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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

《战斗的青春》第四部分 第06---08章

时间:2017-4-19 6:10:39   作者:淘乐网   来源:主题阅读网   阅读:3257   评论:0
内容摘要:  六、陷阱  李铁回到张村,一夜没睡,直到快吃午饭,他还在坐着生气哩。不多时,秀芬、小曼、张俊臣、江丽、萧金、武小龙、郎小玉都集到屋子里来了。同志们都相信他不会干出那种事情,心里非常难过,都以为如果不和李铁好好谈谈,恐怕他在这区干不下去了。他性情刚直,说不定要气出病来。大家怀着...
  六、陷阱
  李铁回到张村,一夜没睡,直到快吃午饭,他还在坐着生气哩。不多时,秀芬、小曼、张俊臣、江丽、萧金、武小龙、郎小玉都集到屋子里来了。同志们都相信他不会干出那种事情,心里非常难过,都以为如果不和李铁好好谈谈,恐怕他在这区干不下去了。他性情刚直,说不定要气出病来。大家怀着为他抱屈的心情进屋望着他。朱大江这时也扶着双拐走了来,依着墙坐在炕上,盯住李铁粗声粗气地说:“说说!是怎么回事?”
  李铁把经过的实情说了一遍。许凤进来坐在灯前,凝视着李铁沉思着。
  朱大江忍不住往地上一顿他的木拐说:“我早就知道小鸾是个骚狐狸,谁叫你不一脚踢烂她个臭肉!”
  秀芬气得插着腰说:“一个人不能随便叫人家去讨论,应该找县委去!”
  李铁说:“叫他们讨论吧!我问心无愧,什么我也不怕!”
  这时,大娘端进了热饼子,李铁拿起一个来,大口咬着就吃。秀芬还是怒气不息,对李铁说:“你是不敢去还是怎么的?”
  李铁说:“难道叫我放弃对敌人斗争去纠缠没影的事情吗!我不去。有多大风叫他们刮吧。自己站得正,是刮不倒的!傍黑我就带小队出发!”
  朱大江说:“对!对!就这样,为人不做亏心事,就不怕半夜鬼叫门!”还要往下说,许凤叫人扶他出去休息了。
  大家见李铁这样也就不再多说,各自走了出去,准备工作去了。许凤也放了心。等大家走了,就跟李铁商量了一会活动地区和任务。李铁坚持说:“我要事先对你说清楚,我凭着自己的党性去进行斗争。不管谁说什么,我要到最困难的地区去,和敌人作斗争,做给胆小鬼们看看!”
  许凤说:“县委的指示要坚决执行。目前游击队的任务是分散配合开辟工作,先不要集中活动。”
  李铁同意了。两个人立刻召集了队员,分成三组,由赵青带着刘远等一组十一个人跟许凤去活动。朱大江自己能动了,坚决不要队员再侍候他了,叫葛三、蔡二来也跟这一组去。身体弱的、有病的和新编入小队的十二个初愈的伤员编为一组,配合曹福祥、张俊臣到西、南两个小区的几个村,负责挖地道。李铁选拔了机警灵活的队员武小龙、陈东风等七个人带上萧金,决定到最困难的敌占区活动。布置完了,趁屋里没有别人,许凤静了一会儿,才望着李铁问道:“李铁同志,你说的小鸾那些表现都是确实的吗?”
  “你不相信我?!”李铁冒了火,又压下去说:“我以我的党籍做保证,我从来没有对党说过半句瞎话。”
  许凤点点头又说:“我希望你珍惜自己的品质……”
  李铁听着许凤规劝自己的话,压下去的火又冒起来了,一想到她竟不信任自己,再也忍不住,嚓一声把驳壳枪往枪套里一装,二目圆睁,勃然大怒地冲许凤看了一眼,大踏步跨出门去,带上队员竟自走了。
  许凤见他这样,气的变貌失色,往外追了几步又站下,一下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两手抱着头呼出了一口长气。
  傍晚,枣园据点兼任宪兵队长齐光第焦躁地走回自己里屋,丧气地把褂子脱下一扔。水仙花撒娇地接过去,哟了一声问道:“怎么啦,这么丧气?”
  自从王金庆受伤住院以后,水仙花不甘寂寞,干脆和齐光第同居了。王金庆因为要借重齐光第的权势,知道闹起来有害无益,干脆顺水推舟,把水仙花当人情送给了齐光第。王金庆出院以后就升了官,给派到郭店据点当警备队第三大队大队长去了。
  齐光第不言语,只吸着烟卷苦恼地想着。他刚才被渡边、宫本叫去大骂了一顿,限他五天之内要找到游击队住宿地点的确实情报。这真是个没法应付的苦差使。李铁带领队员,这些天在敌占区秘密地找各村的伪村长谈话,要他们立刻恢复优待抗属和合理负担,停止对地主富农有利的按亩摊派的办法。照办的可以既往不究。伪村长和地主们都怕李铁厉害,知道稍有欺骗被群众报告了就吃不消,只得两面讨好,瞒着敌人秘密地执行了。李铁趁机在各村找了一些有觉悟的贫农、中农打进伪村公所和伪自卫团,监视汉奸的活动。又组织了秘密的抗联。群众得到领导和支持,斗争情绪暗暗高涨起来了。这些村都有汉奸坐探。情报很快送到枣园据点里,敌伪军立刻在这一带日夜活动起来。这些村里还没有挖好地洞,李铁他们只得夜夜灵活转移地点,神出鬼没地进行活动。敌人日夜地搜捕他们,刚捕到个影子,一捉又没有了。枣园、韩庄、郭店等五个据点被李铁他们突击得蒙头转向,接连发生事故。三个最坏的伪乡公所被解散了。二十多个伪军和特务人员被捉住,经过突击教育又放了回去。三个伪军中队长,都接到了指名警告、教育的信件。罪大恶极的汉奸一中队长褚歪嘴,接到信以后还不服贴,反而把李铁他们大骂一了通。他想反正李铁听不见,骂骂也不要紧,不料几天之后,在瓦窑集上遭到了李铁他们的化装袭击,和一个鬼子一起丧了命。伪军里甚至传说,李铁在枣园据点街上饭馆里,好几次吃了饭大摇大摆地走了。齐光第想尽了办法,到现在也没有找到李铁的下落。他把手下最能干的特务都派了出去,可还是没有指望。他想着,烦恼地把烟头摔在当屋,仰在炕上。水仙花见齐光第发愁,哼了一声说:“还不跟我说哪,我早知道啦,你们也有见识短的时候。”
  齐光第冷冷地说:“你个娘们家还能有什么主意吗?”
