过道尽处,两扇乌门洞开,一个大院子,白石板地,两株松树,直上参天,三层阶上,五间大厅,鸦雀无声,湘帘地,里面金碧辉煌,不及细看。廊檐下两边皆有耳门,是用细磁嵌成的竹菊花式,上面做就两个字,左是怡情,右是养性。当下跟了庄客走进右手的耳门,又是一个院子,四围朱栏曲曲,院子里尽是磁盆种的花草。中间一个大金鱼缸,廊前挂了两架鹦哥,学着人说话,叫道:“客来了。”
  那小孟公已在那里久候,看见两人进去,连忙迎了出来,揖罢人座,彼此叙了名号,各道仰慕之意。魏淡然道:“银山门外酒楼上,拜读吾兄所题七古一首,真是英雄气概,名士风流,令人钦佩不已。”契辛谦道:“小弟性质粗豪,笔墨一道,本不擅长,那日偶然兴到,写了几句,不料为二位仁兄谬赏。”当下茶罢,契辛命庄客在花园里摆席,便请二人到花园里一游,说罢大家起身。走出回廊,有一条小径,转了几个弯,才到园门,只闻得一股花香扑鼻,及至进了门时,迎面一座假山挡路,侧眼看去,有个洞门,恰容一人行走。进了洞门,一层层的石级,走到高处,全园景致在目,只见山石下是个大大的池塘,里面奇石肞嶒,或大如拳,或尖如笋,颇像海中岛屿样子。一只小船,泊在岸边,岸旁排列着桃柳各树,园中房子有的在半山里,有的在平地上,有的临水几间,目中可看的,花草交荣,树阴浓密,耳中可听的,松涛震撼,好鸟间关。
  契辛领着二人下山,沿岸一条仄径走去,又过了一个岭头,转瞬之间,不见池塘了,却是个村庄样子,有几十株杏花盛开,一带茅屋七间,极其幽雅。宁孙谋心中暗忖道:人说扬州盐商豪富,原来有如此享用,可怜平民的利源,皆被他们占尽了,虽然如此,这陈君人还不俗,又能疏财仗义,总算是庸中矫矫的。倒要与他谈谈经济。须臾,酒席摆好,谦让入席,不须细表。
  酒过数巡,宁孙谋开言道:“敢问我兄有这样资财,何不将他营运起来,在商务里头干些事业?”契辛道:“不瞒吾兄说,小弟祖上,本运淮盐为业,从前利息极好,积攒下来,不曾些微浪费,才有这样局面。小弟因想这样运盐的事,总是剥削众人的利益,归并到一家罢了,还要巴结官场,动不动勒捐硬派,受气不过,所以将这事给舍弟去办,小弟只在此间务农,也想做点生意,无如现在的缫丝厂织布局等类,成本太重,办得不好,便要折阅,是以不敢轻易开设,吾兄若有高见,还望指教。”孙谋道:“据小弟看来,现在洋货销场极广,商家不早设法,将来是站不住脚的。若要设法,除非先兴工艺,虽然讲不到制造,只要目前将容易做的事考究起来,也好收回几成利益。即如登州出口的草边好做帽子,博山出的料好制玻璃,北方的葡萄好酿酒,南方的甘蔗好熬糖。诸如此类,一一讲究,自然占了脚步,得些利益,吾兄以为何如?”契辛点头称是,三人畅谈了-会,时已过午,方才散席。
  宁、魏告辞过江,契辛再三留住数日,二人却不过情,只得允了。当下差庄客过江,将二人行李取来,在园中正厅之旁三间船室内安榻。这船室依山傍水,着实轩爽,契辛时来谈论今古,颇不寂寞。住了三天,那天契辛有事出门,宁孙谋急欲往上海找贾希仙,便与魏淡然商量定了,只待契辛回来告辞,明早成行,午饭后整顿行囊已罢,淡然道:“我们来此,园中尚未各处游过,今日何不同去走走。”孙谋答应着同走,沿着池塘走去,穿出一个石洞,便是一道小石桥,原来这池塘曲折回环,被几处假山隔断,底下却是水脉贯通的,山坳中作成五个石桥,这是第一桥。过了桥时,仍复上山,峰腰里有座茅亭石台石凳,摆着一盘围棋子,二人素嗜下棋,触动所好,便坐下对着。正在用心出神的时候,忽听得山前隐隐有呼救命之声,像是女子的声音,二人不胜骇异,连忙立起身来下山去找。正是:登高未遂英雄志,从井重牵儿女情。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缔良缘双集女床鸾 访故友单愁过江鲫
  却说宁孙谋听得有人呼救之声,同魏淡然走下山去,寻声找到池边,只见一个十几岁的女子,在那里呼喊,走近前去,问其缘故,他说道:“我的姊姊,掉在池里了,快去救他出来。”二人赶到池边一看,只见池水泛泡,果然有个女子掉在里面,头往上一冒又沉了下去,原来这池水,是通着大江,是极深的,淡然解衣欲去救他,孙谋道:“且慢,待我去救,我从前在水师学堂里,学过一年,略知水性,贤弟不必冒险。”说罢,卸下长衣,跳了下去,停一会,果把女子托着望岸上送来。淡然帮着用力,把二人拖了上岸,那女人只有一丝气息,孙谋连忙将他身子横转,背朝上,头朝下,控在一条板凳上,口中吐出了许多清水,方才转过气来。那在岸上的女子走来,对二人福了两福,说了些感激的话,扶着他姊姊去了。孙谋和淡然回到寓室,换去了湿衣,淡然猜着这两个女子,是契辛的妹子,只不知如何掉在池里。孙谋道:“且休管他,我吃了几口水,肚里很不自在,要将息一会。”随即躺下,不表。淡然靠在窗前看书,天色向晚,契辛走来,淡然起身招呼,孙谋肚腹也好了,爬起来时,契辛便向他磕头,慌得孙谋还礼不迭。契辛又向淡然作揖道:“舍妹深蒙二位救命之恩,家慈命弟特来叩谢。”闲谈一会,契辛问起孙谋年岁若干,孙谋道:“小弟是甲戌生。”契辛掐指一算道:“今年才止十九岁,真是少年老成,未可限量。”又问淡然,淡然道:“小弟比宁兄小一岁。”契辛又问二人定下亲事没有,二人答道:“尚未。”又说了一会,契辛入内去了。
  原来契辛母亲韩氏,是通州大名士韩凡民的姊姊。他父亲就是八股大家,刻过文章稿子,官拜礼部尚书的韩爱庐先生,已去世多年了。凡民却不喜做八股,弄些杂作,因此得名。他姊妹共有两个,从小都跟着父亲读过书史,总算闺阁中的通品。姊姊嫁与陈商为妻,生下二子二女,子即契辛兄弟,长女名聂字慕隐,二女名红字缀线。他妹子是扬州城里龚道台的夫人,外甥名公钊,甲午科的举人,有三个外甥女,时常来往。慕隐姊妹小时,请了个女先生,教他读些闺门训女四书等类,后来年纪大了,自己喜看些诗词,吟咏上倒还过得去,只是刺绣女红一概都不理会。契辛又教他练些气力,所以日以抛球打秋千为戏。那日昼长无事,姊妹二人同到园中去打秋千,那秋千架子,却近池塘边上,绳子多时未换,有点烂了,这慕隐小姐,用力太猛,绳子一脱,掉下水去,虽然被孙谋救了出来,却羞得要死。老太太闻知,来看女儿,安慰了一番。却好契辛回来,老太太与他商议,细细问了宁、魏二人品行学问,意欲将女儿两个赘他二人为婿。特特叫契辛去拜谢他们,探问年庚,已否娶妻。
  当下契辛问了宁、魏一番。回禀堂上,老太太甚是喜欢,就叫契辛去请二人进来相见。契辛重复到园里去请宁、魏。宁、魏不知,遂即跟了契辛进去,从花园山径里穿过,却不是从前进来的路途,过了一道柳堤,便是上房的侧门。只见院子里摆着盆景的花草不少,出了个月洞门,又是个大院子,台阶上便是正房五间,中间挂付泥金八言对子,是前朝宰相刘木亭写的,中间一轴人物,绢本旧的款字模糊,都认不清楚,一边壁上挂着王琅玡的屏字,一边是倪云林的山水,居中挂一盏保险灯,地下摆着些古铜薰笼痰盂之类。天然几上,放着古铜瓶插镜等类,门上一色西洋的线绒帘子。契辛请二人在炕上坐下,自己进房去了半天,听得里面咳嗽声音,契辛先走出来,后面两个垂髫的丫鬟,扶了老太太出来了,二人连忙迎上去拜见,老太太叫契辛搀住,不叫磕头,说:“老身不能还礼,二位常礼罢。”宁、魏只得作了一个揖道:“小侄在此打搅多日,本应早来叩见,实因客边衣帽不周,未敢造次。”老太太说:“不敢当,二位请坐。”宁、魏谦让一回,方坐在对面椅上,契辛侍立在陈母椅后。
