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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案

《狄公案》第18-21回

时间:2014-7-18 22:10:39   作者:淘乐网   来源:主题阅读网   阅读:278   评论:0
内容摘要:  第一八回蒲萁寨半路获凶人昌平县大堂审要犯  却说赵万全席散之后,约定后日一准动身。午后在寨内,各街游玩一会,到了上灯时节,马荣已经回来。乔太心下疑惑,暗道:“他往来也有一百余里,何以如此快速,莫非身有别故么?”奈邵礼怀同在一处,不便过问,因说道:“马大哥,可有什么朋友可遇见?...
  第一八回 蒲萁寨半路获凶人 昌平县大堂审要犯
  却说赵万全席散之后,约定后日一准动身。午后在寨内,各街游玩一会,到了上灯时节,马荣已经回来。乔太心下疑惑,暗道:“他往来也有一百余里,何以如此快速,莫非身有别故么?”奈邵礼怀同在一处,不便过问,因说道:“马大哥,可有什么朋友可遇见?邵兄正在纪念呢,谓今日杯酒盘桓,少一尊驾。”马荣也就答话说道:“小弟今日未能奉陪,抱罪之至。”邵礼怀也是谦恭了两句,彼此分手,来至寓中。万全见礼怀已走,忙道:“马哥何以此刻即回,莫非未到衙门么?”马荣道:“应该这厮逃走不了,在未多远,巧遇从前在昌平差快,现在这莱州当个门差。我将来意告知于他,他令我们只管照办,临时他招呼各快头,在半途等候。此人与我办几件案子,凡事甚为可靠,此去谅无虚言。好在只有明日一天,后日就要动身的,即使他误事,将他押至本地衙门,也可逃走不去。”万全更是欢喜。
  光阴易过,已至三天。这日五更时候,邵礼怀先命人送来一个包袱,另外一百两银,随后本人到了店内,将房饭开发清楚,五人到缎庄内告辞。由此起身出了东寨,直向曲阜大道而来。走至巳正光景,离寨已有二三十里路径。万全不走了,礼怀笑道:“老哥虽生长是北方人氏,这行道儿的径儿,还比不得小弟呢。”万全也不开口,又走了一二里路径,见来往的行人,比先前少了许多,站定身躯,向着邵礼怀说道:“愚兄有句话动问贤弟。”邵礼怀道:“老哥何事?你快说来,你我二人计议。”万全方要向下说去,马荣与乔太早已随过来,高声说道:“赵三哥,你既领我们到此,此事也不关你问了,俟我们同他扳谈。请问你由湖州到此,有一贩丝姓徐的,可是与你同行的么?高家洼死两人,夺了车辆,你可知与不知?常言道,杀人抵命,天理昭彰。你若明白一点,咱们还有好交情,留点面情与姓邵的,你讲吧!”
  邵礼怀见他三人说了这话,如同冷水浇人满身,不由的心中乱跳,面皮改色,知道事觉,赶着退一步,到了大路道口,向着赵万全骂道:“狗头,咱只道你受人欺负,特去为你报仇,谁知你用暗计伤人!小徐是俺杀的,你能令我怎样!”说着掀去长衫,露出紧身短袄,排门密扣,紧封当中。万全冷笑道:“你这厮到了此时,还这样强横,可知小徐阴灵不散!他与你今日无冤,往日无仇,背井离乡,不过为寻点买卖,你便图财害命,丧尽良心。可知阴有阎罗,阳有官府,现在昌平县狄太爷,登场相验,缉获正凶。你若是个好汉,与他们一同投案,在堂上辩个三长四短,放释回来,免得连累别人。苦思在此逃走,你也休生妄想。”话未毕,只见马荣迈步进前,用了个独手擒王势,左手直向喉下截来。邵礼怀知遇了对头,还敢怠慢?忙将身子一偏,伸手来分他那手,马荣也就将手收转,用了个五鬼打门势,两腿分开,照定他色囊踢去。邵礼怀见他来得凶猛,随即运气功,将两卵提上去,反将两腿支开,预备他膛下踢来,用道士封门法,将他夹起,摔他个筋斗。乔太在旁看得清楚,深恐马荣敌他不过,忙由背后一拳打来,邵礼怀晓得不好,只得将身子一窜,到了圈外,迈步想望东奔走。赵万全哈哈笑道:“俺知道,就有这鬼计。