  水仙花一撇嘴说:“不是夸口,手到擒来!”
  齐光第高兴起来,说:“那你说说看!”
  水仙花比划着说:“你追他,一辈子也追不上。你要像钓鱼那样,引他来上钩。不信你在孙屯乡公所天天派几个弟兄去闹,老百姓就会把他们叫去。那时候,只要你们把部队藏在附近,叫村里的坐探……”
  “对!对!”齐光第不等她说完,一拍手跳起来,跑了出去。
  果然,连着几个白天,汉奸们整天去孙屯乡公所折腾,打人,要钱。可是还不见李铁他们来管,于是夜间也去闹了。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李铁带着人疾速地向孙屯伪乡公所走来。乡公所坐落在孙屯大街路北一个深陡的院子里。这是个四合砖房,逃亡地主的闲院。三间北屋闪着灯光,李铁他们进去一看,三间屋扒通了,放了两张八仙桌,几条板凳,四个汉奸正在向几个办公人发横,叼着烟卷,骂骂咧咧的。
  李铁大喝一声,用枪逼上了他们。汉奸们举起手来,队员们过去搜了身上,竟没有枪支。李铁刚要带走对他们进行教育,忽听外边有一种可疑的声响。要是一般人也许以为这不过是树上的老鸹随便飞动哩。李铁凭经验可明白这里边一定有鬼,立刻喝叫四个汉奸和伪办公人不许动,带了队员们闪身跳出屋子。刚跑到街上向北拐进一个胡同,就听见枪声四起,敌伪军从村四周冲进来了。李铁掩在墙角边一看,一群敌人已经冲到房子跟前。李铁小声对萧金他们说:“手榴弹预备好!”李铁端枪瞄准敌人扫射过去,几个手榴弹同时向敌人抛去,爆炸声像炮弹般轰响。趁着爆炸的硝烟弥漫,李铁带领队员跳下土坡,向庄稼地里跑去。敌人在后边紧追过来。枪弹从他们身边吱吱穿过,直打的庄稼叶噗啦噗啦地响。他们跑过唐河旧道,枪弹啾啾地击溅起泥水,敌人呼喊着紧追不放。他们一口气冲上陡峭的高坡,趁夜色昏黑,不管棘针蒺藜一下滚了下去,穿进庄稼地小路,翻过大沟,终于把敌人甩掉了。枪声渐渐稀疏下来。他们个个累的汗流浃背,滚得污泥满身。李铁是受过几次伤的人,累得咳嗽着,赶紧带领队员们,向青纱帐深处走去。
  他们刚在高粱地里坐下喘息着,忽又听见东北方向高粱地里哗啦哗啦地响,好像有人偷偷地走来了。武小龙、陈东风两个人轻轻地向那边搜索去了。这时候,正是月黑天,什么也看不大清。只见高粱地深处小路上走来了一个瘦长的人影,他俩持枪蹲下等着。渐渐地可以看出这人穿着破烂的衣裳,拄着一根木棍,小心翼翼地走着。突然,他像发觉了什么,转身就往回走。武小龙一拉陈东风,两人分头追上去。跑了不远,那人就被武小龙、陈东风挟着走了回来,带到李铁面前。李铁就问那人是干什么的。一句话刚出口,那人欢喜地叫道:“是李铁同志吧!”
  李铁也听出来了,这是县大队队副萧之明。忙去扶住他坐下叫道:“我的老萧同志!”李铁向不相识的队员介绍了,都为刚才的误会笑起来。武小龙说:“萧大队副,要是不说话,别说我不认得你,就你自己照照镜子也不认得自己了。”
  李铁立刻把自己穿的外面一层新粗布裤褂脱下来,不容分说就给萧之明穿上,自己只穿一身带补丁的旧衣裳。这时,天空布满了浓云,颇有雨意。他们赶紧商量一下,穿过庄稼地小路走了几里地,来到一个坟地里,拣一棵浓密的大杜树底下坐了休息。队员们去地里捡了几抱锄下来的干茅草来铺在地上坐着,觉得舒服多了。突然,刮起了冷嗖嗖的东北风,接着下起毛毛雨来。细雨洒在树叶、庄稼叶上,发出引人困倦的沙沙声。阵阵凉风把雨星刮到人们脸上,使人冷得直起鸡皮疙瘩。大家背靠背挤坐在一起,抵抗着寒冷。夜深了,雨下的更紧了,只听阵阵风雨声,队员都睡着了。李铁挨着萧之明坐着,觉得他直动弹,还没有睡着,便轻轻问他道:“你是怎么被敌人俘掳去的?”
  萧之明唉了一声说:“那天拂晓王村战斗,我带着一个排冲进了王村,立刻就被敌人围在一个院子里。敌人从四面往里冲,我们牺牲的还剩五个人,子弹打光了,就都被敌人俘掳了。”
  李铁又问他:“以后呢?”
  萧之明沉默了一下说:“我们被送到沧州车站装上了闷罐子车,送到唐山煤矿上挖煤。以后,我们组织了一百多个人跑了出来,被打死了十几个,被抓回去几十个。我蹲在满是泥水的苇塘里藏了一天,敌人没搜出来,夜里才跑了。一路上经过敌占区哪敢进村,只在漫地里吃些野菜,白天晒个死,晚上冷个死。经过那些水地,才知道蚊子是那么厉害,成千上万的大蚊子,把我包围起来,咬的人光想发疯。我不住地挥舞树枝,打滚,爬起来跑,直到太阳出来才算摆脱了它们。于是我发疟子,关节疼,肚子疼,第一次感到了孤独是个什么滋味。当时我简直支持不下去了,实在想死。只要一死,那无休止的痛苦立刻就可以解脱了。自杀的念头有好几次引诱着我,可是我一想起英勇牺牲的同志,一想起毛主席,一想起延安,就立刻感到这样想是软弱可耻。我就什么都能忍耐了。我改成白天躺着睡觉,晚上走路。每夜咬着牙熬几十里路,两个多月才到了这里。只要见到了同志们,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李铁说:“你真受够了苦,明天派人送你找周明同志去,好好休养一下,咱们又一起干上啦!”