  这位老太太,把二人瞧了多时,又细细问了家世,说道:“小女蒙二位搭救,着实感激,但是大女儿性情固执,不特不知感激,反觉自己出丑羞愧欲死,却也难怪其然。老身有个两全的法子,方才小儿说二位尚未聘定妻室,老身意欲将两女许配二位,恰好差肩的年纪相当,真是天赐良缘,小女虽然丑陋,却也知书达礼,勉强配得过的,但不知二位意下何如?”宁、魏听了,慌忙站了起来说道:“名门淑女,当偶高贤,侄辈浪迹萍踪,不敢辱没令嫒。方才池塘边,因闻唤救之声,事出仓猝,性命只在呼吸,所以不及避嫌,把令嫒救出。今若联姻,反被人说小侄是有意搭救的了,实在不敢奉命,望伯母原谅。”老太太见两人推辞,颇有怒意道:“二位如此说法,倒是老身冒失了,世上只闻男宅求婚,老身是倒求过去的,若要不允,叫老身如何下得来场,二位也须想想。”孙谋改口道:“伯母且免动气,便依了伯母的命,也须回家告知父母,再行聘定。”老太太说:“只要二位答应,写封信去通知尊大人便了。老身欢喜爽快,就可择日成婚。”便命契辛同二位到书房中开了年庚,叫村中王先生来择日,这是天定的姻缘,不必看八字的。说罢,立起身来,对宁、魏道:“二位恕老身不能久坐,可同小儿到书房里去谈谈。”扶了丫鬟便进去了。宁、魏此时,尚欲有言,不好意思开口,只得告辞退出。契辛引他二人出了上房,走到西花厅背后的那间书房里,晚饭已经摆上。三人饭后,宁、魏又说起六礼不备的话。契辛道:“这事全是小弟承值,二兄不须费心。”宁、魏也没得说了,想起二女容貌秀丽,态度安详,却也称心,就在契辛书房中,写了家信,告知父母。三人愈加亲密,谈到三更,始各归寝。
  次日饭时,契辛到园中说,日子已择定后天,四位新人,一同合卺。就叫庄客去找裁缝,量了二人衣裳尺寸,连夜赶做袍套,靴帽是现成的,真是富家办事容易。不到两天,各色都已齐全,又放一只小火轮到扬州接仰蠡一房,及龚家母女来镇,族人亲友搭船来道喜的也不少,陈老太太命将上房左右两所房子,作为新房,将契辛夫妇子女搬人两面后进楼房下去住。一切收拾安贴,到了吉期,鼓乐傧相,簇拥着两对新人,拜了天地,送人洞房,那新人皆系见过面的,真是郎才女貌,说不尽的衾枕绸缀缪,镜台偎倚。
  自此宁、魏就在温柔乡里,过了十几天,日则和契辛兄弟游山玩水,唱和诗词,夜则都聚在老太太房中,谈今说古,傍翠依红,把一心要访贾希仙入学堂的念头,早已打断了一半,到底孙谋做人诚实,一日对契辛说起同伴贾希仙失散,对他不起,欲去上海寻访的话。契辛道:“何不早说,这事容易,不必自己去的,但不知妹夫到镇江时,是那一天?搭的是什么轮船?”孙谋道:“是正月三十,搭的怡和洋行轮船。”契辛又问孙谋有无贾希仙的照片,孙谋道:“有是有一张,系三人合照的。”便人房将那照片取出,契辛叫过一个庄客,当面将照片上指着贾希仙的面孔给他看了,又注明了姓名,约莫着镇江到上海的日子,统通交代了他交与庄客,吩咐他到上海,托包探寻访。孙谋又写了书信,嘱他寻着希仙,同他来此商议行止,庄客答应去了。
  这时正是暮春天气,园中牡丹盛开,宁、魏正是新婚燕尔,各人携了各人夫人,到园中赏玩,孙谋触动吟兴,填了首菩萨蛮词,嘱三人和韵。到得晚上,三人和好,送给孙谋过目。正在那里看时,丫鬟来请道:“大老爷二位姑爷去看信。”二人忙到书房,却是湖北来的家信。命他一时不必回去,就在岳母家用功,秋间去应乡试,两信一样说法,像是商议着写的。又说是替他捐了监,宁、魏看了信,倒踌躇起来。契辛不解所以,问其原故,孙谋道:“不瞒吾哥说,弟是原籍广东南海县,淡然是新会,两处文风极好,监生应考遗才,考取却不容易,甚至有人花费了许多银子,买通学台幕友,将姓名补上。若要凭文,随你本领再好些,也无把握。这里头举人进士的抢手多着呢,我们若照样买嘱,心实不甘。独做硬汉,学台又未必取入,不是白走了一趟吗?”契辛道:“话虽如此说,我也听得贵省文风甚好,遗才难考,但是这样考试,用银子买关节,也太说不过去。至如考遗才一层,贵省相沿为例,前年扬州有个樊翰林,放了贵省的学台,说起考遗才来,道是每个幕友,总得送他一两个遗才。樊公为人极其清廉,尚且如此,可见随乡属乡,不能过执。届时二位妹夫,只请进场做文章,此等安排,我去设法便了。”二人听了无言可答,只得写了回信,安慰父母。
  孙谋、淡然回到房里,与妻子说知,并皆欢喜。慕隐劝孙谋用些预备的工夫,孙谋道:“那八股是不消用功的,你却提醒了我,要做一部书,人皆晓得十三经要读的,殊不知道经书,早被秦朝一把火烧尽了,其余多半是后人伪造。我想出许多证据,在肚子里尚未写出,趁着日长无事,要做成这部书,免得那些迂儒,谈三皇,说五帝,弄得浑身束缚,一样事都做不成功。你想京城那些大老,怕不是经书读的烂熟,八股做得极好,及至办起事来,没一样在行。弄到无法,只好请教书吏,为他成案熟些,好照例办。这照例办三字,误尽苍生,现在读书人中了这三字的病尤深,经书照例读,八股照例做,乡会试照例应,没有一件要用心的,及至侥幸得了功名,当了大任,万一和外国人交涉起来,也道是条约照例依,贻款照例出,地皮照例送,岂不坑死人吗?我做这部书的意思,是要先将读书人第一个照例的念头打断,你道好不好?”那慕隐是初次听见孙谋发此狂议,不觉佩服到地。自此孙谋便与契辛说明,在东花厅后面收拾一间书房,和淡然在内编书。淡然编的书,又是一种,他却将中国古来的法度,参考时事发论的。二人有了正经功课,倒觉心安理得。那天功课毕后,二人同到契辛书房闲谈,恰好上海去的庄客回来了,禀道:“包探访得照片上的那个人,是二月初头到上海的,不住客栈,在城里城隍庙前,摆个拆字摊子,过了十余日,便无影踪,不知那里去了。”宁、魏听了,不胜骇怪。正是:君平卖卜虽留迹,少伯豪游无定踪。
  不知贾希仙究往何方,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阻登舟旗丁伙诈 挂招牌铁口名扬
  却说宁、魏二人,听了包探的话,不知贾希仙往那里去了,着实放心不下,又无可追寻,只得听其自然,一心在陈府著书,静候七月里回广东乡试,按下不表。