为你逃走,也不来此一趟了。”说着动身如飞,扑到面前,当头将他挡住。邵礼怀心下焦急,高声说道:“万全老哥,也不必追人追急了,此事虽小弟一时之错,与老哥面上从无半点差池,何故今日苦苦相逼!你道我真逃走了么?”当时两手舞动猴拳,上下翻腾,如雪舞梨花相似,紧对万全身上没命打来,把个马荣与乔太倒吓得不敢上前,不知他有多大本领。赵三见了笑道:“你这伎俩,前来哄谁!你师父也比不得我,况你这无能之辈。欲想在俺前逃走,岂非登天向日之难。”当时就将两袖高卷,前后高下,打着一团。众人在旁看得如两个蜻蜓一样,你去我来,不知是谁胜谁负。约有一时之久,忽然赵万全两手一分,说声:“去罢!”邵礼怀早已一个筋斗,跌出圈外。马荣眼明手快,跳上前去,将他按住,乔太身边取出个竹管吹叫,两下远远来了许多差快,木拐铁尺蜂拥而来——乃是马荣昨日遇见那个门总,约在此地埋伏,此时走到前来,见凶犯已获,赶着代礼怀将刑具套上。一干人众,推推拥拥,直向莱州城而来。
  到了州街,天已将黑,随即请本官过堂,也不审问口供,饬令借监收禁。哪知就此一来,赵万全虽是负义出头,代死者伸冤,找到这蒲萁寨内,谁知倒令莱州府的差快,骚扰了许多钱财。俟他们去后,请官出了拘票,说立大缎庄,与邵礼怀同谋害,是他的窝家。这日差役下去,把个执事人吓得魂飞天外,叫屈连天,花了许多使用,复又命合寨公保,方才把这事了结。此是闲话,暂且不提。
  且说马荣在莱州府照墙后,寻了客店,住宿一宵,次日清早,由官府出了文书,加差押送。当时在监内提出凶犯,上路而行,过府穿州,不到十日光景,已到昌平界内。马荣先命应奇前去禀到,报知狄公。到了下昼之时,抵了衙署。狄公见天色已晚,传命姑且收禁,当时将马荣等人传了进去,问了擒获的原因,又将赵万全称赞一番,令他各自安歇。一宿无话,次日早晨,狄公升堂,将邵礼怀提出,此时早惊动左近的百姓,说高家洼命案已破,无不拥至衙前,群来听审。只见邵礼怀当堂跪下,狄公命人开了刑具,向下问道:“你这人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向来作何生理?”但听下面答道:“小人姓邵名礼怀,浙江湖州人氏,自幼贩湖丝为业。近日因山东行家缺货,特由本籍贩运前来,借叨利益。不知何故公差前去,将小人捉拿来署?受此窘辱,心实不甘,求大人理楚。”狄公冷笑道:“你这厮无须巧饰了,可知本县不受你欺骗的。你为生意中人,岂不知道个守望相助,为何高家洼地方,将徐姓伙伴杀死,复又夺取车辆,杀死路人?此案情由,还不快快供来!”邵礼怀听了这话,虽是自己所干,无奈痴心妄想,欲求活命,不得不矢口抵赖,说:“大人的恩典!此皆赵万全与小人有仇,无辜牵涉。小人数千里外贸易为生,正思想多一乡亲,便多一照应,岂有无辜杀人之理。这是小人冤枉,求大人开恩。”狄公道:“你这人还在此搪塞,既有赵万全在此,你从何处抵赖!”随即传命万全对供。万全答应,在案前侍立。狄公道:“你这狗头,在公堂上面,还不招认!你且将他托售丝货的原由,在本县前诉说一遍。”万全就将当时,原原本本驳诘了一番,说他托售之时,言下姓徐暴病身死,此时何以改了言语。邵礼怀哪肯把供,直是呼冤不止。
  狄公将惊堂一拍,喝道:“大胆的狗头,有人证在此,还是一派胡言。不用大刑,谅汝不肯招认。”两旁一声吆喝,早将夹棍摔下堂来,上来数人,将邵礼怀按住行刑。差役早将他拖出左腿,撕去鞋袜,套上绒绳,只听狄公在上喝收绳,众差威武一声,将绳一紧,只见邵礼怀脸色一苦,“呀吓”一响,鲜血交流,半天未曾开口。狄公见他如此熬刑,不禁赫然大怒,复又命人取过小小锤头对定棒头,猛力敲打,邵礼怀虽学过数年棍棒,有点运功,究竟禁不住如此非刑,登时大叫一声,昏晕过去。执行差役赶上来,即回禀,取了一碗阴阳冷水,打开命门对面喷去,不到半刻光景,礼怀方渐渐醒来。狄公喝道:“汝这狗头是招与不招?可知你为了几百银子。杀死两人,累得两家老小。以一人去抵两命,已是死有余辜,在此任意熬刑,岂非是自寻苦恼。”邵礼怀仍然不肯招认。