  风雨越吹越冷,他们的脊背就靠得越紧。
  七、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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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萧之明走后,李铁他们便呆在野地里,叫武小龙一个人出去找熟人弄些吃的来。半前晌武小龙回来说,在孔村村外碰上了在孔村住娘家的杜二嫂,她答应给送些东西来吃。看看已近正午,还不见来,队员们都饿急了。李铁身体数次受伤,经过多次摧残,又比别人操心,熬磨的更为痛苦。又加这饥饿的滋味实在难受,只觉阵阵心慌意乱,眼前发黑,肚内好像一个空旷无底的大窟窿在旋转,腿脚酸软得拉不动,头也眩晕疼痛。每个人就跟患了什么大病一样,面色焦黄,眼都睁不开。萧金、武小龙在树下跟队员们开着玩笑,搞起精神会餐来。各自数说着好吃的东西,互相争论着,好像比赛似地看谁说的馋人。不料越说越饿的厉害。最后忍不住了,只好跑到庄稼地里去,不管野菜、野草、玉米秸,不管甜的、苦的、涩的,塞到嘴里大嚼一气。正嚼着引颈望着杜二嫂,只见远处高粱地边上走来了一个妇女,提着一个篮子好像是挑菜的样子,立在那里不住东张西望的。武小龙看了看说声:“是二嫂来了!”说着赶紧去接。
  武小龙领杜二嫂来了,把筐篮放在地上。几个人早饿慌了,顾不得说什么客气话,蹲在树下边,掀开筐篮,一群人围了,伸手捧着粘不到一起的带糠的大麦楂子饼和谷面菜团子,急急地吞吃起来。
  杜二嫂看他们吃着,叹口气说:“老李,嫂子真对不起你们。本想借点白面给你们烙点饼,可是为了保守秘密就没有去借。你们就将就着吃点吧!等挖好了洞住到家去,再想法给你们做好的吃。”
  李铁吃着,忙笑道:“二嫂,可好吃呢!”
  队员们张开饥饿的嘴,就像吃肉包子一般,风卷残云,一会儿就吃的剩了一点点了。李铁先停下不吃了。队员们也跟着停下来,互相让着谁也不肯吃,都说饱了,其实谁也没有饱。李铁吃的最少,心里明白,忙分给每个队员一把,队员们用手接过去看看,一下都塞到嘴里去了。大家轮流端着罐子,咕冬咕冬一刹那就把水喝光了。二嫂拾掇起篮子、罐子,赶快走了。
  天已正午,烈日灼热,烤的人难受。他们走到一个长满柏树的坟地里。武小龙又去放游动哨侦察情况了。陈东风等几个队员抱着枪靠在柏树上睡的鼾声大作。萧金在树荫下抱着膝盖,焦愁地望着李铁的脸。李铁躺在树荫下草地上,脸色又黑又黄,颧骨突出,两腮下陷,十分疲惫难看。再看看别的同志,也是又黑又瘦,头发蓬蓬。李铁躺在地上想着最近发生的一切,偶然睁一下眼睛,眼球血红,还没有看清什么,就又昏昏迷迷地合上眼,不时咂咂干裂了的嘴唇。
  萧金守在他旁边,急得皱着眉,暗想:看来他真是病了,这怎么办?
  蚂蚁爬到李铁脸上,萧金给他捏下去,摇摇头出了一口气。李铁昏昏沉沉地躺着,恍恍惚惚像是在村里又被敌人包围了。他带领手枪队冲出村来,迎面碰上四五个敌人。他举枪向敌人射击,可是枪怎么也打不响。看看敌人的四五支枪向自己射过来,嘎的一声,一颗子弹从自己头上穿过去了。
  “冲啊!冲啊!”李铁挥舞着胳膊。
  萧金摇醒他,他睁睁眼,没有动,似睡非睡地又听到一些讥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哈,瞧!自高自大的人总是独出心裁!”
  “为了个人出风头,……你敢反对党的决定!”
  “你这样的人,要提交县委讨论你的问题!”
  潘林那愤怒的黑瘦脸,又在厌恶地望着自己。他猛地坐起来,使劲睁开眼睛,脑子还唿隆唿隆地响着,太阳穴一扎一扎地疼。
  大树把阴影抛到远远的谷地里去了。夕阳用它那渐渐温和下来的光芒,抚摸着李铁那疲乏的身躯。病痛、饥饿、冤屈,种种苦恼折磨着他。他陷入了沉思,从幼年到现在的遭遇,一幕一幕映现出来:母亲伏在死了的父亲身上痛哭。自己拉着枣枝,跟母亲在冰天雪地里走着去讨饭,财主的大狗追着咬,撕烂了裤子,腿上流出血来。母亲含着眼泪在河边送自己上船去当学徒。风雪里自己在垃圾堆边睡着了,老板的皮靴踢在身上。潘林和小鸾又出现在眼前了。李铁不愿想下去了,咬牙猛地一摆头,看见萧金给他卷了一支烟卷递过来,就接过来和陈东风对火吸着。
  武小龙走回来凑在他身边说:“李铁同志,你的身体这样,咱们回去吧!”
  萧金也望着他说:“回去吧!不然你身体非毁了不可。”
  李铁身体缩做一团。他第一次感到自己丧失了力气。难道自己竟是这么脆弱吗?他摇摇头,使劲立起来。说实在的,他心里早就想回去了,是他对人民对党的责任感,使他不能这样做。他望望队员们,断然地说道:“不!绝对不能回去!”
  “坚持吧!”萧金心里说着。他非常了解李铁,知道他不坚持到山穷水尽,是不肯回头的。
  在一片凌乱的枪声中,桃庄升起了一片火焰。火焰越烧越猛,只见村庄上空,浓烟滚滚。
  李铁向队员们看了看,一挥手道:“走!到桃庄去!”
  他们提着枪,疾速地向火光奔去。
  到了村头一看,桃庄没有一间屋子不在冒着火苗。到处响着唿隆隆的房顶倒塌的声音。人呢?怎么不见人来救火?在火光照耀下,他们发现了一个尸体,鲜血还在往一个凹坑里流着,火光照着那鲜血。李铁看着,心里像刀割一般热辣辣地疼。当他们拔步又往街心走的时候,都不由地鼻子酸楚起来,复仇的怒火烧得他们连气都快透不过来了。尸体!又是尸体!男的、女的、孩子的……万恶的王金庆为了大量掠夺粮食,竟然杀害了这么多的人。这个村庄的人民是从来没有向敌人屈服过的。这英雄的村庄被践踏的遍体鳞伤,躺在血泊里被火燃烧着。
  尖厉的叫声突破恐怖的寂静,这是女孩子凄惨的号哭:“娘!娘啊!……哎呀!娘啊!”