  再说贾希仙自那日上岸,洗过了澡,正待回船,性急了些,走的快了,可巧前面一个人,提着画眉笼子走来,不合将他笼子一碰,那画眉在笼子里袿膊袿膊的乱飞一阵,那人将贾希仙一把揪住,喝道:“你把我的宝贝吓坏了,和你不得干休。”希仙连忙陪个不是,道:“在下实因轮船就要开,走得匆忙了些,不该碰了阁下的鸟笼子,好在并未碰坏,恕罪恕罪。”说罢,脱身要走,那人索性把鸟笼放在地下,抢上前来,一把辫子扭住大叫道:“你倒说得自在,要想走吗,我这只画眉,是将军衙门里爱大爷送给我的,有人要买,肯出五十两银子,我还不愿意卖给他。今被你这恶煞一撞,把他胆都吓破了,回去定是死的,没得说,连鸟连笼子,你都拿了去,到庄上兑七十两雪花银给我便罢。不是这样,休想开交。”说罢,弯转身子,伸下一只手,提起鸟笼,硬交与希仙,希仙此时,真正无可奈何,要是动蛮,看他的人,不值得一推,又恐跌坏了他,更是不了,只得一手接了鸟笼道:“有话好说,不用揪住。”那人死命不放,定要拉到茶馆里吃茶讲理,希仙思量着,到了租界,碰见巡捕便好说法。岂知那人向租界上一路走来,一直穿到山巷,一个小茶馆里,才把希仙放下。跟前围住了一群人,内中三五个提着鸟笼的,一齐是米色布的夹衫,黑布长袖棉马褂,背后拖着根油松大辫子。看官!你道这些人是什么人?原来都是旗营里吃粮的。朝廷费了无数钱粮,养着他们一无所事,骄惰惯了,不能耕田种地,做工作苦,那人丁滋生起来,口粮不够吃用,只得在街坊上做些没本钱的营生,靠着党羽多,势力大,奈何他不得,所以无恶不作的横行。
  闲话休题,且说贾希仙见那人有了羽党,知道这事不得好散场。将鸟笼在茶台上一放,脱下长衣,把辫子打了个鬏儿,摆个小五手架子,像是要动手的样式,大声道:“众位在此,我是过路的人,无心碰了他笼子一下,并未碰坏,大家请看这鸟,是好好的,他要讹诈我七十两银子,列位听听,可有这个道理?他若不趁早罢休,我同他去见官,任凭官断便了,要是放明白些,总算是我的晦气,出五角洋钱,买碗茶请众位呷呷便罢,我却急待回轮船去,停会轮船一开,耽误了我的事,我是不依的。”说罢,身边摸着,拿出五角洋钱,在茶桌上一掼,把长衣夹在臂弯里道:“列位再会罢。”大踏步走出茶馆。旁边闪过来两个人抄上前挡路,被希仙用手一推,一齐跌倒。原来贾希仙虽不曾习过拳勇,却生来膂力绝人,寻常的人,没有一个是他对手。当下脱了身,如飞的望租界跑去,幸亏方向辨得准,不曾走错,及至到了怡和码头一看,只叫得一声苦,轮船已经开了。呆呆的在江边上站了一会,无可如何,只得缩回,又不敢离开租界,恐怕遇着那班营棍,不得干休,只在江边上踱来踱去。偏偏小便急了,觑着巡捕不在那里,靠着大树解开裤子就撒,将次撒完,背后有人一把辫子拖住。回头一看,正是巡捕,没得话说。跟了他便走,到得巡捕房里,罚出三角洋钱,才得放出。希仙受此窘辱,又失却同伴,进退两难,伸手摸着袋里的银包,只剩得洋钱一圆三角了,还有几个铜圆,恰好够搭个轮船统舱,到得上海。算计已定,傍晚买两个烧饼充饿,又想着没得行李,怕轮船上的人疑他是扒手。想了半天,想出个法子,拿一角洋钱,到洋布店里,买了一条包袱,将自己身上穿的小棉袄脱下包好,提在手里,身上单着件棉袍子,去上轮船,恰好安庆船到码头,希仙跳上去,帐房里买票打个八折,还剩两角多洋钱。船上一宿无话。
  次日午间,船到上海,靠在太古码头,希仙上得岸来,暗说道:“不好,我身边只剩两角洋钱,住不得客栈,万一找不着他们,何处栖身呢?”想了一会,毫无主见,只得上前向人问明客栈所在,寻访宁、魏二人。走到洋泾滨,挨栈探问,那知洋泾滨的栈房,尽是广东人开的,说话难得明白。问他某日某时,有两个怎么样的客人,来贵栈居住没有,他便答道呒知。问了几家,都是这般说。希仙无法,看看天色晚了,自己东奔西走,寻觅客栈,不知不觉,到了四马路。只见香车宝马,络绎不绝,希仙无心观看,觉得肚子饿极了,寻着一个小馆子,上面一块粉匾,三个红字,叫做“近水台”。希仙看那排场不大,踱了进去,叫一碗面吃了,味儿甚好,急奈那面条子寥寥可数,只有几十条的光景,“实在吃不饱,又添了一碗,肚里方才有些觉着不饿了。会起帐来,可巧只要一角小洋钱。细看包里,只剩得小洋一角,铜元三个,着急的了不得。出了店门,一路思想,今宵没处栖身,租界上过不得夜,不如闯进城里再说。
  主意已定,问明了路径,走到小东门,却见一排小户人家,门口都有个搽脂抹粉妖精似的女人站着,希仙不该向他们看了一眼,却被一个妖妖娆娆三十多岁的女人,上来一把拉住,叫声老板进来坐坐,不由分说,死拖活捉的把他拉到屋里。希仙往常听得人说,上海有花烟间,想来莫非即是此地,连忙想退出去,对那女人说道:“我是有正经事情进城去的,身边未带洋钱,不得罗唣。”那女人如何肯信,硬要叫他住下,关了房门,要来替他解钮扣,被希仙一手推开,拔闩欲出,那女人上来一把抱住,浑身乱搜,搜着银包,嘻嘻的笑着拿了去了。希仙正要动手抢他的转来,忽有一个穿短打的男人喝道:“这人是那里闯来的?”就要去叫巡捕,希仙人地生疏,怕吃了亏,只得出去,恨道:“我为何遇着的尽是恶魔,这番一钱不名倒也干净。”
  说不得踱进城去,城里街道却窄了许多,转了几个弯,忽见一湾池水,清涟可喜,上面朱阑曲曲,有些房子,灯光照耀,有些人坐在里面,原来是个茶馆。再转两个弯看见一座大庙,原来是城隍庙,门前廊宇极深,希仙整整的赶了一日,倦极的了,袖统管里取出包袱,就在廊檐下砖地上一摊,倒身躺下,一觉直到天明。庙门开了,里面小道土走出来,看见有人躺在那里,道:”咦!这人又不是叫化子,为何睡在这庙门口,倒也奇怪。”这句话把希仙满肚的凄凉吊上来了,不由洒了几点的英雄眼泪,一翻身爬了起来,入庙瞻仰,原来这庙造的规模宏敞,香烟极盛,把匾对神龛都熏黑了。希仙在殿上徘徊了好一会,只见烧香的,摆摊的,渐渐来得多了。希仙走下殿来,看热闹,到处走了一遍,腹中饥馁不堪,忖道:我这会真是要讨饭了,又忖道:且慢!我与其忍饿,不如忍冻,现在春气融和,棉袄可用不着,何不脱下当几个钱使用,寻着孙谋、淡然,便有法儿。想定了主意,随即走出庙门,依旧到睡觉的地方,脱下衣服,觉得紧身上有物碍手,摸出一看,原来是一个双噃口威的马表。记得在镇江上岸时,宁孙谋借给他看时辰的,因为经着不如意的许多事,加之心中着急,就把这事忘了,幸喜没有被花烟间的女人搜去。说声惭愧,好仗着他度日子了。细看这表,约莫着值五六块洋钱,因把衣裳仍旧着上,走到当典里去当表。那当典里的朝奉,是个徽州人,年纪六十多岁,带副老光眼镜,取表看了多时,把钥匙开了七转半,把表摇了一摇,摆儿才动,说道:“你这个表,要当多少钱?”希仙伸了五个指头道:“当五块,我是八块买的。”那朝奉摇头道:“不值不值,这是个老表,原底子只值五块,多时不修,走的慢了,时辰是不能准的,要当只值两块。”希仙道:“那却太少,也罢,我是急要用钱,你当给我三块罢,我不久就来赎的。”那朝奉不肯,好容易讲明白,当了二元七角,叫中班去写当票,又是多时,才把洋钱当票交给希仙。此时希仙饿得没法,只好忍耐着,出了当铺,找个素面馆,吃了点心,又到租界上去寻宁、魏。一连寻了三日,不曾寻着,洋钱用去了一小半,想要找个暂时糊口的事业做做,且安顿了身子,再寻宁、魏二人。