  狄公道:“本来不与你个对证,你皆是一派游供。赵万全始作罢,孔客店你曾住过。明日令孔万德前来对质,看你尚有何辨!”当时拂袖退堂,仍将邵礼怀收监,补提孔万德到堂对质。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九回 邵礼怀认怀认供结 案华国祥投县呼冤
  却说狄公见邵礼怀不肯招认,仍命收入监内,随即差马荣到六里墩,提孔万德到案。马荣领命去后,次日将胡德并王仇氏一干原告,与孔万德一同进城。狄公随即升堂,先带孔万德问到:“本县为你这命案,费了许多周折,始将凶手缉获。惟是他忍苦挨刑,坚不吐实,以此难以定案,但此人果否是正凶不是,此时也不能遽定,特提汝前来。究竟当日那姓邵同姓徐两人,到你店中投宿时,你应该与他见过面了,规模形像,谅皆晓得。这姓邵的约有多大年纪,身材长短,你且供来。”孔万德听了这话,战战兢兢地禀道:“此事已隔有数日,虽十分记忆不清,但他身形年貌,却还记得。此人约有三十上下的年纪,中等身材,黑面长瘦。最记得一件,那天晚间,令小人的伙计出去沽酒回来,在灯光之下,见他饮食,他口中牙齿,好像是黑色。大人昨日公差,将他缉获来案,小人并不知道在先,又未与他见,并非有意误栽,请大人提出,当堂验看。如果是个黑齿,这人不必问供,那是一定无疑了。且小人还记得了那形样,一看未有不知的。”狄公见他指出实在证据,暗说:“天下事,可以谎说的,这牙齿是他生成的样子,且将他提出看视。”
  当时在堂上,标了监签,禁子提牌,将邵礼怀带到案前,当中跪下。狄公道:“你这厮昨日苦苦不肯招认,今有一人在此,你可认得他么?”说着用手指着孔万德令他记识。邵礼怀一惊,复又心头一横,道:“你与我未曾识面,何故串通赵万全挟仇害我?”孔万德不等他说完,一见了面,不禁放声哭道:“邵客人你害得我好苦呀!老汉在六里墩开设有数十年客店,来往客人,无不信实,被你害了这事,几乎送了性命。不是这青天太爷,哪里还想活么?当时进店时节,可是你命我接那包裹的,晚间又饮酒的么。次日天明,给我房钱,皆是你一人干的,临走又招呼我开门。哪知你心地不良,出了镇门,就将那徐相公害死。一个不足,又添上一个车夫。我看你不必抵赖了,这青天太爷,也不知断了许多疑难案件,你想搪塞,也是徒然。”后向狄公道:“小人方才说他牙齿是黑色,请太爷看视,他还从哪里辩白!”狄公听了此言,抬头将邵礼怀一望,果与他所说无疑,当时拍案叫道:“你这狗头,分明确有证据,还敢如此乱言,不用重刑,谅难定案。”随即命左右取了一条铁索,用火烧得飞红,在丹墀下铺好,左右两人将凶犯提起,走到下面,将磕膝露出,对定那通红的练子纳了跪下。只听“哎哟”一声,一阵清烟,痴痴地作响,真是痛入骨髓,把个邵礼怀早已昏迷过去,再将他两腿一望,皮肉已是焦枯,腥味四起。只见执刑的差役将火炉移到阶下,命人取过一碗酒醋,向炉中一泼,登时醋烟四起,透入脑门。约有半盏茶时,邵礼怀沉吟一声,渐渐地苏醒。
  狄公道:“你是招与不招?若再迟延,本县就另换了刑法了。”邵礼怀到了此时,实是受刑不过,只得向上禀道:“小人自幼在湖州县行生理,每年在此坐庄,只因去年结识了一个女人,花费了许多本钱,回乡之后,负债累累。今年有一徐姓小官,名叫光启,也是当地的同行,约同到此买卖。小人见他有二三百金现银外,七八百两丝货,不觉陡起歹意,想将他治死,得了钱财,与这妇女安居乐业。一路之间虽有此意,只是未逢其便。这日路过治下六里墩地方,见该处行人尚少,因此投在孔家客店。晚间用酒将他灌醉,次日五更动身,彼时他还未醒,勉强催他行路,走出了镇门,背后一刀,将他砍倒。正拟取他身边银两,突来过路的车夫,瞥眼看见,说我拦街劫盗,当时就欲声张。小人惟恐惊动民居,也就将他砍死,得了他的车辆,推着包裹物件,得路奔逃。谁知心下越走越怕,过了两站路程,却巧遇了这赵万全,谎言请他售货,得了他几百银子,将车子与他推载。此皆小人一派实供,小人情知罪重,只求大人开恩。我尚有老母!”狄公冷笑道:“你还记得念着家乡,徐光启难到没有老小吗?”说着命那刑房,录了口供,入监羁禁,以便申详上宪。当时书役,将口供录好,高声诵念一遍,命邵礼怀盖了指印,收下监牢。