  这哭声刺破了长空,使星星颤抖,月牙垂泪。这哭声像电波般颤动着向四面八方传开,使人听了毛发竖立、心胸欲裂。这哭声里充满了仇恨和哀痛,时而像在控诉,时而像在呼唤人们去报仇。
  这哭声是从烟尘弥漫的废墟上传出来的。李铁他们奔过去,只见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子跪在一堵断壁下,在她面前的血地上,躺着孩子的母亲。这尸体被刺刀穿得血肉模糊。女孩子伏下身子搂着母亲的头,声嘶力竭地痛哭着。在断壁外面的一株枣树上,在用刀削尖了的一枝树杈上,挂着一个男孩的尸体。这是一个不到两岁的男孩子。尖树杈穿透了他的肚子,他的两只小手搭拉着,头垂了下来。血染红了枣树,又流到地上。周围的房屋都倒塌了。木梁垂下来还在吐着火舌。有的窗户还在喷吐着火焰。
  李铁急忙跑过去把女孩抱起来,女孩抽抽答答地哭着。李铁给女孩擦了一把眼泪,用脸偎着她的小脸,眼里含着泪水,闪着怒火,抬头向周围望着。萧金他们愤怒地提着手枪,咬牙切齿地咒骂着。一个队员想从枣树上往下弄那男孩的尸体,李铁喝道:“别动!就那样,叫人们都看看吧!”
  这个队员忍不住蹲下捂着脸哭起来。李铁一把拉起他来,向队员们叫道:“同志们!哭什么!走!要不报这个仇,咱们还有什么脸活着!”
  “一定要报仇!”队员们一起吼叫起来。
  李铁找到了几个活下来的人,把孩子交给他们,叫他们好好抚养。他立刻写了信派队员向许凤汇报,一面派武小龙去侦察郭店据点王金庆活动的情况。为了保密,李铁带队员到别的村吃了顿饭,就悄悄地转移到野外一个坟地来。李铁和队员们坐在坟圈里边的草地上,谁也睡不着,睁着眼睛静静地思索着,等待着。约有半夜了,给许凤送信的队员带着胡文玉来了。李铁默默地和他握了手,拉着他一块儿坐在一堆干草上。透过树叶,看着那青幽幽的天空,李铁不想说话。血、火、尸体、孩子,又在眼前晃动起来。他心里像埋着一万斤黄色炸药,闷得要死。一个蚂蚱跳在李铁的手臂上,李铁一下就把它捏了个稀烂。
  胡文玉说话了:“潘书记和许凤同志一起谈了两天工作,临走时对你很不放心。所以许凤同志和潘书记叫我来找你谈谈。”
  “什么事?”李铁吸着烟,心里不耐烦,但忍着不发作。他隐约猜到是什么事了,但仍抱着希望,这样探问一句。
  “为了使武装斗争和革命的两面政策、瓦解敌伪军的工作能够很好结合起来,潘林同志交代了,等他开会回来,好好研究一下,订出一个统一的行动计划再打。”接着,又讲了很长很长的一番道理。李铁竭力耐住性子听着,却怎么也听不进去。
  李铁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明白啦。哎!听说你又要回县委去工作了?”
  “是的。县委宣传部现在没有人了!”
  李铁听着胡文玉的快活语调,不由抬头看了看他那因得意微笑而露出的白牙。
  “希望你常到咱们这区来。”
  “恐怕少来不了。”
  “你和许凤同志还是好好谈谈。”李铁爽直地说:“同志之间难免有分歧,只要谈清楚,也就没有什么了。我是希望你们能把关系搞好!”
  胡文玉叹口气道:“是啊!我得到了不少教训。所以我劝你也小心点,不然对自己的前途是不利的。”
  李铁听了,忍不住又泛起了厌恶,使劲用鼻子喷了一股子闷气出来。
  说完了话,李铁就叫队员送胡文玉走了。
  直等到朝霞红过,太阳爬上树梢,武小龙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从据点内线那里了解到,王金庆今天上午要带着他的一个特务中队到枣园去。听说因为这次抢粮有功,已经给他颁发奖金奖状。这一次整个特务中队的人都有奖赏。桃庄惨案就是这个中队和鬼子们一起干的。这个中队全是一色的日式装备,共有九挺轻机枪,打起仗来非常凶悍,都是死心塌地的汉奸。
  李铁听了这个情况,决定打一下伏击。萧金在旁边小声说:“潘林同志不是叫研究以后再打吗?”李铁一挥手说:“算了吧!机会不能错过,打了再说!”
  李铁就把队员召集起来,进行动员:“同志们!如果让王金庆这个刽子手在我们面前平安无事地过去,我们还有脸见桃庄的父老吗?同志们,你们说打不打?”
  “打,坚决打!”队员们激动地小声叫起来。
  李铁命令:“准备行动!不打死王金庆不回去!”
  李铁立刻作了战斗部署,又派武小龙带人出去侦察。看看天快近午,阳光灼热,更加无半点风丝,蒸得人两鬓汗流。庄稼地里,一片烦人的蝈蝈叫声。李铁坐在地里一棵小柳树下,焦躁地望着。萧金在旁边,踮起脚尖,瞭望着说:“这时候还不来,恐怕没有希望了。”
  李铁刚想说什么,一抬头只见武小龙、陈东风持着枪押着一个戴洋草帽、穿灰绸衫的白胖男人走来。那男人走到跟前,脱下帽子,来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连声说:
  “队长,队长,我不是混官事的。我是正经买卖人,桃庄是我老家。我,我是回家看望老娘。请队下收下,收下这点钱,放我走吧!真的!我是……”白胖男人说着不敢直起身子来,只往上翻着眼珠朝李铁脸上看。突然,他一下直起腰来叫道:“你是铁柱子表弟吧?”
  李铁也忙过去扶住他说:“你是金声哥,为什么这时候回来呀?”说着一摆手叫武小龙、陈东风他们走了。
  白胖男人急速地把钞票掖起来,伸出肥白滚圆的手指,轻轻地弹着衣袖上李铁扶过的地方,胖的似乎有点肿的嘴唇噗噗地吹着上边的土。好容易弄完了,这才亮相一般伸伸膀臂,拿出烟盒来,自己先叼上一支香烟吸着,随手把烟盒递给李铁,好像立刻尊严起来的长辈似地嘿嘿地笑着:“来,表弟,尝尝咱这烟!嗯,吸一支!”