  原来贾希仙在上海是举目无亲的,不比宁孙谋有银行中往来的熟人,魏淡然有个胞叔在海关上,所以希仙必要寻着宁、魏,方有保人可进得学堂。再说他此时欲做些糊口的营业,却也无事可做。那天在城隍庙里游逛,只见一簇人围着,不知在那里做什么,挤人里面去一看,原来是个拆字先生的摊子。希仙听他所拆的字,乃是随口胡编的,有个女人走来,拈了一个字,那先生展开一瞧,把笔在粉板上写了个吾字,对他问道:“为的什么事?”那女于道:“我的一根簪子失掉了,请问先生可找得着找不着?”他就把吾字分做两截,写了个五字道:“你这簪子,是初五日失去的,是不是?”那女子道:“不错,我初五日逛愚园失掉的。”他又写了个口字道:“你失掉了簪子,有些口舌,这五字底下不是个口字吗?如今要寻这簪子,须要到愚园梧桐树下去寻,这吾字加个木字,便是梧桐的梧字。”那女子无言,付了十四文铜钱去了。希仙忖道:原来拆字如此容易,这营生倒可以做得,想罢,便去买了几尺洋布,做了撑棚,买些纸墨笔砚粉板,一切置备好了,与道士说明,借庙里阎王殿前一块空地,摆起摊来。又借了香伙住的一间耳房住宿,每日租钱三十文,晚间拣那容易拆的字写好,一卷一卷的卷起来,招牌写的是贾半仙拆字。谁知一连三日,没人过问。第四日,吃中饭的时候,希仙正待收拾摊子去吃饭,忽见一个人跑得满头的汗,走到摊前,拈了个字卷,交给希仙。希仙打开一看,是个背字,问他何事,他道:“我是龙华镇上的人,同了儿子来城探亲,走到西门外,失散了。”希仙呆了一呆,把笔在板上写个“北”字道:“你儿虽是在西门失散的,却要到北门去找,这背字上半个不是个北字吗?底下是个肉字,是骨肉相逢,那肉字的匡子,像个城门洞子,中间两个人字,令郎在北城门门洞里,还有人陪着他呢!”那人听罢,急急的跑去,未曾付得铜钱,希仙叫他回来付钱,他已是去的远了。希仙自言自语的道:“今天第一遭发利市,又碰着这个冒失鬼,一文不付,真是晦气。”只得收了摊子,在那香伙房里安放好了,找个小饭店,吃过了饭,仍旧摆摊。才将棚子支好,抬起头来,忽见那个前来拆字的人,走进庙门,他背后跟了一群人,蜂拥而至,希仙忖道:不好,这是来打招牌了。顾不得摊子,立起身来,望后门逃走出去。正是:时乖不遂营生愿,运蹇偏逢扫兴人。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走越峤志士悲穷 入端溪新词惹祸
  却说贾希仙,见一群人拥进庙门,吓得逃走了。那人背后追赶喊道:“贾先生,不要跑,我们是来送匾的。”希仙听说送匾,想道:莫非我拆的字尚准,停了脚步,问其原故。那人道:“贾先生,你拆的字准极了,我依了你的话,走到北城门门洞里,可巧我那舍亲,领了我的儿子进城,你不是个铁口吗?我因急着要寻儿子,连课金也来不及付,如今补还你课金,再送你一块匾,扬扬你的大名,快些跟我回去。”希仙一听大喜,方才跟了他,回到自己摆摊的所在。只见有七八个人,在那里替他将招牌挂起,上面加了一条红布,写着三个字,叫做“赛铁口”。放起一挂三百头的鞭炮,那来拆字的人,拿出一百四十文钱酬谢他,登时看的人围满了,听得拆字灵验,内中便有几个人想出些未来的事,拈个字卷要拆。这日希仙直弄到天黑,不曾住口,摊上的钱摆满了,约莫着有两吊钱光景。道士听得他如此利市,也走来呵奉他,请他在庙里吃饭,自己房里住宿,叫香伙来替他收了摊子。自此希仙倒也得所,拆字的生意甚忙,传扬出去,连租界上都晓得贾铁口拆的字准。
  一日天晚,有个人来到道士那里找他,头上带着外国帽子,身上穿件竹布长衫,脚上一双外国皮靴,见面道:“这位就是贾先生么?我们老爷请你去拆字。”希仙道:“今日晚了,不拆。”那人道:“你务必要去走一趟,我们老爷的课金,不比寻常,至少也有一两块呢。”希仙本不肯行,怎奈道士在旁撺掇,没法同他去的,那人一路上想出些闲话来,同希仙扳谈。又说他老爷是湖北人,姓魏,在海关上当翻译。因为在堂子里娶了个姨太太,如今跟了个人逃走了,要去追寻,所以请你拆字。贾先生,你字是拆的灵的,但这桩事,你虽晓得些来历,劝你也不必直说。倘是这姨太太再进门,大太太便没命了,实在会挑唆主人,闹得上上下下不得安稳,随他去了,倒还干净。希仙听他说老爷姓魏,是湖北人,心上一动道:“不错,从前淡然说起,他有个叔父号子明,在上海海关上做翻译,莫非即是此人,见面倒要探问探问。”又听他说了那番话,知道这姨太太逃走,一定有些关节在内,随口应道:“我晓得了,你请放心。”那人着实欢喜道:“你只不要直说,我便请我们太太,私底下再多多送你些钱。”希仙道:“那倒不在乎,你替我雇部东洋车罢,实在走不动哩。”那人连连答应,雇了两部东洋车,同到后马路如意里二巷。
  到了门口,那人领着他推门进去,原来那房子是五幢楼房,两旁共是四幢厢屋,那人领他到西厢房里坐着,去禀主人。坐了半天,重见那人跑下楼来,说:“老爷叫请先生上去问话。”希仙跟着那人到了上头屋里,望见里面一色的外国桌椅,中间桌子上,蒙着一块雪白的洋布,那老爷靠在外国皮躺椅上,口中衔着一支吕宋烟,也不立起招呼,叫他在桌子旁边坐了。煤气灯照着满屋雪亮,那魏子明看他不像个拆字先生模样,便问道:“足下青年儒雅,为何却来此拆字?”希仙道:“我是湖北兴国州人,因约了同学宁孙谋、魏淡然到上海游学,中途失散,没得旅费,借此糊口的。”那魏子明便问这魏淡然是那里人,希仙就把淡然的家世叙了一番,那魏子明道:“这样说,他是我的舍侄,如今在那里?”希仙听说,连忙立起来作揖,口称“世叔”。那魏子明是洒脱惯的,只将手一拱,重复坐下。希仙又将镇江失散的原故,述了一遍。魏子明便问希仙在湖北那个学堂读书,西文有几年的程度。希仙一一说了,子明问他几句外国话,希仙都答对得来,子明就请他住下,叫人到城隍庙里将他行李搬来。希仙道:“不瞒世叔说,行李是掉在船上了,庙里一无所有。”子明听了道:“这倒干净,我替你置备些罢。你要想进学堂,是个有志气的,但是上海的学堂虽多,现在不是招考的时候,你在此住几天,我写一封信,荐你到广东肇庆府新办的学堂里去,当个师范生罢。我原籍本是广东新会,在贵省多年,你说我舍侄是湖北人,却不对了。”希仙谢了子明,就在他寓中住下。子明晓得拆字无用,也不提起逃妾的事。过了几日,子明替他置备了些衣服铺盖,送他五十元川费,叫他去搭广利轮船,先到省城,又写信嘱托省城广府前一个玉器铺子里的周掌柜,指点他搭船到香山去。希仙别了子明,上船去了,这里子明一面差人到镇江,去打听淡然消息不提。
  且说希仙上船后,连日遇着大风,船上人人躺倒,茶水饭食,一概都无。他自己尚能挣扎起来,到外面看看海景。只见浙江的普陀山近了,那海中惊涛骇浪,似雪白的一条匹练卷来,不敢久立。进舱去了,觉得眼花头晕,一般的躺下。过了两日,到得香港,船也停了,呷些粥汤,觉得精神爽快。想到外面去逛逛,斗然来了三四个广州人,赤了脚,穿一身不黄不黑的短裤褂,问他道:“你吸鸦片不吸?”希仙道:“我不吸,你为什么问我?”他道:“你不吸,我不信,要得查查。”说罢,就在身上乱搜,闹得希仙无明火直冒,用力一推,几个人一齐跌倒,口中喃喃的咒骂着出去了。希仙看此光景,知道又是祸事到了,然亦无法可避,只得听其自然。停了一会,一个高大的英国人走来,带顶兵官的帽于,背后跟着几个广州人,那英国人打着英语问:“这人的鸦片烟放在那里?”那广州人就在希仙的褥子底下,取出一小罐鸦片烟来。希仙见了骇异已极,不由得心中突突的跳。原来前次搜烟的人,身边原带好烟罐,见希仙翻了脸,就将此罐趁势放在他褥子底下,这种办法,叫做栽赃。没有到过香港的人,往往吃他的苦头,晓得其中弊病的,便将那来搜鸦片烟的人身上,先搜一遍,方可放他进舱。