  狄公方要退堂,忽然衙前一片哭声,许多妇女男幼,揪着二十四五岁的后生,由头门喊起,直叫伸冤,后面跟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哭得更是悲苦。见狄公正坐堂,当时一齐跪下案前,各人哭诉。狄公不解其意,只得令赵万全先行退下,然后向值差言道:“你去问这干人,为何而来,不许多人,单叫原告上来问话。其余暂且退下,免得审听不清。”值日差领命,将一群人推到班房外面,将狄公吩咐的话说了一遍,当时有两个原告,跟他进来。狄公向下一望;一个中年妇人,一个是白发老者,两人到了案前,左右分开跪下。狄公问到:“汝两人是何姓名,有什么冤抑,前来扭控?”只听那妇人先开口道:“小妇人姓李,娘家王氏,丈夫名唤在工,本是县学增生,只因早年已亡故,小妇人苦守柏舟,食贫茹苦。膝下只有一女,名唤黎姑,今年十九岁,去年经同邑史清来为媒,聘本地孝廉华国祥之子文俊为妻,前日彩舆吉日,甫咏于归,未及三朝,昨日忽然身死。小妇人得信,如同天塌一般,赶着前去观望,哪知我女儿全身青肿,七孔流血,眼见身死不明,为他家谋害。可怜小妇人,只此一女,满望半子收成,似此苦楚,求青天伸雪呢!”说毕放声大哭,在堂下乱滚不止。狄公忙命媒婆,将她扶起,然后向那老者问道:“你这人可是华国祥么?”老者禀道:“便是国祥。”狄公道:“佳儿佳妇,本是人生乐事,为何娶媳三朝,即行谋害?还是汝等翁姑凌虐,抑是汝家教不严,儿子做出这非礼之事?从实供来,本县好前去登场相验。”
  狄公还未说毕,国祥已是泪流满面,说道:“举人乃诗礼之家,岂敢肆行凌虐。儿子文俊,虽未功名上达,也是应试的童生,而且新婚燕尔夫妇和谐,何忍下此毒手!只因前日佳期,晚间儿媳交拜之后,那时正宾客盈堂,有许多少年亲友,欲闹新房,举人因他们取笑之事,不便过于相阻。谁知内中有一胡作宾,乃是县学生员,与小儿同窗契友,平日最喜嬉戏,当时见儿媳有几分姿色,生了妒忌之心,评脚论头,闹个不了。举人见夜静更深,恐误了古时,便请他们到书房饮酒,无奈众人异口同声,定欲在新房取闹。后来有人转圆,命新人饮酒三杯,以此讨饶。众人俱已首肯,惟他执意不从,后来举人怒斥他几句,他就老羞成怒,说取闹新房,金吾不禁,你这老头似此可恼,三朝内定叫你知我的利害便了。众人当时以为他是戏言,次日并复行请酒,谁料他心地窄狭,怀恨前仇,不知怎样,将毒药放在新房茶壶里面,昨晚文俊幸而未曾饮喝,故而未曾同死,媳妇不知何时饮茶,服下毒药,未及三鼓,便腹痛非常,登时合家起身看视,连忙请医来救,约有四鼓,一命呜呼。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竟为这胡作宾害死。举人身列缙绅,遽遭此祸,务求父台伸雪。”说着也是痛哭不止。