  李铁的眼光像锥子似的刺了他一下,一摆手拒绝了。白胖男人洋洋自得地吸着烟,看着李铁穿一身破衣裳,挽着裤管的腿上沾着泥土,头上毛发蓬蓬,脸上挂着一道道泥汗,摇了摇头说:“唉,表弟,我说的对不对可别在意。人家跟你在一起学徒的师兄弟,可都抖起来了。人家金祥当了经理,娶了两房姨太太。可你呢,看你闹的,嘿!”说着凑近李铁耳边小声说:“你要有心回天津,我带你去,省得干这玩意儿,叫人家追的没处落脚。”
  李铁冷笑一声问道:“表哥干什么事哪?”
  金声笑得当当地说:“小意思,当副经理,在顺发号,知道吧?你要在外边混到现在,也错不了。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吗?那时候你多聪明啊!”
  李铁也回忆起了小时候一起玩的金声哥。冬天一起在河里滑冰,夏天一起在河里游泳,他是那么单纯可爱,喜欢一起打抱不平。那年麦收时节,财主袁家三少爷打着洋伞,挎着手枪,穿着雪白的绸衫,辱骂鞭打着拾麦穗的姑娘们,自己向金声哥递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一下把三少爷抱住滚到滹沱河里去了。可是眼前的金声,变成了这么个家伙。刚要说话,武小龙、陈东风他们几个人呼哧呼哧地跑回来,面带惊喜地说:“队长,这一回郭店的特务队真来啦!”
  李铁立刻精神抖擞地立起来问道:“多少人?”
  “六十多个!”
  李铁拔出驳壳枪,双眉一竖,命令:“干!萧金你带上三个人迂回到敌人后边,我和小武子几个在前边截击。听我们打枪,你们就从后边打击敌人。一定要猛打猛冲,别让敌人还手!”
  “是!”萧金带着三个队员,钻进庄稼地跑了。“我怎么办,表弟?”白胖子一听要打仗,吓的发着抖,弯着腰问。
  “你躲在这儿别动!”李铁说了,带着武小龙他们,提着枪穿着玉米地疾速地向公路边跃进。白胖子吓的撅着屁股爬在一个长满青草的土坑里,一动也不敢动。
  一人敌人顺着公路,大摇大摆地走来。头前是铁杆汉奸王金庆,骑着一匹大白马,洋洋自得地走着,一面走,一面回头和后面枣红马上的汉奸说着什么。李铁掩在一棵树后,瞄得准准地。枪声一响,王金庆的马给打倒了,王金庆摔在地上,正要拔抢爬起来抵抗,刘满仓一个箭步跳上去,压在他身上,抓住了他的胳膊往后一拧,一面用膝盖抵着他的脊梁,一只手揪着他的头发,使劲把他的脸往地上磕,磕一下,骂一声:“狗汉奸,你再跑!你再跑!”王金庆一面“啊呀”乱叫,一面拼命挣扎,可是越挣扎,刘满仓磕得越凶,一会儿就磕昏过去了。
  王金庆一落马,汉奸队伍就乱了。李铁把驳壳枪一挥,带队员冲了上去。李铁手疾眼快,两支枪前后左右,指着的死,点着的亡,在飞啸的弹雨中,横冲直闯,打得敌人蒙头转向。李铁一看,队员们都在拼命厮杀。他明白,由于吃不饱,多数队员体力不济,如果稍一耽搁,敌人一组织起来,自己就有被消灭的危险。一扭头看见一个敌人正在土坡上架着机枪,李铁跑过去狠狠一脚踢在敌人脸上,敌人哎哟一声滚倒下去。李铁把机枪一端,大吼一声,向敌人猛扫过去。队员们趁着这股势,都跳起来向敌人冲击。敌人被条得落花流水,完全溃乱了。在部分敌人惊慌地抱头鼠窜,向郭店方向跑去。队员们从四面端着枪把剩下的敌人包围在公路上了。李铁看见队员们身上的血,就仿佛又看见了那哭娘的孩子、尸体、烧着的火……就是这些刽子手们把孩子穿在树上的!他气得眼睛冒火,心里就像地雷爆炸了,一股怒火再也压抑不住,一勾机枪向那些野兽扫射过去。正打得带劲,萧金急忙跑过来一把拉住,叫道:“快撤!听着是枣园敌人增援上来了!”
  李铁立刻把队员集合起来。一检查,幸好没有重伤号。李铁立刻叫队员们扛了新缴获的一挺机枪,每个人背了两支步枪,披上子弹带,余下的枪摘下枪栓,叫俘虏背了,押着王金庆和另外四个俘虏,迅速往下撤。
  李铁带着队伍,穿过高粱地小路跑着。
  李铁这时力气用尽,只觉两腿有千斤重,只是由一颗顽强的决心,支持着双腿向前迈动着,心里光怕又遇上敌人。这时,听着后边枪声响起来,一定是枣园的敌人追上来了。
  八、奇怪的沉默
  胡文玉从李铁那儿回来,陷入了痛苦的内心矛盾里。听到潘林说准备请示地委,调他到县委机关去做领导工作,又见许凤对自己那么热情,主动找自己研究工作,他就好像在闷人的黑夜看到了明灯,一系列的幻想跟着出现了。这些日子,自己的工作的确有成绩,踏踏实实的整顿了几个村的工作。许凤和县委都很满意。只要那个问题不被县委发觉,一定会当县委宣传部长,甚至提拔为副书记,因为自己的确比别人能干,而且周明的身体,看来没有恢复健康的希望了。这样,自己必然会受到重用。和许凤的爱情,经过波折,也会日益巩固。甚至结婚也是有把握的。因为,经过自己的观察,许凤和李铁的关系只是同志关系,李铁向许凤求爱是没影的事。在这一点上,李铁的为人是值得钦佩的。而许凤对自己也一如既往,没有决裂之意。他又几次向许凤沉痛地检讨了自己对她的误会和忌妒心情。许凤虽批评了他,但对他更为关心,他觉着两人的关系还是亲切的。他这样越往好处想,就越害怕赵青和小鸾。怕他们揭他的底。如果一揭露,那就什么都完了。他们会不会揭露呢?如果自己坚决抛弃小鸾,引起赵青的不满,那被揭露是完全可能的。怎么办呢?真恨不得赵青和小鸾死了才痛快。起码得先把赵青弄走,最好调到路西去……他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赵青来了,说要和他一起去汇报工作。胡文玉心里有鬼,不愿和他在一块,可是他找上门来了,又没办法摆脱,只好装做十分热情的样子,拣些琐碎的事谈起来。赵青却不理会他这一套,单刀直入地跟他说:“谁叫你自己去惹小鸾,现在她非要和你结婚不可,否则,她就要去找许凤同志。你看怎么办吧!”他叹了口气,又责备道:“你真是自作自受,太不谨慎了。”
  “我希望你能帮助我,也只有你才能帮助我。”胡文玉带着哀求的声调,“我不说你也明白。”
  “可是,我只能尽我的力量做。为了一个同志的前途和幸福嘛!我可以慢慢说服小鸾,叫她另找对象。你能不能和许凤恢复过去的关系,那就得看你自己的了。你用不着担心。我是恨不得让你当了县委书记才好。我永远不会对别人讲你的什么话。”说完又叹了口气,拍了拍胡文玉的肩膀,就走了。
  胡文玉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夜找到小鸾,千方百计,总算把小鸾稳住了。特别使胡文玉高兴的是,小鸾竟被他说服,放弃了和他结婚的要求。不过她提出两个条件,要胡文玉秘密地继续保持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且设法调她到县政府去工作,胡文玉也只好答应下来。
  经过他添枝添叶地在潘林面前夸奖小鸾如何进步,又赶上县委决定出版党内小报,急需刻写员,把县政府搞刻写的一个党员调了去,于是调小鸾到县政府去刻蜡纸的事被批准了。胡文玉迫不及待地去通知了小鸾。小鸾自是万分高兴。
  这天胡文玉回到许凤那里,已近黄昏时分。他心里七上八下地想着心事,暗暗对自己满意起来,到底是有办法,什么复杂的情况都对付得了。他一边想着,走进许凤住的院子。只见郎小玉正坐在长满红枣的枣树底下看书哩。一见他进来,便笑容满面地立起来,伸臂打了个舒展,随后做着舞蹈的姿势,嘴里小声哼着舞曲。看他那样子简直乐坏了。
  “你干么那么乐?”胡文玉眉毛一扬,拉着他的手问。
  郎小玉奇怪地反问道:“我为什么不乐?”