  闲话休提,再说希仙见那英国人拿了烟罐,就有几个广州人,簇着他叫他上岸,希仙不知所以,问道:“这是什么缘故,我本是不吸烟的,这烟罐不是我的,就便有了烟罐什么要紧,为何要叫我上岸?”那广州人道:“你不必管,上岸自有好处。”希仙料着动蛮也是无益,且同他上去,看是如何?便又说道:“我上去不妨,但我这行李交与何人?”那广州人道:“我们替你拿上去。”就有两三个人,替他掮了行李,一同上岸。那英国人在后面押着,到了一所大洋房前,看见上面牌上写着:“拿获火匪一名,记名提督某某。”希仙忖道:原来这样大的官儿也可拿得,区区被他拿来,更不算屈辱了。只得俯首跟了他们进去,到得里面,堂上站了半天,就有外国官出来审问。希仙勉强打着英语分辨,英官要罚他一百元,他说我只有四十元川费,外国官不信,叫他打开箱子来看,就将他箱子里的衣服拣好的取出,约莫着有五六十元的价本,又叫他将现洋补足。他没法,只得伸手在袋里摸出钞票四张,是汇丰银行香港通用的票子。
  原来贾希仙因为镇江上岸,带的洋钱少了,吃过苦头,这回特特换了钞票,放在身上,预备到香港兑用的。如今又被外国官取去了,那外国官因他罚款已交出,便命他出去。希仙满肚皮的不服,又无可如何,只得手提着空衣箱,掮着铺盖,走到岸边。幸喜广州船尚未开去,仍旧找到自己住的那间房舱,叫茶房开门进去,就有好些人来问他,如何出得来的,他一一说了。内中有个广州府人,是两榜出身,在京里当主事告假回来的,对他说道:“你还算是徼幸的了,要是洋钱不够赎身,须送到外国去作苦工,那才没得命哩!这是外国人专利的,船到香港,不管你搭客是什么人,总要去买他本国有牌子的烟,方准吸,若是自己带了烟,被他查出,便是祸事临头,我们不能自强,可为痛哭流涕,况且你不吸烟,这分明是栽赃,更加冤枉。”因又把栽赃的缘故,说了一番,叹息而去。希仙坐在房舱里纳闷,想道:我恁的这样磨难多,如今到广州去,怕又要流落的了。虽然有魏子明的信,可去找那周掌柜的,但是他一个做生意的人,未必能如魏子明那般待人,他若不肯借钱,如何到得香山?踌躇了半天,想不出法子,摸摸袋里,只有二三十个小银角子,开箱一看,只剩几件布衣服,叹了口气,躺下。
  到了次日,船到省城珠江里停着,就有小艇子上的人来觅主雇。希仙搭上小艇子,到了中和栈水码头,上了栈,打听房价,原来每日要一钱八分银子,吃饭在内。住了一宿,次日一早起来,带了魏子明的信,去找周掌柜的。走了无数的错路,才走到广府前,找来找去,找不到那个玉器铺,问问左近的邻居,都说这铺子是前月关门的,因为亏空大,收歇了。希仙又问这周掌柜的住处,却没人晓得,希仙无奈,只得回到客栈,寻思无计,只有且到肇庆再说。当日就访问客栈中的帐房先生,到肇庆有无便船,船价若干?他说:“木轮船天天开的,你若要去,只消八角洋钱。”希仙听了大喜,原来他身边还有两圆几角小洋,当即算还了房饭钱,上了木轮,不消两日,已到肇庆,找个客寓住下,取出魏于明的信来细看,上面写“端溪学堂总教习朱了凡先生台启。”原来这学堂是肇庆城里大富户邝如舟开的,邝家世代经商,这如舟专办外国五金器具,在上海开了两爿五金店,又开一个铁厂,有二百万家私,为人疏财好义,独捐二十万银子,办这个学堂,请的这位朱了凡先生,是浙江义乌人,向在广雅书院掌教,大有名望,是个不喜新不厌旧的。且说希仙来到学堂,要拜朱总教习,只见那学堂规模宏敞,头门口一样有门丁站着。希仙擎了名帖和信,交给门丁,说明来意。他说:“早半天,朱大人有公事不见客,你饭后四点半钟来罢。”希仙没法,只得依旧回至客寓,看看到得四点半钟,再去探问时,果然那门丁肯回了,进去好一会出来,说声:“请!”希仙跟他进去,走到讲堂后面,三间正房,上面挂个金字牌子,叫做总教习室。希仙走上阶去,见那朱先生已在中间,让他进房,希仙连忙下个全礼。这朱先生却谦和得极,已看过信,晓得来历,就说道:“我这学堂里,是极顽固的;华文功课,居十之七,西文功课,止十之三。师范生每日要五个钟头教学生,两个钟头上自己的西学课,辛苦得极,你能做的来,明早就拿笔砚来,补做一篇文章,附入师范班便了。”希仙到得屋中,看见他桌上所堆的,尽是些《近思录》、《呻S吟Y语》之类,心中已不耐烦。今听他所说的话,知与自己意见不合,然既到了此间,正是进退两难,只得答应道:“悉听吩咐,都可勉力做去。”朱先生道:“好极了,你明早七点钟到堂,不可迟误。”说罢送客。
  希仙走出,一路筹思自己的旅费不够,如此一耽搁,倒有些尴尬了。到得客寓,没法取几件布衣服,当了来作用度。次日赴学堂应考,题目是个用夏变夷论,只得说了些违心的话,敷衍了四百多字交卷,那朱先生带上老光眼镜,摇头摆尾的,看了一遍道:“你文气尚清通,今日就搬进来罢,每月六两银子膏火,如考得前五名,另外有奖赏。切不要学我那学生魏子明,沾染了满身西洋习气。”希仙听了,才知道子明是他学生。当下回寓,算清了房饭钱,将铺盖搬入学堂,住了十三号的卧室,拜见同学,原来共有八人,内中一大半是广雅书院肄业生调过来的,只有顺德余谨号力夫,高要来华号孟实,香山邓非欧号亦虚,是学堂里出身,懂得些普通学问的。希仙一一见过,与余、来、邓三人颇谈得来,便问他们学堂中如何规矩。来孟实道:“这学堂是极腐败的,程课名目虽多,毫无实济,教习吃花酒,学生赌铜钱,种种说不尽,你和他们共了些时,就晓得了。我们功课定得虽严,骨子里头,却是希松的。我和力夫、亦虚来此不上一月,正在此商议改图,却好你来了,大家商议商议。”这几句话,希仙极中听,就和他们打成一伙,自此日则上课,夜则四人聚谈。
  到了礼拜那天,学堂停课,希仙闷坐无聊,独自一人走到阅江楼上眺望,心上有些感触,题了一首《满江红》的词,就在那楼间壁上,用铅笔写了,注上自己名字。可巧本省学台李宗师考完了西北江各属回省,路过肇庆,有些襄校的幕友,上楼闲逛,看见这首词,为他做的好,录了回去。途中无事,和学台闲谈,说起这首词来,那学台便问:“是首什么词?取来我看。”幕友即将录下的词稿呈上,不料李宗师是个老翰林,一向讲理学的,看了这首词,勃然大怒道:“那里来这样的孽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我是要好好的办他个罪名,叫那些新党知道才好。这名字熟得极,是那里见过的,哈哈,不错,朱了凡前辈,对我说过,他新收了一个师范生,就是这个名字。唉!你们何不早些对我说,省得许多转折,把他顺便带到省里问罪,岂不是好。”那些幕友吓得不敢则声,李学台到了省城,袖了这首词,去见谈制台。这谈制台名铸凤,也是翰林出身,吏治极为整顿,如今年纪老了,有些怕事。当下听了李学台的话,看了那首词,却不敢怠慢,忙行文密提端溪学堂的师范生贾某究办。
  且说朱总教最怕的是新党,恐怕连累到自己,那天正在那里较阅课卷,阅得头昏眼花,忽然接了这个文书,登时面无人色,身子望后一仰,竟昏晕了去。正是:平地风波新党起,青天霹雳老儒惊。
  不知贾希仙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解叛犯江中遇盗 破阴谋海外逃生