  狄公听他们各执一词,乃道:“据你两造所言,这命案名是胡作宾肇祸,此人但不知可曾逃逸?”华国祥道:“现已扭禀来辕,在衙前伺候。”狄公当时命带胡作宾到案,一声传命,早见仪门外也是个四五十岁的妇人,领着一个后生,哭喊连声,到案跪下。狄公问道:“你就是胡作宾么?”下面答道:“生员是胡作宾。”狄公向他高声喝道:“还亏你自称生员,你既身列胶痒,岂不达周公之事,冠婚丧祭,事有定义,为何越分而行,无礼取闹?华文俊又与你同窗契友,夫妇乃人之大伦,为何见美生嫌,因嫌生妒,暗中遗害?人命关天,看你这一领青衫,也是辜负了。今日他两造具控,本县明察如神,汝当日为何起意,如何下毒,从速供来。本县或可略分言情,从轻拟罪,若为你是赞门秀士,恃为护符,不能得刑拷问,就那是自寻苦恼了。莫说本县也是科第出身,十载寒窗,做了这地方官宰,即是那不肖贪婪之子,遇了这重大的案件,也有个国法人情,不容袒护,而且本县是言出法随的么!”狄公说了一番,不知胡作宾如可,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胡秀士戏言召祸 狄县令度情审案
  却说狄公将胡作宾申斥一番,命他从实供来,只见他含泪供言,匐伏在地,口称:“父台暂息雷霆,容生员细禀。前日闹房之事,虽有生员从中取闹,也不过少年豪气,随众笑言。那时诸亲友在他家中,不下有三四十人,生员见华国祥独不与旁人求免,惟向我一人拦阻,因恐当时便允,扫众人之兴,是以未答应。谁知忽然长者面斥生员,因一时面面相窥,遭其驳斥,似乎难以为情,因此无意说了一句戏言,教他三日内防备,不知借此转圆之法。而且次日,华国祥复设酒相请,即有嫌隙,已言归于好,岂肯为此不法之事,谋毒人命。生员身列士林,岂不知国法昭彰,疏而不漏,况家中现有老母妻儿,皆赖生员舌耕度日,何忍作此非礼之事,累及一家?如谓生员有妒忌之心,他人妻室虽妒,亦何济于事?即使妒忌,应该谋占谋奸,方是不法的人奸计,断不至将她毒死。若说生员不应嬉戏,越礼犯规,生员受责无辞,若说生员谋害人命,生员是冤枉。求父台还要明察。”说毕,那个妇人直是叩头呼冤,痛苦不已。狄公问她两句,乃是胡作宾的母亲,自幼孀居,抚养这儿子成立,今因戏言,遭了这横事,深怕在堂上受苦,因此同来,求太爷体察。
  狄公听了三人言词,心下狐疑不定,暗道:“华李两家见女儿身死,自然是情急具控,惟是牵涉这胡作宾在内,说他因妒谋害,这事大有疑惑。莫说从来闹新房之人,断无害新人性命之理,即以他为人论,那种风度儒雅,不是谋害命的人,而且他方才所禀的言词,甚是入情入理。此事倒不可造次,误信供词。”停了一晌,乃问李王氏道:“你女儿出嫁,未及三朝,遽尔身死,虽则身死不明,据华国祥所言,也非他家所害;若因闹新房所见,胡作宾下毒伤人,这是何人为凭?本县也不能听一面之词,信为定谳。汝等姑且退回具禀补词,明日亲临相验,那时方辨得真假。胡作宾无端起哄,指为祸首,着发看管,明日验毕再核。”李王氏本是世家妇女,知道公门的规矩,理应验后拷供,当时与国祥退下堂来,乘轿回去,专等明日相验。惟有胡作宾的母亲赵氏,见儿子发交县学,不由得一阵心酸,嚎陶大哭,无奈是本官吩咐的,直待望他走去,方才回家。预备临场判白,这也不在话下。
  但说华国祥回家之后,知道相验之事,闲人拥挤,只得含着眼泪,命人将听堂及前后的物件搬运一空,新房门前搭了芦席,虽知房屋遭其损坏,无奈这案情重大,不得不如此办法。所幸他尚是一榜人员,地方上差役不敢罗唣,当时忙了一夜,惟有他儿子见了这个美貌娇妻,两夜恩情,忽遭大故,直哭得死去活来。李王氏痛女情深,也是前来痛哭,这一场祸事真叫神鬼不安。
  到了次日,当坊地甲,先同值日差前来布置,在庭前设了公案,将屏门大开,以便在上房院落验尸,好与公案相对,所有那动用物件,无不各式齐全。华国祥当时又请了一妥实的亲戚备了一口棺木,以及装殓的服饰,预备验后收尸。各事办毕,已到巳正时候。只听门外锣声响亮,知是狄公登场,华国祥赶急具了衣冠,同儿子出去迎接。李王氏也就哭向后堂。狄公在福祠下轿,步入厅前,国祥邀了坐下,家人送上茶来。文俊上前叩礼已毕,狄公知是他儿子,上下打量了一番,也是个读书儒雅的士子,心下实实委决不下,只得向他问道:“你妻子到家,甫经三天,你前晚是何时进房的呢?