  “小玉,你这些日子不想我?”
  “想啊!怎么不想!”
  “跟我到县委工作好不好?你还给我当通讯员,咱俩一块儿,到处走走。”胡文玉说着也高兴起来。
  “行啊!跟许政委、李队长说说吧!哎!你还接着教我学文化吧!”
  “那当然啦,非叫你达到高中程度不可!”
  郎小玉乐得一跳,摘了几个又大又红的枣子递给胡文玉。
  胡文玉问道:“你天天这么高兴,尽想些什么?”
  “想什么?”他好像没有听懂。
  胡文玉又问道:“你想过学好文化,对个人前途会有什么影响吗?”
  郎小玉摇摇头:“没有!”
  “你想搞恋爱了没有?”
  “没有!”
  “你想将来当什么干部了没有?”
  “没有!”
  胡文玉笑着弹了郎小玉的脑门一下说:“空壳,什么也不想!”
  郎小玉也笑了:“不想!谁有工夫想那个!”
  “那你哪来的那么多快乐呀,嗯?”胡文玉怀疑起来,这个十六岁的小青年跟了自己一年多,竟没有发现他是这么个人。哼!机灵鬼!他一定在骗人。
  郎小玉望着天空,两手一挥,兴高采烈地说:“为什么不乐呀?咱们胜利了,将来,我可以走遍天下,不论到哪儿,都不用害怕,不用发愁。到处都是拖拉机,水电站,很大很新的工厂。你可以任意唱歌、学习、劳动……有这样的一天,干么不乐呀!”他笑着,跳着,打着拍子。挂在身后的驳壳枪拍得他的屁股啪啪地直响。
  “好像江丽同志给你们上过课吧?”胡文玉听出来这完全是江丽那一套。
  “是啊!”郎小玉高兴地说,“她讲得可真好极了!”
  “唉!真是孩子气!”胡文玉摇摇头向屋里走去。
  许凤正在屋里和秀芬、小曼研究几个村的妇女工作,见胡文玉进来,秀芬、小曼相视一笑。小曼用手指弹了一下秀芬的胳膊肘说:“走!院里换换空气去!”说着跳下炕来,冬冬地跑出去了。
  院里立刻发出了秀芬、小曼和郎小玉轻轻的笑声。
  许凤让胡文玉坐下,说道:“你也快走了,给我提提意见吧!”
  胡文玉出了口气说:“我是来请你给我提意见的。我想用不着我说什么了,事实证明你比我强得多,如果说过去我给了你一些帮助,那么今天你也应该帮助我呀!”
  许凤说道:“咱们俩还用说这些废话吗?我看还是敞开心谈谈吧!”
  胡文玉说:“是啊,我早就想跟你谈谈了。我想用不着我说你也明白,我这颗心一直是永远爱着你的。可是现在不知道你怎么样。我总是想问问你,可是又怕问你。我一心等待着你能答复我……”
  许凤哼了一声说:“本来我已对你说过,不要谈这个问题,可是既然你还要谈,那就谈谈吧。”
  胡文玉听着,脸上泛起了红晕,差一点心要跳出嗓子眼来了。竭力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说:“我希望你答应,我们最近就结婚。”
  许凤严肃地说:“谈不到!绝对不能考虑!”
  气氛尴尬起来,寂静中,胡文玉脸色由红变白。
  许凤坦然地接着说:“并且,在抗日胜利之前,你不必再和我谈什么爱情问题。”
  胡文玉惊愕地问:“为什么?”
  许凤断然说:“很简单,应当考验考验。”
  胡文玉激动起来:“我们之间的爱情是事实,难道你要无情地破坏它吗?”
  许凤沉静地说:“我承认我们过去的感情,但是,破坏它的是你,不是我,你对党,对我个人慷慨地发过多少誓言?有什么价值?你的行为证明你口是心非。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答复,你忠实于你的誓言吗?”
  胡文玉心亏气短,竭力镇静,但他不敢和许凤那光明磊落、正气逼人的炯炯目光相遇。
  许凤越说越激动:“是的,我曾经对你抱了很大希望,希望你成为一个真正的马列主义者,真正的革命战士,希望你摆脱你的资产阶级家庭的影响,真正成为工农阶级的儿子,希望你树立起为革命牺牲一切的决心,成为献身于革命的英雄,你有一点进步我就高兴。但是我一次又一次的期待,变成了一次又一次的灰心。你的剥削阶级立场是多么难改呀!”
  胡文玉不敢正面答复,只是恳求说:“我求你不要说出决绝的话,你看我的实际行动好吧?我一定叫党和你满意。”
  许凤长出一口气说:“但愿如此,让我们看事实吧!”