  却说朱了凡靠着椅背歇息了一会,渐渐苏醒,思量多时,叫人去请余力夫、来孟实、邓亦虚来。三人既到,朱了凡颤着身子道:“听说你们三位,和那新来的贾希仙谋逆,可是有的?”三人大惊道:“这话从那里说起,我们不过萍水之交,大家同学,谈论些学问,这是有的,谋逆之事,影子也没有。”朱了凡道:“他有一首词,你们看见没有?”三人齐道:“未见。”朱了凡道:“未见就好,你们既非同谋,我如今将这贾生交给你们三人,可去陪伴着他,暗中监禁住,不要放他出门,我如今到府里,去将这事弄明白了,回来再说。”三人连连声诺退出,就找着希仙问道:“这几日我们太疏阔了,听说吾兄新填了一首词,请教请教。”希仙道:“我向来不工填词,前礼拜日,找不着三位仁兄,独自一个到阅江楼上闲眺,偶然兴到,学填一首,正要奉求斧政哩。”说罢,就在书桌抽屉里,取出草稿,三人同看,原来是一首《满江红》。词曰:
  望绝天空,有几只暮鸦叫黑。看无数帆樯到此,围环城蝶。夷夏纷争愁北虏,英雄割据思南越。剩江山如画入危楼,烟云灭。海潮涌,湾横一。星球簇,岩分七。问南州斗大,何当饵敌。若有人兮吟啸异,登斯楼也胸怀阔,想虬髯毕竟王扶余,应投笔。
  力夫读了一遍,对来、邓二人道:“这词也无甚叛逆的话,怀古感今,文人常事,为何那样张皇?”希仙听得他话中,有些蹊跷。连忙问道:“什么事?”力夫道:“吾兄这词极佳,但不该题在阅江楼壁上,如今被人看见,道你谋逆,只怕祸事就在眼前,现在官场专喜挑剔文字,株连新党,现在总教习已到府里去商量拿你问罪,叫我们监禁着你,这样学堂,岂不是个监牢么?我们在此,亦无甚意味,不如一同逃走了罢。”希仙道:“原来如此,逃走使不得,连累三兄,尤觉不安,一身作事一身当,他要问罪,我自有话应付,不妨的。”三人力劝他走,希仙决意不肯,三人无奈,只得每人送了他二三十个金洋钱,以备监里应用。希仙收下,停了一会,府里两个差人,来将希仙锁套着脖子便走。徐、来、邓跟去打听消息,在衙门口花了些小费,传出信来,方才晓得这希仙要解到省里去审问。三人回到学堂,气愤不过,写了一封信,辞退出了学堂,约会着一同进省,设法营救贾希仙不提。
  且说希仙在监里过了一宿,明早知府派了两个护勇,两个差人,押解起程,枷锁郎当的上了船。自己也不知犯的甚罪,长叹了一声,横了心肠,以待天命。看看走到半路,迎面来了一只大船,将这船一撞,险些撞翻,忽然跳了四五个彪形大汉上来,手执利刃将那两个护勇一刀一个戳死。差人吓得缩做一团,那强盗拿绳子把他手足捆好抛入江心,把贾希仙背负了去,此时希仙又是一种惊讶,自己横竖是预备着死的,倒也不惧。那强盗将他安放在后舱内,去了枷锁,另用绳子绑他在一张木椅上,也不奈何他,把船向着来的路摇回去。
  原来西北江一带盗风甚炽,白昼劫掠,是不奇的,遇见兵船,竟用枪炮开仗,也互有胜负。这回盗船,可巧碰着希仙,将他劫之而去,直驶到高要乡里,船才停泊,六个大汉,将打劫着的木箱十只,挑了上岸,将希仙放了绑,叫他同走。希仙见此摆布,知道并不是要杀他的,要想看看强盗的行径,便跟了他去,走了无数路程,看见一座山里面,有好些人家,那些大汉抬箱走入一座大庙里,希仙也就进去。只见这庙内聚集无数的人,两廊枪杆,摆了无算,那挑箱子的大汉,引他同到大殿上。只见五个人都是外洋装束,看见箱子,一齐迎了上来,说声:“辛苦!你们就抬到后面去埋了罢。”那抬箱子的大汉,指着希仙道:“这是肇庆府里解进省的犯人,谅来有些冤枉,所以救他出来,他自己愿意来的。”那西装的人,就来拉着希仙的手,走到殿旁一间客座里坐下,问起姓名籍贯,犯的甚事,希仙一一说了。那西装的人,共是五位,希仙也就问他们姓名,拉手的答道:“我姓东方,名黑,表字仲亮,向在澳门开个药铺;那胖的姓卢名,表字大圜;那瘦的姓邝名强,表字开智;那长髯的姓欧名大中,表字孟核;那面上有块伤痕的,姓宫名清闺,表字侠夫,都是读书人。我们遭际与吾兄不同,却未受过官府的气,只因自己立了个志向,要想为中国的百姓吐气,所以有这番举动。吾兄愿意人会否?”希仙道:“诸兄究竟是何意见?白昼劫掠客商,盗贼行径,弟却不敢奉教。”东方黑辩道:“我们虽然不肖,却不至于打劫客商,吾兄误会了。”希仙道:“方才十个箱子,不是打劫来的么?”东方黑道:”那是我们费了无数心力买来的,内中有要紧的东西,慢慢和你细讲。倒要问问吾兄,现既得罪了当道,意欲何往?”希仙道:“我却愿去认罪,只是徒死无名耳。”东方黑道:“这话不错,我们的主意,是要据广东独立,现今聚集了四五百人,没人统领。天幸吾兄来此,情愿推你为主帅,一听立法便了。”希仙心里自思寻道:我要回省,决无幸全之理,不如借他们的力量,做番大事业,成则不必说,不成便逃到外洋,结识了几个同伴,总有法子的。想定主意,便问东方黑据广东的计策,东方黑一一说了。原来那箱子里是炸药,要想凿开地道,轰去几个衙门,便好乘乱起事。希仙摇头道:“不妥不妥,就便得了城池,四面的兵,围困起来,那都是死的。纵有本领,外国人近在咫尺,扰害他的商务,岂肯于休,那时更是走头无路了。”东方诸人便问道:“主帅有何妙计?”希仙附着东方黑的耳朵说道:“如此如此!”东方黑大喜,当日希仙便改了西装,入伙不提。
  且说广东谈制台听了李学台的话,要提贾希仙去办罪,后来接着申文,知江中被劫的事,只得饬广肇两府会同严缉。那大在冠冕楼上宴客,大宪齐到,人席后,督署里送来一角照会,是香港总督的。内说贾某要据广东,求他保护,让与利益,因此事关碍和局,所以前来通知,可早作准备的话。制台看了,递与抚藩看过道:“这些小丑真是活的不耐烦了,造反是这样容易的吗?”那藩台姓章名士杰,倒是机警的人,便禀道:“大帅不可疏忽,到要调兵防守,一面到四路搜查,料想这些人总在左近,肘腋之患,是极可怕的。昨日司里还听见谣言,说有强盗,要用炸药轰去几个衙门呢?”谈制台只是不信,好像没有这事一般,当时席散无话。除了制台,那些大员却都是战战兢兢的。官场就有谣言,有个典史说曾做过一梦,看见什么册子,这谈铸凤是要在广东殉节的。背后纷纷议论,弄得人心惶惶。制台问他亲信的属员,这炸药如何能轰去衙门,那属员就命人到火药局去取些炸药,拣一间空房里,种火点上,只听得暴雷一声,那房子就抬到半天云里去了,有些残砖败瓦,雪片的四散落下,制台见了,才有些惧怕起来。只得调了一营人,把自己衙门团团围住,以防不测。幸亏章藩台和抚台商议了,叫统带张国超调五营人马,四城巡逻,又调来两只兵轮,在珠江上下巡缉。隔了几日,果然在一只小船上,搜出几桶炸药,捉住了三四个人,从此便防得紧了。
  那贾希仙见计策不行,与东方黑诸人商议,那些人本是毫无主见的,就欲率领这四五百人和官兵开仗。希仙只是摇头道:“如此胡做,徒伤人命,一定不得成功,我想我们中国,是住不得的了,莫如逃往外国去,将来再图机会罢。好在大家懂得西语,像这样的事,外国是没甚大罪的,还许保护我们哩。这些手下的兵士,趁早叫他们散去,叫他们安分务农去罢,跟着我们徒死无益。”东方黑诸人听了,大家点头称是,便聚齐那些兵士,将此意与他们说知,叫他们暂时散去,将来用着他们的时节,再行招集。这些人本是有家业的,却被东方黑说动了,舍命跟随,如今事既无成,听了东方黑的话,便都纷纷散去了。然后贾希仙和东方黑等六位,连夜整顿行装逃走,径赴香港,搭了德国轮船向新加坡进发。看看那外国待中华的旅民,实在作践的利害,说起亚洲同种,只有日本是个强国,便折回上海,搭了大阪公司的轮船。不多几日,到了东京,就想找着中华的几个学生,商量托足之地。