进房之时,她是若何模样,随后何以知茶壶有毒,他误服身亡?”文俊道:“童生因喜期请亲前来拜贺,因奉家父之命,往各家走谢。一路回来,已是身子困倦,适值家中补请众客,复命之后,不得不与周旋。客散之后,已是时交二鼓,当即又至父母膝前,稍事定省,然后方至房中。彼时妻子正在床沿下面坐,见童生回来,特命伴姑倒了两杯浓茶,彼此饮吃,童生因酒后,已在书房同父母房中饮过,故而未曾入口。妻子即将那一杯吃下,然后入寝。不料时交三鼓,童生正要熟睡,听她隐隐的呼痛,童生方疑她是积寒所致,谁知越痛越紧,叫喊不止,正欲命人请医生,到了四鼓之时,已是魂归地下。后来追本寻源,方知她腹痛的原由,乃是吃茶所致,随将茶壶看视,已变成赤黑的颜色,岂非下毒所致?”狄公道:“照此说来,那胡作宾前日吵闹之时,可曾进房么?”文俊道:“童生午前即出门谢客,未能知悉。”华国祥随即说道:“此人是午前与大众进房的。”狄公道:“既是午前进房的,这茶壶设于何地,午后你媳妇可曾吃茶么,泡茶又是谁人?”华国祥被狄公问了这两句,一时反回答不来,直急得跌足哭道:“举人早知道有这祸事,那时就各事留心了。且是新娶的媳妇,这琐屑事,也不必过问,哪里知道的清楚?总之这胡作宾素来嬉戏,前日一天,也是时出时进的,他有心毒害,自然不把人看见了。况他至二更时候,方与众人回去,难保午后灯前背人下毒。这是但求父台拷问他,自然招认了。”狄公道:“此事非比儿戏,人命重案,岂可据一己偏见,深信不疑。即今胡作宾素来嬉戏,这两日有伴姑在旁,他亦岂能下手。这事另有别故,且请将伴站交出,让本县问她一问。”
  华国祥见他代胡作宾辩驳,疑他有心袒护,不禁作急起来,说道:“父台乃民之父母,居官食禄,理合为民伸冤,难道举人有心牵害这胡作宾不成?即如父台所言,不定是他毒害,就此含糊了事么?举人身尚在缙绅,出了这案,尚且如此怠慢,那百姓岂不是冤沉海底么?若照这样,平日也尽是虚名了。”狄公见他说起浑话,因他是苦家,当时也不便发作,只得说道:“本县也不是不办这案,此时追寻,正为代你媳妇伸冤的意思。若听你一面之词。将胡作宾问抵,设若他也是个冤枉,又谁人代他伸这冤呢?凡事具有个理解,而此时尚未间验,何以就如此焦急。这伴姑本县是要讯问的。”当时命差役入内提人。华国祥被他一番话,也是无言可对,只得听他所为。转眼之间,伴姑已俯伏在地。
  狄公道:“你便是伴姑么?还是李府陪嫁过来,还是此地年老仆妇?连日新房里面出入人多,你为何不小心照应呢?”那妇人见狄公一派恶言厉声的话,吓得战战兢兢,低头禀道:“老奴姓高,娘家陈氏,自幼蒙李夫人恩典,叫留养在家,作为婢女。后来蒙恩发嫁,与高起为妻,历来夫妇皆在李家为役。近来因老夫人与老爷相继物故,夫人以小姐出嫁,见老奴是个旧仆,特命前来为伴,不意前晚即出了这祸事了。小姐身死不明,叩求太爷将胡作宾拷问。”狄公初时疑惑是伴始作弊,因她是贴身的用人,又恐是华国祥嫌贫爱富,另有别项情事,命伴始从中暗害,故立意要提伴始审问。此时听她所说,乃是李家的旧仆人,而且是她携着大的小姐,断无忽然毒害之理,心下反没了主意,只得向她问道:“你既由李府陪嫁过来,这连日泡茶取水,皆是汝一人照应的了。临晚那茶壶,是何时泡的呢?”高陈氏道:“午后泡了一次,上灯以后,又泡了一次,夜间所吃,是第二次泡的。”狄公又道:“泡茶之后,你可离房没有,那时书房曾开酒席?”伴姑道:“老奴就吃夜饭出来一次,余下并未出来。那时书房酒席,姑少爷同胡少爷,也在那里吃酒。但是胡少爷认真晚间忿忿而走,且说了恨言,这药肯定是他下的。”狄公道:“据你说来,也不过是疑猜的意思,但问你午后所泡的一壶可有人吃么?”伴姑想了一会,也是记忆不清,狄公只得入内相验尸骸。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一回 善言开导免验尸 骸审口供升堂讯问