  这是一幢三间没人住的闲屋子,用两根带着老皮的榆木顶着大梁,房顶露着被烟熏黑了的苇箔,墙角布满了蜘蛛网,网丝上挂满了灰尘,从房顶上垂下来。墙壁熏的黑糊糊的,有些泥片剥落了。当屋乱放着十几捆苇子,屋角上堆着一堆麦秸。小油灯放在靠墙的一堆土坯上,窗户没有糊纸,用破麻袋片挂起来挡着。屋里霉气味混和着烟草味,静悄悄地,九个人散坐在苇子捆上,有的吸着烟,有的干脆躺在苇捆上,闭着眼假睡。刘远提了驳壳枪站在屋门口,不时向屋里的人们扫一眼。屋里的人们等烦了,嘟囔起来:
  “许政委还不来呀?”
  “嘿!转移了三个村啦,会还没有开,真是!”
  “在咱们蔡村开会不是一样吗,为什么单到高村来呢?”
  蔡村的治安员蔡云山哼了一声,立起来凑到油灯火上去吸烟。他那生着一圈大胡子的扁脸,一脸横肉,两道粗眉连成一条线,睁着一只独眼,向刘远望望,就往外走。
  “别走哇!政委就来啦。”
  “我到外边去一下就回来嘛!”
  “不行,就开会啦!”
  “开会,她不是还没来么!”蔡云山发火了。
  刘远坚决地说:“不行!”那精明锐利的目光扫了蔡云山一下。
  “指导员,这是怎么回事?”蔡云山被刘远那锐利的眼光弄得手足失措了,望着斜倚着麦秸捆出神的赵青。
  “我不管,这是许政委的命令。”赵青说着干脆闭上了眼睛。
  正说着,许凤、秀芬、小曼从东面墙头梯子上走下来,进了屋子。许凤闪披着夹袄,一身淡蓝色衣裳,脸色平静。秀芬敞着宽大的对襟褂,里边穿件紧身花条布褂,束着皮带,提着二把驳壳枪,健壮的身体,一举一动浑身是劲。小曼提着手枪,咕嘟着小嘴,向人们瞅了一眼。秀芬在左、小曼在右,紧紧跟在许凤身后坐下,手不离枪,眼睛盯着每个人的动静。
  “请同志们来,主要是想调查一下暗杀蔡九芳同志的案子。希望大家提供一些破案的线索,请大家谈谈吧。”许凤说了严肃地望着人们。
  屋里空气沉闷,紧张,谁也不说话。赵青安静地吸着烟,望着空中,吐着烟缕。蔡村的几个村干部都呆呆的像木雕泥塑的罗汉,坐着一动也不动。
  “同志们说吧!”许凤又催了一句。
  回答仍是沉寂,谁也不说话。
  许凤为什么要开这个会呢?原来经过反一贯道、枪毙了一贯道头子魏道恒之后,斗争并没有能够轻松一些,他们还是常常被敌人跟踪包围。他们一到哪个村,跟着敌人就去了。在团城差一点叫敌人抓去。以后她就常常已经住好,又悄悄起来蹓走。有时候刚出村二三里地,敌人就进了她住的院子。后来她险些又挨上一次伏击,亏得那天带了几个队员没走老路,才算没遇险。这样天天光顾着躲避敌人的追捕了,哪里还能工作。许凤简直苦恼极了。这显然是有内奸和敌人勾结。不除掉内奸这块病,早晚有一天要全部被敌人搞死。可是要想除掉这块病,哪有那么容易!不光新案子一时调查不出来,就连老案子蔡村支部书记蔡九芳被暗杀的事,至今也调查不出个头绪来。但在这困难的日子里,赵青却活动的很顺利,他带着一组队员打了一个小伏击,缴获了两支枪。零星地捉放了十几个伪军警和伪组织人员。又通过关系从枣园据点拉出来了五个伪军,带枪投了小队。他活动的非常大胆,甚至挨着枣园据点的小帅庄,也敢带队去住两天。敌人也包围过他们两次,可都是凑巧赵青刚带队出了村,敌人才赶到。有些队员都惊奇他的机智。班长刘远心里可逐渐疑虑起来,找个机会和许凤谈了一下。许凤本来就觉得赵青的工作虽然有成绩,但是有些地方实在难以理解,不能不令人起疑。听刘远谈了些情况,更警惕起来。一天傍晚,许凤正在一个堡垒户家里为反特斗争苦思焦虑,房东领着个担油桃子的人进了院。许凤奇怪地望着这个一身油垢、两腮胡须的油贩子,不知来干什么。呵,那卖油人竟奔自己屋里来了!许凤赶紧下炕,那人已经进来,不等问话,就从鞋帮里取出一封信来。许凤接过来,一看番号,是县委敌工部长王少华的信。看了信,才知这人是政工队队副刘彬,派来担任区治安员的。许凤高兴极了。刘彬传达了王部长的指示,介绍了一些破案的线索。许凤分析了全部情况,决定叫刘彬去进行秘密调查,自己去正面观察一下蔡云山等可疑分子的表现。所以今天她决定召集蔡村的干部开会,叫赵青参加,搜集一下人们的反映,也对证一下自己了解的材料。夜间,许凤突然派人把蔡村的干部们叫出来,转到梁村、刘庄,又转到高村,这才开起会来。干部们都沉默地吸着烟,看着许凤,没有一个人发言。许凤向每个人看了一下问道:“同志们,蔡九芳同志是怎么被暗杀的呀?”
  还是没有人言语。赵青眯起眼睛吸着烟卷,暗中盯着每个人的脸色。屋里一阵奇怪的沉默。蔡云山见许凤盯住他,实在躲不过去了,便说:“政委,我这治安员没有尽到责任。可是谁也没有见到,调查也没法调查,叫我也说不清。”
  再问别人,也都摇摇头说不知道。
  许凤心想:凶手可能就在这里边,所以人们不敢说话。许多人都低着头,独有赵青、蔡云山眼珠子骨碌骨碌直在别人脸上打转。许凤又进一步问道:“大家估计一下可能是谁呀,提些线索也好调查嘛。”
  别人还是不作声,蔡云山却唉了一声说:“政委,我看这事不能估计,破案要有真凭实据才行。”
  许凤就势问赵青道:“你说呢?”
  赵青连忙说:“他说的对,这个不好瞎估计。我看只能调查以后再说。”
  许凤心里明白了大半,立起来说:“好吧,散会吧!”