  一日正在客寓大家商量,忽然来了三个人,一色华装,一口的北京话,彼此道了姓名。那三人道:“我们是在此留学多年,合了几十个朋友,凑钱定下一所房子,在神田区骏何町,专接中华来的同志朋友,如蒙不弃,便搬到那里去住,商议大事。”贾希仙虽有些疑心,但听他说得恳切,便应允了,那三人请他同去,看定住处,再搬行李,于是一同走出客寓门,马车四辆,已在那里伺候了。六人上了车,经过的路,苦于一处不认得,看看前面,那三人的马车已不见了。到了一个热闹所在,有所大房子,像是衙门式样,那马车便停下了,请他们下车。正待问个明白,却见里面走出几个人,拉住他们的手,向内便走。到得花厅上,却有一个中华人,带着红顶花翎,坐在炕上,六人方才晓得,这是个使馆。贾希仙自己明白,上了圈套,只得挺着身子,上去厮见。那钦差并不睬他,叫从人押着他们跪下,六人如何肯跪?那些从人便将木棍来敲腿弯,没法跪了。钦差大声喝道:“你们这些死囚,见了本大臣,尚敢无礼,你们在中国,要想造反,又造不成,为何逃到此间,出我中华人的丑。现今被我拿住,有甚话说?”希仙道:“我们造什么反?你也是我们同类的人,骗了个功名到手,就平白地冤屈人,也该摸摸自己的良心才是。你有本事就杀死我们便了,何必用这等鬼蜮伎俩,将本国的人骗来糟蹋一场?”那钦差听了,气得暴跳如雷,将一张照片掷下道:“你们还要抵赖么?广州的案子发作了,找是奉旨拿你们的。”说罢,便叫人将他用镣钉了,锁在后园马房里。
  原来这钦差姓吴,名广乐,表字醉穆,是个候补道放出来的。向来志气不凡,对着知己的朋友,总说要马革里尸,却于文墨上不大讲究,将裹字念做里字,人家听去倒像是说的一句外国话,不懂得请他写出来,他就写了“马革里尸”四字,那朋友只忍着笑,敷衍过去。这番接着广东移来的文书,要他访拿叛党,亏他用计,哄骗贾希仙六人,到得使馆。但是日本国的规矩,不准外国人在他国内拿人的,他想来想去,总是没得法子,将这六个人送回中国,虽则圈禁在馆里,终究奈何他们不得。幸喜他有个华友,是浙江绍兴府人,当刑名出身,姓赵名业表字蔼人,足智多谋。醉穆遇着疑难的事,总是他出主意的。这事正在没法,猛然想起,何不去请教赵蔼人呢?便提了一枝长杆旱烟袋,踱到赵蔼人房里来。其时已是饭后三点钟的光景,那赵蔼人尚睡在被窝里,他家人揭起半边帐子,对着他的面孔喷烟。原来这赵蔼人是个大瘾头,不喷足十来口烟,犹如死人一般,拾不起身的。醉穆等候多时,他才渐渐苏醒,抬起眼皮,看见东家坐在那里,惶恐的了不得。醉穆叫他家人退出去,将贾希仙等六人拿住,没法送回本国的话,和他说了,要他用计。他想了好一会,披衣坐起,一面说道:“这事却甚难摆布,不如用药将这姓贾的毒死了,用水银敛了尸,只说是馆里的跟人因病而死,棺木送回中国的。把那五个人软禁在此,照会外务部,和日本钦差商通办法,待他们议定,我们便可卸肩,这样方不得罪人,将来叙功得个记名也未可知。钦差以为何如?”醉穆听了他的话,不觉心中大喜,也不等他起来,匆匆的依计办事去了。正是:杀人须仗良平计,功狗还亏幕府才。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脱幽囚海岛漂流 困攻苦馆中卧病
  却说贾希仙等六人,锁在那使馆的马房里,弄得秽气触鼻,刻不可耐。过了一晚,次日早间,忽见马夫在窗外刷马,他便心生一计,用铅笔写了洋文,叙他来历,及被禁的原由,给马夫五个金镑,托他将这书寄到控诉院去。马夫始而不肯,继因贪财答应了,午后回对希仙说:“那信已交给下议院的议员了。”希仙知道可望脱离此厄。是日六人饿了一天,到得上灯时,又有人将希仙拉出,另送到一间屋里,随手将门锁起。这屋却比先前那屋里洁净,摆设着床帐桌椅,那桌上有四色点心,都是现做的,热气犹腾,希仙饿极,取一块糕,咬了一口,猛然想起,我将那使臣顶撞过的,岂有好心待我。莫非此中藏有毒药,不可不防,便连忙将口中的糕,吐在地下,觉得口中发麻。暗道:却被我猜着不错的。心头火起,将那四盘点心一起倒在地下,践踏的稀烂。到了半夜,有两人打着灯笼来开房门,希仙躺在床上不动,那两个人只道他已死,正要将他抬出去,装人棺中。希仙猛然立起,吓得两人大叫一声,昏晕倒地。希仙暗笑不止,转念一想道:不好,外间不知两人是吓死的,倘然说是我谋死的,倒觉有口难分,须得救他醒了转来,看他们如何摆布我。于是把那两人身体翻来翻去的运动了半天,却渐渐的醒转来。希仙走近身旁,问他来意,他两人听见希仙会说话,才知道他未死,却不肯说出来意,只说道:“我们是来看你的,没甚事,请你睡罢。”这是将好言安慰他,好锁他在里面的意思,希仙既人牢笼,也难插翅飞去,只得由他两人,仍旧锁在房中不提。
  再说吴钦差听说贾希仙未死,正在思量迫他仰药自毙,却好外务大臣中村监辅来拜,只得请见,既人座,说起贵国有贾希仙等六人到此,闻在尊馆,烦请来一会,吴钦差哑口无言,只得答道:“没有这六个人,阁下错听了。”那中村监辅也不多言,将袖里藏好的贾希仙诉呈,交给通事念了出来,吴钦差不敢再辩,连忙站起赔罪,没法的叫人请了六人出来。那知锁镣未除,大为中村监辅所责,说完了几句话,立刻立起身来,不别而行,带着六人去了。吴钦差怀着鬼胎,好容易托了人去说项,才得没事。
  且说贾希仙等六人,到得法堂,略略审问几句,登时放出。六人商议着,东京不可久居,恐遭暗算,好在身边带的金镑尚多,要想到美洲去做些事业。就搭了布哇的轮船,望前进发,走了无数海程,忽然的轮船机器坏了,飘飘荡荡,淌到一个岛边,好容易收住,就在那岛边修理。船上就有几个日本人,放划子去游览,希仙得知,便与他们说通了,约着同伴五人,一同上岸闲耍。到了岸上,却是好一个热闹所在,六人随意逛了几处,走入一个大寺院里。原来这岛民是犹太国种,奉犹太教的语言文字,和希腊相近,后来美洲人到过岛中,教他们些英文,因此懂得英国话了。酷信宗教,喜造寺建塔。
  且说这寺中一座尖方塔,矗立云霄,是岛中极高的宝塔。邝开智身躯矫捷,先登上梯去,五人徐徐而上。到得顶上一层,只见有一块石刻,砌在墙里,循文摹拟,原来是拉丁文,写着“仙人岛第一金光塔”八个大字。希仙猛然想起,小时听见父亲时常说这个仙人岛,不料此岛果在此处,我不如在此做些惊人的事业,倒还容易。美国能人多,未必用着我们。一面想,一面走出栏干前一望,只见沧海茫茫,那岛在海中计算起来,真是太仓中一稊米,远远看见,有一只轮船冒烟,希仙说道:“不好,我们快些走罢,不要被轮船开走了。”大家一齐下塔,赶到岸边,那只小划子不见了,远望大海,不见有一只船停泊,六人齐声道苦。东方仲亮道:“这回飘流在此,永远不得到中国的了。”凄然泪下,希仙道:“吾兄不必过悲,我们既到外洋,本是不想回家的,有本领到处可做事业。这岛土地膏腴,山势雄壮,看来农业可兴,矿产是一定有的,我们替他开些利源,将来兴旺起来,那怕美洲、日本不来通商,便是我们出岛的日子了。我的志向尚不止此,做到那里再说。”五人听了,始免愁烦,大家欣然走到热闹处,要寻个客寓住下,那知岛中却没有客寓。打着英国话问他们土人,都说没处住宿。最后走到一家珍宝铺里,问那管帐的,他说:“客寓是没有,你们既是外国人,却不是浪子,就在小店住下罢。”