  却说狄公听了高陈氏之言,更是委决不下,向华国祥说道:“据汝众人之言,皆是独挟己见。茶是饭后泡的,其时胡作宾又在书房饮酒;伴姑除了吃晚饭,又未出来,不能新人自下毒物,即可就伴姑身上追寻了。午后有无人进房,她又记忆不清,这案何能臆断?且待本县勘验之后,再为审断罢。”说着即起身到了里面。此时李王氏以及华家大小眷口,无不哭声振耳,说好个温柔美貌的新娘,忽然遭此惨变。狄公来至上房院落,先命女眷暂避一避,在各处看视一遭,然后与华国祥走到房内,见箱笼物件,俱已搬去,惟有那把茶壶并一个红漆筒子,放在一扇四仙桌子上,许多仆妇,在床前看守。狄公问道:“这茶壶可是本在这桌上的么?你们取了碗来,待本县试它一试。”说着当差的早已递过一个茶杯,狄公亲自取在手中,将壶内的茶倒了一杯,果见颜色与众不同,紫黑色如同那糖水相似,一阵阵还闻得那派腥气。狄公看了一回,命人唤了一只狗来,复着人放了些食物在内,将它泼在地下,那狗也是送死:低头哼了一两声,一气吃下,霎时之间,乱咬乱叫,约有顿饭时节,那狗已一命呜呼。狄公更是诧异,先命差役上了封标,以免闲人误食,随即走到床前,看视一遍。只见死者口内,漫漫的流血,浑身上下青肿非常,知是毒气无疑。转身到院落站下,命人将李王氏带来,向着华国祥与她说道:“此人身死,是中毒无疑,但汝等男女两家,皆是书香门第,今日遭了这事,已是不幸之至,既具控请本县究办,断无不来相验之理。但是死者因毒身亡。已非意料所及,若再翻尸相验,就更苦不堪言了。此乃本县怜惜之意,特地命汝两造前来说明缘故,若不忍死者吃苦,便具免验结来,以免日后反悔。”
  华国祥还未开言,李王氏向狄公哭道:“青天老爷,小妇人只此一女,因她身死不明,故而据情报控。既老爷如此定案,免得她死后受苦,小妇人情愿免验了。”华文俊见岳母如此,总因夫妇情深,不忍她遭众人摆布,也就向国祥说道:“父亲且免了这事吧,孩儿见媳妇死了太惨,难得老父台成全其事,以中毒定案。此时且依他收殓、”华国祥见儿子与死尸的母亲,皆如此说,也不过于苛求,只得退下,同李王氏具了免验的甘结,然后与狄公说道:“父台今举人免验,虽是顾恤体面之意,但儿媳中毒身亡,此事皆众目所见,惟求父台总要拷问这胡作宾,照例惩办。若以盖棺之后,具有甘结,一味收殓,那时老父台反为不美了。”狄公点点首,将结取过,命刑役皂隶退出堂后,心下实是踌躇,一时不便回去,坐在上房,专看他们出去之时,有什么动静。
  此时里里外外,自然闹个不清,仆众亲朋俱在那里办事,所幸棺木一切,昨日俱已办齐。李王氏与华文俊,自然痛入酸肠,泪流不止。狄公等外面棺木设好,欲代死者穿衣,他也随着众人来到房内,但闻床前一阵阵腥气,吹入脑髓,心下直是悟不出个理来。暗道:“古来奇案甚多,即便中毒所致,这茶壶之内,无非被那砒霜信石服在腹中,纵然七孔流血,立时毙命,何以有这腥秽之气?你看尸身虽然青肿,皮肤却未破烂,而且胸前膨胀如瓜,显见另有别故。真非床下有什么毒物么?”一人暗自揣度,忽有一人喊道:“不好了,怎么死了两日,腹中还是掀动?莫非作怪么?”说着登时跑下床来,吓得颜色都改变了。观看那些人,见他如此说,有大着胆子,到他那地方观看,复又没有动静,以致众人俱说他疑心。当时七上八下,赶将衣服穿齐,只听阴阳生招呼入殓,众人一拥下床,将尸升起,拈出房间入殡。惟有狄公,等众人出去之后,自己走到床前,细细观看一回,复又在地下瞧了一瞧,见有许多血水点子,里面带着些黑丝,好像活动的样子。狄公看在眼内,出了后堂,在厅前坐下,心下想:“此事定非胡作宾所为,内中必有奇怪的事件,华国祥虽一口咬定,不肯放松,若不如此办法,他必不能依断。”主意想定,却好收殓已毕。狄公命人将华国祥请出说道:“此事似有可疑,本县断无不办之理。胡作宾虽是个被告,高陈氏乃是伴姑,也不能置身事外,请即交出,一齐归案汛办,以昭公允。若一味在胡作宾身上苛求,岂不致招物议?本县决不刻待尊仆便了。”华国祥见他如此说法,总因他是地方上的父母官,案件要他判断,只得命高陈氏出来,当堂申辩,狄公随即起身乘轿回衙。此时惟胡作宾的母亲,感激万分,知道狄公另有一番美意,暗中买属差役,传信与他儿子,不在话下。