  人们往外走着,许凤决心再试探一下,便叫住赵青和蔡云山说:“今天叫刘远带队员转移到别的村,咱们都到蔡村去宿吧。”
  蔡云山连忙接住说:“好,好极啦,咱们一起走吧。不过我们村目标可挺大的呀,敌人说不清什么时候就来。”
  赵青连忙说:“不要紧,只要封锁得严,据点外边的邻村我们也敢去住,咱们一起走吧。”
  许凤说:“你们都在这儿先等一等,我去办一点事回来一起走。”
  人们连声答应着坐下来。许凤走了出去,她约定了今天晚上和杜玉良助理员谈话。回到住宿的院里,走到西间屋一看,杜玉良正坐在凳子上吸着烟等她呢,见许凤进来忙立起来,许凤叫他坐下,两人谈起话来。许凤知道杜玉良特别接近赵青、蔡云山,情绪又特别苦闷,估计他会提供一些线索。经过一番动员,杜玉良果然说出了一些材料。只是一接触到内奸问题,他便躲闪着不说了,谈来谈去总是兜圈子再也不说别的。许凤对今天能找到一些线索暗自欢喜。估计他有顾虑不肯讲,不便强迫他说。又诚恳地和他谈了一会,最后对他说:“老杜,谁都看得出来,你精神上很苦恼。有什么话应当都说出来嘛,组织上绝不难为你。”
  杜玉良抬头看看许凤那温和善良的眼神说道:“我知道组织上关心我,我母亲要不是你照管也早死了,唉!”杜玉良叹口气低下头说:“许凤同志,说也说不清楚。”
  许凤说:“不,老杜同志,不要以为区委怀疑你。你被捕以后,尽管有人说你叛变了,可是组织上已经弄清楚,那不是事实。不过,你的表现有些软弱就是了。”
  “许政委,”杜玉良抱着头挨了一声说,“我是想一辈子也弄不清楚了,组织上这样关心我……”
  许凤见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便说:“你先平静地想一想,有什么苦恼随时可以找我谈,你愿意写给我也可以。”
  杜玉良擦着眼泪说:“我一定写给你!”
  这时秀芬、小曼走进来说:“赵指导员来叫咱们啦,走吧!”
  许凤答应着走出来,跟赵青、秀芬、小曼和蔡村的干部到了蔡村。在西头安排好了住处,村干部走了。
  秀芬和小曼望着许凤问:“凤姐,怎么,就住在这儿吗?”“小声点!”许凤在她俩耳边小声说,“我们不能住这儿,马上转移出去。你俩叫北院房东一家子出村,然后秘密地绕到村南高粱地里咱们宿过的地方等我。”
  秀芬、小曼抿着嘴听着,眼珠机灵闪转地点着头。等许凤说完,又在许凤耳边唧咕了两句就走了。许凤立刻向房东老爷爷借了男人衣裳套上,头上包了条旧毛巾盖上眉眼,背上个筐,拿了张镰,和房东老爷爷一起蹓出院子向村外走去。遇上人,许凤也不言语,低头走过去。这样碰上了四五次人,问话的人还以为是房东老爷爷的孙子又跟他到洼里去呢。许凤来到村外跟秀芬、小曼会合了,便把筐、镰、衣裳交给老爷爷。三个姑娘掩到大洼里一块苎麻地边上,持枪向村里望着。等了好一会儿,就听见一阵丁丁当当的砸门声、叫骂声和枪声,许凤指着蔡村说:“听见了没有?这就是村里干部和群众不敢说话的秘密。”
  秀芬说:“凤姐,谁最早知道咱们在这村住的,要坚决追查一下!”
  许凤说:“我也在想,一定有人向敌人送情报,可也不一定是知道得最早的人。”
  小曼一拉许凤的手说:“凤姐,明天就找他们来问!”
  许凤摇摇头,搂起她的肩膀说:“好,咱们快走吧。”
  三个人穿过庄稼地,沿着一条小路走下来。走到离张村四里来地的地方,这一带地势很洼,高粱茂盛,长得一人多高,像密不透风的墙壁。她们一行走着,汗毛直竖,走出高粱地,面前展开一片开阔的山药地和黑豆地。只见前面一晃有几十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向这条小路走下来。许凤心里一惊,暗想这决不是好人,赶紧拉住秀芬、小曼往后退。秀芬一咬牙说:“打吧!打了就跑!”
  许凤一拉她说:“不行,快过来!”
  三个人伏身爬进黑豆地中央浓密的地方,顾不得地上滑唧唧的潮湿,手指扳着枪机,听着动静。一会儿听见高粱地里哗啦哗啦一阵响,一阵冬冬的脚步声。一个公鸭嗓子的人小声说:“真怪,估计她们一定会走这条路到张村的,怎么不见影!”
  一个牛一样声音的人说:“她升不了天,就抓得住她。一定还在前边,从地里蹚蹚。小心点,她们可有枪。”
  左右高粱地、玉米地和伏着的豆子地里,哗哗地响起来。她们紧张地勾着枪机,听着蹚到身边,三个瞄准了,一齐开枪。几个敌人应声倒地,其余敌人撒脚就跑,蹚的庄稼哗哗乱响。许凤、秀芬、小曼立刻起来又向跑的敌人开了几枪,急急窜到路上,一口气飞奔张村而来。跑到小曼家门口,敲了三下墙。大娘早焦急地等她们回来,听到暗号,立刻开门接她们进去。大娘问知了是怎么回事,急得埋怨道:“就不会叫干部们送送!三个闺女家总这么跑来跑去,早晚就叫你们把人吓煞!”
  许凤拉着大娘的手说:“好大娘,以后一定听你的话。这几天村里怎么样?”
  大娘说:“现在跟前几个月不一样了。支部工作一加强,村抗联工作一开展,连那二十多家落后的富裕中农也团结起来了。现在做到了家家有洞口,户户一条心。反动道门在咱村算是吃不开。一个老娘们来串亲,说话露出了她是一贯道,立刻就被送到村公所里去了。”
  许凤又问道:“大娘,你学习文化有进步吗?”大娘从炕席底下拿出个小本子来,笑着递给许凤道:“你看这吧,这是人家立根教给我的。可是我说给你,可不能放立根走了!他现在光往我身上推工作哩。支部一开会也叫我讲话,好多事硬叫我出面办。他一天价就念道远走高飞去搞大部队哩!前两天俺俩还吵了一气。他说什么,'今年咱们大生产也搞的不错,足吃还有余,工作也恢复好了,还不叫我走!'我说:'就是不行。我这么个老婆子这么大事架弄不了。'”
  许凤听了直是笑。秀芬和小曼也跟大娘说笑着,来给许凤按摩脊梁。两人逗逗打打,又说又笑。
  许凤顾不得答理她俩,皱眉暗想:李铁他们还不回来,可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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