  原来这岛中风景最好,不许有闲荡的人,要是不勤俭的,就叫做浪子,这浪子是没人睬他的,往往饿死。还有一般好处,买物向不用钱币,譬如一升米,便可换几尺布,只因这岛是科仑坡探地美洲的时节,一个失眼,不曾去探,后来美国虽有几个人到得岛中,都不能出去,所以从不得与世界交通。岛中出的物产,却够岛民使用,那岛民无不,性质纯良,不晓得争夺欺骗等事,没得什么君主、民主、官府百姓之分,总之只有教主。教主即民主,他手下有百十个徒弟,就同官员一般,岛民有和人过不去的事,须要他判曲直的。男女结婚,没有一切繁文,两下情愿,就做夫妻。田地照岛中的人数派匀耕种,没有多种些的,也没有少种些的,收一石稻,只须供给教主一升米。教主住的房子,名为神宫,像中国的怫殿一般,金碧辉煌,幡幢招豋。那些教徒散住在各寺院,元旦须要到教主那里朝贺,就同中国的官见皇上一样。那教主一般的有妻室,教徒也是娶妻生子,与中国的和尚不同。他们等奉的耶和华,是个画像,也有地狱天堂之说,大都荒诞不经,莫可究诘。岛民却一心皈依,礼拜的人甚多,那希仙不知就里,要想在这岛做些事业,只怕有些烦难,况岛民顽固得极,如何肯信他呢?当下那珍宝店主,虽然留他们六人住下,却是供给不起,为什么呢?这岛中没有别的店,只这采珍宝的人,是另外一种营业,教主准其开店,预备神宫采办珍宝,随时装饰耶和华神殿。这样的店,岛中只有三家,每月按人数给口粮,不得多余,那店主却极慈善,肯周济人,希仙和他攀谈,略略晓得这岛的风俗。店主名麻哈思,有一妻一女,一齐出来和希仙六人见礼,倒也长得秀丽。住了几日,只觉得每饭不饱,吃的尽是稀粥,卢大圜是个胖子,实在饿不起了,嚷道:“这吝啬鬼却甚可恶,又要留我们住下,又不教我们吃饱,何苦装做好人呢?”希仙道:“卢兄不须着急,待我来问他。”正说着,店主走来,希仙问他道:“你们岛中人,每日吃的,想都是粥。”那店主道:“不然,我们岛里的规矩,除了教主,都是每人一分粮,不得多余,要是年成好,只耕田的还可赢余些。我是个没本钱的生涯,全靠教主支给,如何有得宽余?加上了客官六个人吃饭,再也不够,只得将三分粮煮成了粥,分作九分吃。”希仙听了,殊为骇异道:“你们是个珍宝店,如何说没本的生涯?”麻哈思道:“客官有所不知,这珍宝并不是人工做成的,只要到山上海里去采,民间用不着他,只教主要这样东西,嵌在宫殿上,旧了要换,所以用得着。我们不过替他采办,不甚希罕的。客官当是贵重之物吗?不信同去看看。”六人真个跟了他去,只见柜中藏着的,尽是大块宝石、猫儿眼、五色水晶等类,六人目所未见,心中纳罕,他却殊不在意,又说道:“诸位要这样东西,尽可随意拣几块玩玩,不值什么。这岛里还有两家,一家是采办珠于珊瑚的,一家是采办翡翠金刚钻的,都和我家一般。”希仙道:“如此说来,足下是清苦得极了,我们也不便打搅,可好领我们见见教主,有个商量。”麻哈思大喜道:“真是你们大国的人,有见识,这句话,提醒了我,教主极喜见外国人,争奈没人到此,我立刻去通知便了。”说罢,便进去更衣出来,再看他时,穿件圆领大袖的黑衣,系一根长带子,丝绦垂下,戴顶纱帽,扬长而去。去了一会,有六乘轿子来接,希仙诸人,坐轿到了神宫,一直抬到大殿前歇下。
  原来那大殿的窗子,全用各种颜色的大块水晶嵌就,耀着太阳,异常光彩。大殿上用珍珠穿就的灯,金刚钻缝做的幔子,翡翠琢成的供桌,三尺高的珊树,作为盆景,中间挂着幅画像,大约就是耶和华。琉璃闪碧,香雾漫空,更不必说了。正待细看,麻哈思引了教主踱出来,希仙看他一色的圆领大袖,黑衣丝带纱帽,对希仙拱拱手,请到里面去。走过两座后殿,看见些古怪狰狞,种种地狱变相的画,过了两座神殿,方才到得教主净室。炉烟禅榻,清无点尘。六人与他重复见礼,各述来历。那教主谈起来,很懂得些算学格致,却不甚深,无意中吐露一二。希仙就便请教他些科学,大约普通的浅理,是说得出的。希仙就问他既是用功格致,如何还信神道?那教主道:“这教主是相传下来的,犹如君主一般,统理百姓僧徒。因这岛民愚蠢,若不将神道吓唬他,怕他们为非作歹,没得刑法,如何能安靖呢?”希仙点头道:“是。”他又问些中国的光景,希仙述其大略,他叹羡不已,就对希仙道:“诸位既到敝岛,一时也难回去,就请住在宾馆,做个顾问官罢,还要时常请教整顿岛中的法子哩。”希仙谦让一番,就同五人谢了教主,那教主便命麻哈思引他们出了神宫,不多几步,便是宾馆,从前有美国人住过的,一应供帐具备。教主又派了几个伺候的人,抬了些食物来,自此六人安心住下。
  过了几日,和各寺的僧侣厮见,问明白了岛中的详细情形,方才晓得神宫内有个藏书楼,里面的书尽是希腊国的古文,还有些哥白尼、奈端、培根等人的著作,却是钞本。希仙听了,不胜欣羡。次日,就同五位到神宫去求见教主,说要惜藏书楼的书读。教主道:“这些书是不容易读的,都是古文,蝌蚪,又有些科学名词,足下虽懂得外国文,只怕还看不下去。”希仙道:“我们拉丁古文,也曾学过,专门科学,也曾请教通人讲解过,只是未能纯熟。如今既有这许多宝书,且勉力用起功来,或者得些门径,各专一门,学成了,替贵岛做些事业,岂不是好?”教主大喜,就命人领他们到藏书楼去取书,六人到得楼上,只见蛛网尘封,是个多年没人上来的光景,那些书都藏在玻璃匣内,并不甚多。六人开匣,先取目录看了。当下贾希仙取了重学、力学、汽学各种书,东方仲亮取了医学书,卢大圈取了电学书,邝开智取了矿学书,欧孟核取了化学书,宫学夫取了天文学书,叫从人搬到宾馆里,辞了教主,各人在馆用功。
  原来这些书也并不难懂,只是那理想,一层深似一层,倒说得确凿可凭,已是可以试验的了。贾希仙埋头三个月,几乎废寝忘餐,弄到后来,只觉得头晕眼花,渐渐的重起来,只得上床躺下,浑身发热,睡梦颠倒,时时惊跃而起。东方仲亮虽懂得些医道,却是没得药水,打听岛中,又没有药铺,因为岛中只信神道,遇有疾病、只消拜祷耶和华,自然会好的,不晓得延医服药等事,所以从古不曾考究这治病的方法。当下东方急得没法,只得去谒见教主,求赐良方。教主随即坐了轿子,亲自带了几瓶药水,还是从前美国人遗下的,到了宾馆,揭起贾希仙的帐子,只见贾希仙两眼直瞪着,大叫一声,昏晕了过去。正是:英名已付东流水,异国难招志士魂。
  不知贾希仙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标签: 旅生 痴人说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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