  单说狄公回到署中,也不升堂理件,但转命将高陈氏,交官媒看管,其余案件,全行不问,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华国祥这日发急起来,向着儿子怨道:“此事皆汝畜生误事,你岳母答应免验,她乃是个女流,不知公事的利弊。从来作官的人,皆是省事为是,只求将他自己的脚步站稳,别人的冤抑,他便不问了。前日你定要请我免验,你看这狗官,至今未曾发落。他所恃者,我们已具甘结,虽然中毒是真,那胡作宾毒害是无凭无据,他就借此迟延,意在袒护那狗头,岂不是为你所误!我今日倒要前去催审,看他如何对我,不然上控的状子,是免不了的。”说着命人带了冠带,径向昌平县而来。
  你道狄公为何不将这事审问,奈他是个好官,从不肯诬害平人。他看这案件,非胡作宾所为,也非高陈氏陷害,虽然知道这缘故,只是思不出个原由,毒物是何时下人,因此不便发落。这日午后正与马荣将赵万全送走,给了他一百两路费,说他心地明直,于邵礼怀这案勇于为力,赵万全称谢一番,将银两壁还,分手而去。然后向马荣说道:“六里墩那案,本县起初就知易办,但须将姓邵的缉获就可断结。惟是毕顺验不出伤痕,自己已经检举,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华国祥媳妇又出了这件疑案。若要注意在胡作宾身上,未免于心不忍,前日你在他家,也曾看见各样案情,皆是不能拟定。虽将高陈氏带来,也不过是阻饰华国祥催案的意思。你手下办的案件,已是不少,可帮着本县想想,再访邻封地方,有什么好手件役,前去问他,或者得些眉目。”
  两人正在书房议论,执贴上进来回道:“华举人现在堂上,要面见太爷,问太爷那案子是如何办法。”狄公道:“本县知他必来催案,汝且出去请会,一面招呼大堂伺候。”那人答应退去,顷刻之间,果见华国祥衣冠整齐,走了进来。狄公只得迎出书房,分宾主坐下。华国祥开言问道:“前日老父台将女仆带来,这数日之间,想必这案情判白了,究竟谁人下毒,请父台示下,感激非浅。”狄公答道:“本县于此事思之已久,乃一时未得其由,故未曾审问。今尊驾来得甚巧,且请稍坐,待本县究问如何。”说着外堂已伺候齐备,狄公随即更衣升堂问案。先命将胡作宾带来,原差答应一声,到了堂口,将他传入。胡作宾在案前跪下。
  狄公道:“华文俊之妻,本县已登场验毕,显系中毒身亡。众口一词,皆谓汝一人毒害,你且从实招来,这毒物是何时下入?”胡作宾道:“生员前日已经申明,嬉戏则有之,毒害实是冤枉,使生员从何括起?”狄公道:“汝也不必抵赖,现有他家伴姑为证。当日请酒之时,华文俊出门谢客,你与众人时常出入新房,乘隙将毒投下。汝还巧言辩赖么?”胡作宾听毕忙道:“父台的明见。既她说与众人时常出入,显见非生员一人进房,既非一人进房,则众目昭彰,又从何时乘隙?即使生员下入,则一日之中,为何甚久,岂无一人向茶壶倒茶?何以别人皆未身死,独新人吃下,就有毒物?此茶是何人倒给,何时所泡,求父台总要寻这根底。生员虽不明指其人,但伴姑责有攸归,除亲友进房外,家中妇女仆妇,并无一人进去,若父台不在这上面追问,虽将生员详革用刑拷死,也是无口供招认。叩求父台明察!”未知狄公如何办理,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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